目送丫鬟離開后, 王巧珍難免緊張, 在房里不停踱步, 焦急等候消息。
幸而, 兩刻鐘之后, 丫鬟便叩門返回。
"怎么樣?"王巧珍小跑相迎, 屏住呼吸, 劈頭問:"她喝茶了沒有?"
丫鬟連連點頭,耳語稟告:"喝了, 杯子和藥也已經扔去巷外枯井里。另外,奴婢并不是親手奉茶, 而是設法打發了老嬤嬤去辦,料想應該萬無一失。"
"好!"
"做得不錯!"王巧珍眉開眼笑, 旋即笑容消失, 不放心地問:"小蹄子,那藥真的有效嗎?你會不會被江湖郎中蒙騙了?"
丫鬟張了張嘴, 遲疑數息, 底氣不足地答:"奴婢對夫人一向忠心耿耿, 從不敢撒謊。那藥, 據江湖郎中說, 如假包換,只需服下指甲蓋兒大的一點兒,次日即可誘發杏斑蘚。但具體效果, 還得明天才知曉。"
"如假包換?嘖,江湖郎中四處為家, 今兒在赫欽,興許明兒就走了,無處可尋的。算了,咱們拭目以待!"
王巧珍眼珠子轉了轉,又問:"毒性究竟大不大?該不會鬧出人命吧?"
丫鬟嚇一跳,白著臉使勁搖頭,"阿彌陀佛!奴婢遵照您的吩咐,再三向郎中解釋,談得明白無誤了,郎中才配藥的。商定只為了趕走‘姓廖的’,豈敢毒害人命呢?買的是誘蘚散,而非砒/霜呀。"
王巧珍心下惴惴,卻色厲內荏道:"慌什么?膽小的東西,我不過隨口問一聲罷了。"
"人命關天,奴婢絕不敢的。"丫鬟囁嚅道。
"行了行了!誰敢?本夫人也不敢。"
王巧珍踱步,沉思半晌,吩咐道:"假如小蝶明早犯了杏斑蘚,必定要買薔薇硝治的,哼,薔薇硝不管用,她必定央求請大夫,但大夫也治不了。一旦誘蘚散起效,這兩天,你就依計行事,把方勝的醫術宣揚出去,明白嗎?"
"明白!"
次日.清晨
西廂書房內書聲瑯瑯,龔益鵬閑來無事,耐心給郭煜開蒙,教授《三字經》。
王巧珍則照舊睡到大天亮,洗漱穿戴,丫鬟端了早飯來,她在房里食不下咽,掐著平日的時辰,慢吞吞走向正房。
她邁過門檻,抬眼望去:
王氏歪在矮榻上,廖小蝶背對門,坐在榻旁侍奉,柔聲細氣,兩人有說有笑。
昔年在靖陽侯府時,廖小蝶亦是如此,晨昏定省,不厭其煩地陪伴王氏,千方百計地哄老人高興。
聽見下人問安與腳步聲,廖小蝶站起,轉身揚起笑臉,"表嫂。"她的臉頰皮膚潮紅,起了些小紅點,十分顯眼。
"表妹起得真早。"
哈哈哈,見效了!她果然犯病了!
王巧珍瞬間心花怒放,暗中冷笑,慢悠悠靠近,關切問:"老夫人昨晚歇得好不好?天愈發暖和了,犯春困,您該多睡會兒才是。"
王氏拍拍榻沿,王巧珍會意地落座,老人無奈答:"這都什么時辰了?再困也該睡醒了,你啊,天天早睡晚起,仔細睡多了頭暈。學學小蝶,她就一貫起得早。"
"春困嘛,大清早我實在起不來,橫豎閑來無事,才多睡了一會子。"王巧珍親昵挨著婆婆,掩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
家境敗落,再度寄人籬下,廖小蝶再度忍辱負重,忙附和說:"這時節確實容易犯困,原本我也困得起不來的,誰知杏斑蘚又犯了,癢得睡不著覺,只好起來尋薔薇硝。"
王氏有感而發,唏噓說:"唉,府里遠遠比不得從前嘍,諸多東西不齊備,想用薔薇硝,還得打發人出去買。"
"奇怪,怎么又犯了?"王巧珍皺眉,若無其事,斜睨幾眼,"從前在都城侯府住著時,便見你年年犯,年年治,居然至今未能根治嗎?"
廖小蝶癢得難受,抽出帕子輕輕撓臉,苦笑答:"從小到大,沒有哪一年不犯的,大夫明說了:年年都有春季,體質天生,無法根治。"
王巧珍狀似順口問:"現在才三月底,犯早了些吧?"
