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出詔獄, 回宮中。
他先安排人手去調查那幾個書生的事情,到日入時分,才趁夜去東宮回稟此事。
殷承玉聽完, 面『露』怒『色』:“東廠也太過猖狂。”
自隆豐帝派高賢回京之后,先還算安分的朝臣們蠢蠢欲動起。尤是高遠人, 拿著雞『毛』當令箭,雖然至于影響疫京中病防治。但隔三差五找點事情,也在煩人。
若是一, 殷承玉愿意當個孝子, 對于隆豐帝的心腹也就忍。但如今他早已復當初, 隆豐帝尚且值得他忍讓, 何況對方養的幾條狗?
“如今京中大疫, 本就人心惶惶,眼下東廠再四處抓人, 異于火澆油。文人書生雖然著勢弱, 但素同氣連枝,中更是乏硬骨頭。一旦鬧起, 會是小事。”
薛恕領會他的意思:“那如借力打力, 臣再去添一把火。事情是高遠做下的, 出事,自然也是他擔著。陛下先就因妖狐一事對東廠滿,若再鬧出事端, 高賢也護住他。”
殷承玉的想法與他謀而合, 頷首道:“此事就交由你去辦。”
薛恕肅容應下, 又將貼收著的織錦小袋拿出:“殿下先交代給吉祥扣換一條繩鏈,已經換好。”
殷承玉接過織錦小袋,打袋口掃一眼。就見里頭『露』出的紅繩樣式十分簡單。
他眉頭挑挑, 心里隱約有猜測,目光睨向薛恕:“你自己編的?”
薛恕“嗯”一,又:“臣替殿下戴?”
殷承玉凝他半晌,方才將織錦小袋扔回給他,嘴角勾著笑,懶懶靠進椅背里:“允。”
薛恕得允許,沉著的眉眼霎時松動。眼底情緒流轉,最后又盡數克制地壓回深處。
他單膝跪下,將殷承玉的腿抬起放在膝蓋,褪鞋襪,才將吉祥扣拿出,松活結,戴去。
鮮艷的紅繩系緊,將將卡在精致的踝骨之,一點濃綠點綴。仿佛冰雪地里囚一捧春『色』,愈發引人探尋。
他送的生辰禮,亦由他親手替殿下戴。
短短一截紅繩,束在殷承玉腳踝,也將他的一顆心牢牢禁錮中。
薛恕錯眼地瞧著,手掌下意識收緊,連動作慢幾分。
殷承玉將他的變化收于眼中,故意問他:“發在什么愣?還將鞋襪給孤穿?”
薛恕自然答,而且他也聽出對方語氣里的戲謔。
殿下總喜歡這么逗弄他,挑起他的欲望,卻又毫猶豫地抽離去。
而他甘之如醴。
替殷承玉重新穿好鞋襪,薛恕才抬眸向殷承玉。他的眉眼鋒銳,瞳仁漆黑,直勾勾過時,帶著毫遮掩的熱烈情愫:“還有兩日。”
今天是七月十四。
殷承玉自然明白他在什么。他輕哼一,似笑非笑睨向他:“你當孤七老八十成?這點小事竟也要日日提醒,如此沉住氣,以后孤如何放心讓你去辦差?”
薛恕抿唇語,知錯。
他已經惦記數日,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般期待自己的生辰,每一日是數著過。
殷承玉觀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轉著什么念頭。
但如今日子還早,他懶得同薛恕歪纏,索『性』將人攆出去。
*
薛恕情愿回西廠,就見崔辭正在門口候著,白日里他派崔辭去調查那幾個書生的背景,眼下是調查清楚。
“去書房話,”薛恕沒有進屋,轉帶人去書房,
他坐定,崔辭將打探到的消息呈去。
這次被抓的書生一共有九個,是即將參加秋闈的學子。
最近因為望京城爆發疙瘩瘟,書院停課,這學子被關在書院當中,也得歸家。常常聚在一處飲酒作詩,談古論今。
書生意氣,苦悶之時,言語難免有謹慎之處,恰被東廠的番役探聽到記錄在冊,被高遠當作邀功的工具。
這九人里,中七人是家境普通的學子。唯有亡的孫淼和另一個叫謝蘊川的,家中比較優渥。
薛恕到“謝蘊川”三字時略微有驚訝,大約是因為夢中曾出現過一樣的名字,薛恕端生出幾分喜。但到底沒有因此誤正事,細細完密報所載。
孫淼家中經商,薄有資產。祖父敬仰讀書人,這年僅捐助數家書院,還資助少貧寒學子,在望京小有名。而孫淼正是孫家唯一的讀書人,被寄予厚望。據學問也做得相當錯,這次秋闈下場,若出意外,也是能穩中的。
薛恕完孫淼的背景,嘴角冷冷往下撇:“高遠還真是個急功近利的蠢貨。”
過這也意外,東廠和錦衣衛這年仗著隆豐帝寵信,行事猖狂度,這樣顛倒黑白之事早是第一次發生。
高遠查到孫家名下的戲園子在孝宗時期出過逆賊,以為拿準這一點,將孫淼屈打成招,送到隆豐帝面,就是功績一件。
至于那戲園子是孫家后頭接手的打緊,反正只要孫淼認罪,孫家也翻。
