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以繼夜, 風餐『露』宿,終于在第四清晨抵達太原府城。
因為疙瘩瘟肆虐橫行的緣故,太原府城一帶已經(jīng)極其蕭條。殷承玉一路行, 途經(jīng)數(shù)個村鎮(zhèn),皆是家家閉戶, 路無行人。
自山西疫病被曝出后,周為善雖然已經(jīng)被羈押,但之前的暴行留下的影響卻還未消退。
周為善為了瞞住疫病, 不僅讓官兵將所有死者尸體扔入坑中焚化, 還下令凡是有發(fā)熱, 咳嗽, 腋股生核等癥狀者, 全都按照染疫處以火刑。
如此雖然讓疫病暫時沒有大肆蔓延,卻也叫無數(shù)幸存者為之驚懼。
如今周為善下獄, 太原府城城門不再緊閉, 但仍然無人敢進出,城中更是不見行人蹤跡。偶有行人出沒, 也是蒙住頭臉, 匆匆而過。
守城的兵士亦是憊懶, 殷承玉一行進入時,竟無人理會。
殷承玉皺著眉,在空『蕩』無人的街上轉(zhuǎn)了一圈。
城中房屋店鋪有小半門戶大敞, 屋內(nèi)家具物件混『亂』不堪。似遭過洗劫。應該是主家遭了難, 家中已經(jīng)無人了。
也有那門窗緊閉的人家, 在他們行過時,屋內(nèi)傳出悉索動靜,若仔細觀察, 便能發(fā)現(xiàn)窗后或者門縫里有眼睛在盯著他們打量。
整個太原府城,雖有活人,卻宛若死城。
以小見大,府城尚且如此,想必其余地,只會更加不堪。而此時距離山西疙瘩瘟出現(xiàn),不過才一個月光景。
天災雖可怖,但人禍并不比天災遜『色』。
殷承玉停下腳步,吩咐:“著人去打探一下,這疙瘩瘟始是從哪里始的,哪個縣哪個村,哪戶人家,盡量清楚一些。”
“已經(jīng)命人四處打聽過了。”薛恕聞言稟:“據(jù)說始是從太原府轄下的清源縣王家村爆發(fā)。下面的探子只匆匆探過便折返報訊,當時的具體情形尚未弄清。”
沒想到他考慮的如此周全,殷承玉贊賞地他一眼,旋身上馬:“那正好,我們再去探一次。”
一行人又上了馬,出了城,往清源縣疾奔而去。
抵達王家村時,已是晌午。
殷承玉站在村口,舉目望去,只覺得整個村落死沉沉,說人跡了,連蟲鳴鳥叫聲都沒有。他們策馬而的動靜并不小,但卻連個出查的人都沒有。
“王家村是早出現(xiàn)疙瘩瘟的,會不會已經(jīng)沒有人了?”