"今年天暖得格外早,院子里的花兒陸續開了,依我看吶,十有八/九有倒春寒。"王氏猜測道。
廖小蝶頷首贊同,"是啊。夜里用不著炭盆了,早起一開門,太陽多大。"
"唔。"歷經磨難,王氏把喪夫喪子與家敗之慟深埋心底,年紀越大,越不愛動輒較真,性情越平和,她慈眉善目,樂呵呵閑話家常。
廖小蝶頻頻以帕子蹭臉解癢,王巧珍看在眼里,樂在心里。
片刻后,奉命外出買藥的下人返回,仆婦奉上一個紙包,稟道:
"老夫人,薔薇硝買回來了。"
王氏抬手示意,廖小蝶便接過,"你快拿去擦擦,看著臉越來越紅了。"
"哎,那我回房洗洗臉再擦藥。"
"去吧。"
廖小蝶急匆匆回房,洗臉擦藥。因為囊中羞澀,僅剩幾兩盤纏,她輕易不肯動用,決定一切盡量靠郭家。
誰知,擦了薔薇硝之后,非但未能緩解癢癥,臉反而越來越腫,嚇得她坐立不安,趕去正房求救。
午后,天光明亮,王氏瞇起老花眼端詳片刻,納悶問:"怎么會這樣?莫非藥鋪配錯了藥?"
"應該不是。薔薇硝我極熟悉,早上的藥沒問題,只是不知為什么擦了不見效。"事關容貌,廖小蝶心驚膽戰。
王巧珍心知肚明,卻故意忿忿道:"肯定是藥鋪粗心大意,沒配準分量!哼,豈有此理,真個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想當年,誰敢糊弄靖陽侯府?如今卻連小商販都敢糊弄咱們,老夫人,不如讓三弟上一趟縣衙,請劉知縣主持公道吧?"
"表嫂消消氣,薔薇硝真的沒問題,我用多了,閉著眼睛也能辨認,千萬別為了我而打官司。"廖小蝶勉強擠出微笑。
王氏嘆氣,"巧珍,你又沖動了。衙門是什么地方?家里比不得從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免落下仗勢欺人的惡名,招人恨。"她略一思索,吩咐道:
"這樣吧,立刻去請個大夫來,瞧瞧是怎么回事,好對癥下藥。"
"是。"仆婦躬身領命,轉告小廝外出請大夫。
廖小蝶感激表示:"多謝老夫人。總是給您添麻煩,小蝶心里著實不安。"
"沒什么。你這是老毛病了,也不是自個兒想犯的,既然犯了,只能請醫用藥。"
不多久,大夫上門診病,望聞問切之后,埋頭開藥方。
龔益鵬在旁,擔憂問:"大夫,拙荊的病,要不要緊?"
"確實是杏斑蘚,但也有水土不服的癥狀,加之身體虛弱,所以有些嚴重。"老大夫慢條斯理,擱筆,吹干墨跡。
龔益鵬一呆,詫異問:"水土不服?我們已經遷居西蒼多年,拙荊早已適應了啊。"
"哪里?西蒼多山,十里不同天,一個地方一樣水土,尊夫人剛來赫欽,憂思重身體弱,生病不足為奇。"老大夫遞過藥方,叮囑道:"按方抓藥,按時服藥,安穩休養一陣子,會痊愈的。"
龔益鵬不懂醫術,只能選擇信任大夫,"多謝。"
結果,廖小蝶喝下藥之后,臉腫得更厲害了,至傍晚時,兩只眼睛腫得睜不開,奇癢難忍,一哭,淚水一浸,倍加難受,簡直生不如死。
龔益鵬平日從不管銀錢,妻子說手頭拮據,他便去求助王氏。
王氏無法置之不理,只好又派人外出,另請了一名大夫,重新開藥方,忙碌至深夜才歇息。
翌日
王巧珍怕心急露餡,仍是睡懶覺,氣定神閑給婆母請安,婆媳一同探望了廖小蝶,回正房商談。
"唉,到底怎么回事?接連請縣里有名的大夫看過了,都說是‘春蘚’、‘水土不服’,但開的藥方,統統不管用!"王氏煩惱嘆息。
王巧珍咬咬唇,狀似忌憚地說:"天吶,昨天早上只是皮膚泛紅,今天一看,竟然腫得眼睛睜不開了?臉也撓破了?真嚇人。"
"唉,該怎么辦?"王氏心煩氣悶。
王巧珍撣了撣袖子,偷瞥婆婆神態,嘟囔說:"看著不像春蘚啊,會不會是麻風病?會不會傳染?萬一傳染給咱們家,可就糟糕了。尤其兩個孩子,身體比不上大人強壯,禁不起的。"
兩個孫子是王氏的心頭寶,老人一聽,臉色突變,頓時坐不住了,凝重說:"那是萬萬不行的!煜兒是弘耀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總之,兩個孩子絕不能出事!"
"立刻吩咐下去,小蝶病愈之前,不準煜兒親近她。并且,叮囑奶媽暫時別抱燁兒出門曬太陽了,待在屋子里,謹防傳染。"
王巧珍暗樂,"我立刻去辦。您別急,興許小蝶明早就痊愈了。"
"由不得人不急!如果照顧不好孫子,我活著沒法向弘磊交代,死了沒臉見列祖列宗。"王氏長吁短嘆,煩悶不堪。
王巧珍寬慰婆婆幾句,退下辦事,咬牙克制,以免露出得勝喜色。
傍晚·客房
"鵬哥!"