高遠算盤打得好,但他卻知道孫家人雖然經商,卻十分敬仰讀書人。孫家老太爺頗有風骨,而孫淼被孫家寄予厚望,自小教養得極好,也是個軟骨頭。
所以孫淼自始至終未曾認罪。
如今人死在詔獄里,高遠拿到認罪狀,還坐自己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惡行。
簡直是把把柄送到薛恕手。
“去將那孫淼的尸收斂,送到孫家去。你再替咱家送一封信給孫家老太爺。”薛恕提筆寫封信交給崔辭。
孫家若是想報這個仇,他自有法子助他們一臂之力。
*
孫家的反應比薛恕所料更為激烈。
孫淼尸送回去那晚正是七月十四,次日是七月十五,正是中元節,乃是祭亡魂的日子。
孫家老太爺剛烈,命人將孫淼的尸收斂入棺,卻未下葬,而是命家中子侄抬著,挨家挨戶去扣響那曾經受過孫家恩惠的人家。
棺材未加蓋,孫淼之慘狀有目共睹。
再聽孫老太爺一番哭訴,知曉原委,脾氣烈的書生們,當即跟在棺后,要一同衙門去討個公道。
有薛恕暗中大方之門,孫家的抬棺隊伍人阻攔,后跟隨人數越越多,漫天紙錢紛紛揚揚。
只是一行人到順天府衙門,卻被擋回。
孫老太爺著客客氣氣卻一臉為難斷推脫的順天府尹,知道這順天府的衙門是主持公道。
東廠督主,天子近臣。就是給順天府尹一百個膽子,他也敢接這案子。
孫淼的棺材停在順天府衙門,孫老太爺睜著渾濁的眼許久,到底下決心,恨道:“順天府衙門敢接,今日我舍這條命,去叩閽!”
叩閽,即為告御狀。
按大燕律,叩閽者,論對錯,先杖二十。
這也是昨晚薛恕信中的提議。
東廠只聽天子調令,東廠督主是天子近臣。要想動根本,唯有告御狀,將事情鬧大。
將孫家與高遠的仇怨,大而化之,變成文人與宦官的矛盾。
隆豐帝固然忌憚孝宗時期的余孽,但也十分顧惜自己剩余多的名。
孫家雖是商人,可孫淼大小是個秀才,有功名在。而孫家多年資助讀書人,名極好。這讀書人只要有一部分站出,口誅筆伐,能叫隆豐帝喝一壺。
大燕朝歷沒有因言獲罪的例,隆豐帝若想平息文人怒火,只能舍高遠。
當然,這一切的提,是孫老太爺愿意出這個頭。
薛恕接到消息時,孫老太爺已經帶人抬棺,到午門擊鼓鳴冤。
在他后,有少讀書人跟隨,群情激憤。
通政使司聽聞有人在午門擊鼓鳴冤,已經派右參議查情況。
待問清原委之后,右參議收狀紙,將孫老太爺收監。
次日,按規矩,孫老太爺要在午門當眾受杖二十。
之后,此案才會正式始審理。
孫老太爺已過耳順之年,套麻袋,須發花白被按在板凳,只『露』出個頭在外,猶在高喊冤。
高遠早就收到消息,卻未『露』面,而是遠遠瞧著。
他臉『色』太好:“昨日就讓你動手么?怎么竟讓他活到今日?”
跟在他邊的檔頭支支吾吾出話。
他昨日就安排人去,只是送進去加料的食物,對方卻沒吃。再想用他法子,卻又失時機。
高遠心里正煩著,也愿聽他辯解,只陰沉道:“去打個招呼,叫行刑官用心打。”
用心打,是留活口。
檔頭敢再多言,領命去跟行刑官打招呼。這種事在宮廷里常有,做起也是熟門熟路。他將一包銀子塞到行刑官袖中,兩人相視一笑,這事是成。
只是到行刑之時,檔頭卻見監刑官腳尖朝外,竟是個外八字。
這廷杖里頭門道深,若是將人打殘,“著打”,若是留活口,“用心打”。若是出,也可以腳尖朝向。腳尖朝外,是做樣子;腳尖朝內,是往死里打。
檔頭瞧見這外八字,心里就咯噔一下。
再去那孫老太爺,一板子打下去,人沒暈死過去,還在痛罵喊冤。
二十板子打完,孫老太爺被人攙扶著下,腳步雖然蹣跚,中氣卻還是十足。
遠遠著的高遠顯然也意識到對勁,還未得及做出反應,就見薛恕自遠處緩步行,目光特意在他頓頓,遠遠朝他笑下,才走到刑場道:“太子殿下到。”
雖是告御狀,但際大多數案件還是由通政使司或者刑部審理,只有少數案子驚動圣駕,才會由天子親自督辦。
如今隆豐帝在京中,出面的自然成殷承玉。
殷承玉與薛恕后腳到,卻未他。而是向跪倒在地的孫老太爺道:“孫家之冤屈,孤已聽聞。此案孤親自督辦,交由刑部審理,必會給孫家一個交代,給天下文人學子一個交代。”
話罷,又向薛恕,道:“聽聞薛監官當日也在詔獄,比案由你從旁協助。”
薛恕自然躬應下,他陰沉沉高遠一眼,道:“臣遵命。”
高遠見他們一唱一和,面『色』霎時變得極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