殷承玉接過太醫(yī)發(fā)的布巾遮住口鼻后,邁步往里,到兩側(cè)敗落的房屋時,神『色』越發(fā)沉重。
“應該還有幸存者。”薛恕隨他過一段,在其中一間屋子前停下,伸出手指『摸』了下大門把手,見上手并無多少積灰時,便抬手敲了門:“有人嗎?我們想打聽些事情。”
他敲了幾下,又接連喚了幾聲,里面卻并無人應答。
殷承玉正想說里面可能已經(jīng)沒人時,卻見他加大了力,換了一副兇悍的口:“官兵盤點人丁,若再不門,便砸門了。”
話落,見一直沒有動靜的房屋里傳輕微的動靜,緊接著大門被拉一條縫,有個四五十歲的莊稼漢探出頭,身體藏在門口,神『色』緊張又恐懼:“官老爺,我們家剩我一個了。我沒染病,也沒發(fā)熱咳嗽。”
聽他言行,顯然是以為又有官兵抓人了。
殷承玉暗暗嘆,示薛恕退后,自己與他交涉:“大叔,我們不是抓人的,只是打聽到王家村是早出現(xiàn)疙瘩瘟的,便想了解情況。”
“還有什可打聽的?”莊稼漢聽他說不是抓人的,頓時便松動了一些,唉聲嘆:“沒人了,都死絕了。村頭家的得罪了鼠大仙,我們都逃不脫的。”
大約是見殷承玉一行穿著富貴,又勸:“你們也趕緊吧,不然鼠大仙生了,你們也活不成。”
說著便想要關上門。
殷承玉及時伸手抵住門,示薛恕將一袋干糧拿出:“我們沒有惡,只是上頭的大人們在想法子治療疙瘩瘟,派我們下打聽這疙瘩瘟的源頭,我們這才找到了王家村,還請大叔行個便,將知的告訴我們,說不定能幫的上忙。”邊說,邊將一袋干糧塞給莊稼漢。
山西本鬧了饑荒,眼下糧食可比金銀更好使,莊稼漢攥著一小袋干糧,猶豫了一下,便松了門,可也只是隔著半扇門同他們說話。
“這疙瘩瘟也沒什好說的,始是村頭的王大壯家發(fā)作,一家人死了好幾口,剩下個寡『婦』和半大小子。村里都說是因為他們家偷偷捉了老鼠吃,得罪了鼠大仙,大仙發(fā)怒,他們家人才得了這怪病。連村里人去幫著處理喪事的人也被遷怒,后沒多久也都染了病,一個傳一個的,沒多久死絕了。還有人去府城里的醫(yī)館過,大夫都說沒見過這種病,沒辦法治。后頭沒過兩天,聽說其他村還有府城里也都有人得了這種病。官老爺?shù)教幵谧ト玖瞬〉娜耍f是只要將得病的人燒死了,鼠大仙能息怒了。”
那莊稼漢得了干糧,倒也老實。但凡殷承玉問的,他知的不真假都說了。
后見確實再問不出什了,殷承玉這才問了王大壯家的位置,又和薛恕帶人往前尋去。
據(jù)莊稼漢說,整個王家村,如今只剩下四五戶人家,加也十余個人。
有一大半人都是餓死了或者染病死了,還有一半,則是剛有了些癥狀,被官兵帶了,再也沒。
余下這些人,靠著搜刮左鄰右舍藏的余糧勉強過活。
一行人到了王大壯家,薛恕正要敲門,見門自己從里頭打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少年擋在門前,著他們:“你們在王五叔家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們想問什?拿吃的換。”
少年膚『色』黝黑,身量非常高,但卻非常瘦,兩側(cè)臉頰都凹了下去。雖然神情兇狠著頗能唬人,但若是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他在微微打著顫。
并不是害怕,應該是餓的。
殷承玉遞了一袋干糧給他,那少年卻沒吃,說了一句“等著”,便拿著干糧進了屋。
透過半掩的門,殷承玉見對拿出碗,將干糧泡在水里泡軟后,才端著碗進了里屋。再往里的情形殷承玉不見了,只是過了片刻聽到里面?zhèn)髋说目藿新暎[約說著什“鼠仙人”,“報應”之類,后哭叫吵鬧的動靜以碗砸在地上的脆響結(jié)束。
里屋安靜了片刻,見少年端著缺了個大口的碗出,碗里的水已經(jīng)灑了,只剩下幾塊泡軟的干餅子。餅子上隱約到沾了泥土,應該是打落在地后又被撿了。
那少年也不嫌,著水狼吞虎咽吃完了干餅,隨抹了下嘴巴,出往門口一坐:“你們想知什?問吧。”
殷承玉并未在對的無禮,溫聲:“你家的情況能說說嗎?是怎得病的?鼠大仙又是怎事?”