"我的臉、我的臉……是不是毀容了?"廖小蝶驚慌失措,恐懼至極,整張臉異常紅腫,撓得幾處破皮,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細縫。
龔益鵬焦頭爛額,安慰答:"沒毀容,不會毀容的,你別胡思亂想。來,把藥喝了,我親自抓藥、親手煎的。"
"我不喝!"廖小蝶抬手一打,藥汁潑了丈夫半身,瓷碗"當啷"碎個稀巴爛。
"庸醫,全是庸醫!赫欽這鬼地方,沒有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鵬哥,你倒是想想辦法呀,我快難受死了,我不想死。"廖小蝶已經兩天兩夜沒睡覺,精疲力倦,六神無主,揪住丈夫衣領使勁搖晃。
龔益鵬手忙腳亂,左手攙扶妻子,右手為她擦淚,"別哭了,一流淚,臉更癢。"
"你想辦法,趕緊想辦法呀!"廖小蝶披頭散發,理智全無。
龔益鵬嘆了口氣,無奈說:"赫欽本就是小地方,確實缺乏醫術精湛的大夫。不過——"
"不過什么?快說!"
龔益鵬問:"方勝,方大夫,你記不記得?"
"記得,可他不是在月湖鎮打理藥田嗎?"
"對。"龔益鵬別無良策,解釋道:"方大夫雖然年輕,在都城時也并無名氣,但曾經師從名醫,聽說,他十分擅長醫治水土不服,當年老夫人她們初到西蒼時,陸續病倒,就是他一力調理好的。"
"哦?太好了,總算天無絕人之路!"
猶如落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廖小蝶不假思索,即刻說:"管他是不是名醫,姑且試一試。既如此,事不宜遲,鵬哥,我一刻鐘也忍不了了,你快去向老夫人告別,要一輛車,咱們馬上去月湖!"
"連夜趕路啊?"
疾病折磨人,廖小蝶唯恐毀容,心急如焚,哭著反問:"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我痛苦而死嗎?"
"什么話?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龔益鵬起身,步履匆匆,"你歇著,我去稟告老夫人。"
須臾·正廳內
"趕夜路?"
"不妥吧?"王巧珍故作吃驚狀,"黑漆漆的,怎么趕車?最好等明早再動身。"
王氏皺著眉,"我們沒去過月湖,但聽說路途遙遠,山高林密,多野獸。"
龔益鵬愁苦答:"我明白,可沒辦法,小蝶病得很嚴重,為免夜長夢多,實在不敢拖到明早,早一刻見著方大夫,早一刻治病,因此決定馬上啟程。"
"這……"王氏想了想,最終答應:"唉,的確沒辦法了,縣里的大夫不頂用,讓方勝試試罷。巧珍,吩咐備車,再挑兩個人帶路。"
"益鵬,一路小心。"
龔益鵬躬身拱手,"是。但寶珠……?"
"孩子留下吧,她也住慣了。"王氏疲憊答。
"多謝老夫人!"
于是,不多久,暮色中,一輛馬車離開了廣昌巷,趕向月湖鎮劉村。
事成之后,王巧珍回房,倒在榻上,捧腹大樂,笑得捶枕頭,得意洋洋問:"我說的,不出三日便成功,怎么樣?"
"夫人冰雪聰明,簡直料事如神,奴婢佩服!"陰謀得逞,丫鬟熟稔地恭維。
王巧珍頭一昂,冷笑說:"哼,跟我斗,廖小蝶還嫩了點兒。"
此時此刻·庸州滁節
連日奔波,一邊趕路一邊查勘耕地,姜玉姝等人疲累不堪,傍晚時回車里休息,仍尾隨圖寧衛將士們。
由于丈夫就在前方帶路,姜玉姝絲毫不擔憂安危問題,與翠梅互相依偎,安心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馬車逐漸停下,兩人身體忽然前傾,同時嚇醒了。
翠梅"噯呀"一聲,揉揉眼睛,伸伸懶腰,迷糊問:"喲?天黑了,滁節縣城到啦?"
"應該是。"姜玉姝喝了口水,掀開簾子,探頭一望:暮色沉沉,破敗的滁節縣城近在百米外。
城門口,除了郭弘磊及其手下,還聚集了一群陌生人,圍成圈,不知在做什么。
姜玉姝并未深思,放下窗簾說:"好多人想進城,估計盤查得查到天黑去。"
"入城手令在公子那兒,公子肯定又會讓咱們先進去的。"翠梅低頭整理包袱。
姜玉姝笑了笑,"即使咱們先進城,也要等他啊。"話音剛落,城門口突兀響起嘈雜動靜,夾雜女子的悲憤斥罵聲:
"裴文灃!"
"你道貌岸然,與狗官同流合污,你也不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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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早點兒更新(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