聽到鼠大仙,那少年冷笑了聲:“你莫要聽信村里人胡說八,什鼠大仙的,是唬人的。”
他面上帶著怒,胸膛伏片刻,才忍住了怒火,說了自己家的事情。
今春大旱無雨,又鬧了蝗蝻。田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
山西各地都鬧了饑荒,王家村自然也不例外。
王大壯一家上有二老,下還有五個孩子,一家九口人,張張嘴都等著吃飯,子也過得比人家更艱難些。
少年也是王州,仗著自己體格壯實,便想著往深山里去,或許能找到些能吃的野菜或者野物。
他一去是兩個夜,但山里的野物早被人獵空了,他跋涉兩也只找到了幾把野菜。疲憊不堪地了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弟妹都不嚷嚷肚子餓要吃了。一問才知,是王大壯夫妻兩人在村子外頭發(fā)現(xiàn)了不少老鼠洞。他們本只是想找著老鼠洞后,洞里有沒有老鼠過冬的冬糧,結(jié)果卻在洞里發(fā)現(xiàn)了幾窩還沒睜眼的小老鼠。
夫妻倆也是餓急了,想著從前聽人說這沒睜眼的老鼠仔還是名菜,便把幾窩老鼠仔偷偷『摸』『摸』弄了去,著野菜煮了湯吃了。
但老鼠仔也那些,吃完沒了。夫妻倆想著老鼠仔都能吃,那老鼠那大,一只都夠一鍋湯。便又去捉了大個老鼠。
村里雖然鬧饑荒,但老鼠并不少,因此王大壯一家靠著老鼠肉,暫時解決了果腹問題。
王州去時,他們已經(jīng)吃了兩天了。
廚房角落里的袋子里,還裝著好些活老鼠,省著點吃,也能供一家人勉強活下去了。
誰知在王州的第二,先是爺『奶』臥床不,脖子上長了老大的肉疙瘩。接著幾個弟妹也都始昏『迷』高熱,身上一樣長了疙瘩。
請了村里的赤腳大夫了『藥』,喝了不僅沒見好,到了次晚上,兩個老人先沒了。還沒得及辦喪事,幾個弟妹又陸續(xù)始嘔血,一天之內(nèi)相繼咽了。
“我爹是后一個的。村里人都說是因為我們家吃老鼠,得罪了鼠大仙,這才遭了禍,還連累了村里人。當時那老鼠仔是我娘弄的,她受不了打擊,瘋了。”
王州攥緊了拳頭,眼眶微微泛紅:“但村里吃老鼠的也不止我們一家!我家出了事以后,陸續(xù)有幾家也有人得了病,我親眼著有人提著一袋老鼠扔到了后山去。”
“若不是實在沒吃的了,誰會吃老鼠?這鼠大仙要是因此害死了這多人,算什大仙?”
王州捂住了臉,發(fā)出壓抑的哭泣聲。
殷承玉靜默著,卻說不出安慰的話。
王州似是憋久了,壓抑的哭聲很快變成嚎啕大哭,過了許久,才抬袖子擦了擦眼睛,嘶啞著聲音說:“是這些了,也沒有其他好說的。”
殷承玉又給了他兩袋干糧,張了張嘴想安慰他,卻發(fā)覺這個時候說什都太過蒼白,后只艱澀地說:“再撐一陣子,孤……我們會盡快想辦法,不會一直這樣。”
王州接過干糧,也不知信沒信,和他了謝,便進了屋。
沒有人再說話,王家村頓時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靜默良久,殷承玉才率先離。
到了村口時,殷承玉扭頭問隨行的太醫(yī):“鬼神之說不可信,鼠大仙之說是無稽之談。但這些始染病的村民,確實都吃過老鼠,這疙瘩瘟有沒有可能和老鼠有關?”
太醫(yī)才也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他斟酌著:“老鼠本身無毒,從前也有人食鼠,并未聽過染上疫病之事。但如今山西饑荒,這些老鼠無食,說不得啃食過尸體。尸體腐敗后生出癘。老鼠啃食尸體很可能也沾上了癘。人再食鼠,癘從口入,便生疫病。但這也只是臣的猜測,還需證實。”
殷承玉沉『吟』半晌,了昏沉的天『色』,:“先府城再議。”
一行人于是又快馬趕府城。
殷承玉沒有表『露』身份,便沒有去官署。而是尋了一家已經(jīng)無人的客棧暫做落腳地。
客棧大堂里桌椅歪倒,滿是塵灰。
薛恕命人上樓將客房收拾出,又去后院的井中了,見井中水還干凈,便打了兩桶提到柴房去燒。
殷承玉此行為了節(jié)省時間,并未帶上伺候的人。如今一應居便都是薛恕打理。
他正擰著眉整理床鋪,薛恕端著一盆熱水上,身后跟著的番役手里還端著一壺熱茶。
“客棧簡陋,只能委屈殿下了。”薛恕上前,接過他手中的被褥。幾下便抖鋪好。
“孤沒那嬌。”殷承玉寬了外袍,自己擰了帕子擦臉。
薛恕替他將外袍掛好,又將干凈衣裳拿出放在一旁。
殷承玉到屏風后簡單擦洗更衣,出時薛恕已經(jīng)叫人送了一碗泡餅子上,雖然口感不怎好,但熱乎乎喝到胃里,確實熨帖許多。
殷承玉放下碗,輕輕吁出一口。
滿身疲憊雖然散了些,但想王家村的慘狀,心頭依舊沉甸甸。
他推窗戶,著蕭條寂靜的街,側(cè)臉向立在一旁的薛恕,指了指窗邊的桌椅,:“陪孤坐坐吧。”
兩人在窗邊相對而坐,都未曾說話。
殷承玉喝了兩杯熱茶,才:“其實周為善的法子是有的,雖然行事太過殘酷,也并不是他的本,但確實控制住了疙瘩瘟的蔓延。”
他想上一世后肆虐半個大燕的疙瘩瘟,眼底晦暗一片:“若是能以一省之人換半個大燕,你說孤該何如?”
今親眼所見太原府城和王家村的慘烈情形,叫他堅定的決心動搖了。
如此烈『性』的疫病,當真憑人力能控制住嗎?
若是山西疫情當真控制不住,他是眼睜睜著疙瘩瘟像上一世那般橫行半個大燕,還是效仿周為善,在疫病無法控制之時,犧牲山西一省,挽救整個大燕?
殷承玉第一次生出了彷惶之感。
薛恕窺見他眼底的彷惶,良久,才:“如何選擇,只當時所處立場罷了。殿下是君,自然從大局出發(fā),顧大局便需舍小節(jié)。”
“可這對山西百姓太過殘酷,他們并不是沒有生的機會。”殷承玉近乎自言自語。
他向薛恕:“若是你身在局中,會如何?”
薛恕再次沉默,許久才答:“若站在臣的自己的立場,大約會怨恨吧,沒有人會不想活著。也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愿為了旁人犧牲自己的『性』命。”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目光直直向殷承玉,又:“但殿下心懷慈悲,與周為善不同。”
殷承玉苦笑一聲:“有何不同?若當真到那一步,孤效仿周為善之法,在山西百姓眼中,孤也許是另一個周為善。”
薛恕卻是搖頭,篤定:“殿下非視百姓如草芥之人,不到后一刻。絕不會放棄山西百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只是為了盡力保全更多人罷了,是不得已而為之。”
殷承玉長久凝視著他,良久才展眉笑了聲,傾身過去捏住他的下巴,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孤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你倒是敢相信孤?”
他微瞇著眼瞧他,目含打量。
薛恕與他對視,目光并未閃避。
他當然相信他,因為他曾親身經(jīng)歷過。
他非神佛,卻曾憑一己之力,救眾生出水火。
神佛尚且不慈,又如何能要求他完美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