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之, 便進了四月里。
綠芽新發(fā),草長鶯飛,春日暖陽籠罩著大地, 驅(qū)散了寒冬余下的陰霾。
萬壽節(jié)將至,望京城里不論是高門大戶還是平頭百姓, 都早早熱鬧了起來。因為隆豐帝信道,每年萬壽節(jié),除了望京城外, 大燕各地都設(shè)道場, 在壽誕當(dāng)日為皇帝誦經(jīng)祝壽。
京城的道場早早就布置好, 到了萬壽節(jié)日時, 隆豐帝一早便在紫垣真人的陪同之下, 至天壇誦經(jīng)祝禱。之在乾清宮接受朝臣參拜受賀禮。到了晌午時分,才駕臨皇宮外的道場觀禮, 與民同樂。
萬壽節(jié)罷朝三日, 城中善濟堂還有福米發(fā)放。有各地來京的雜耍藝人和戲班人爭相斗艷,一派繁榮歡欣的景象。
到了晚間時, 宮中設(shè)千秋宴, 則是隆豐帝與百官共樂的時候。
千秋宴設(shè)在皇極殿, 四品以上朝臣著服赴宴,內(nèi)侍們踮著腳步,端著酒壺菜品于席間往來。
隆豐帝坐在主位上, 端著酒杯接受眾人祝賀。
能到皇帝跟敬酒的, 除了太子并幾位皇子, 就只剩下幾位股肱老臣和皇親勛貴們了。
身為太子,殷承玉然一個上祝賀。
今日大宴,他穿了身十分繁復(fù)的深紫四爪蟒袍, 金蟒盤踞胸,蟒紋蔓延至肩背。墨發(fā)以金冠束起,姿如美玉儀態(tài)端方,整個人只是靜靜站在那處,便成為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端的是尊貴盡顯,氣度無雙。
隆豐帝參宴之,本特意服用了兩粒丹丸。丹丸讓他精神煥發(fā),有種回到了年輕時的錯覺。但錯覺終究只是錯覺,瞧著面當(dāng)青春年少的兒子,隆豐帝臉上的笑容淡下來,嘴角不易察覺地往下撇。
其實單單只看年歲,四十二歲尚且當(dāng)壯年。
只是這些年來他耽于酒『色』,身體也算不上好,如今才四十出頭就早早顯了老態(tài)。尤其是病過兩場之,若不服丹『藥』,便越發(fā)覺得力不從心。
尤其是再有個年輕力壯的太子時時刻刻在面提醒著他,叫他越發(fā)難以接受日漸衰老和虛弱的身體。
這種無力感讓他打心底里生出恐懼和忌憚來。
隆豐帝舉杯沾了沾唇,敷衍應(yīng)了殷承玉的祝賀,臉上看不出絲毫喜『色』。
席位靠得近一些的,然將這一出變臉看在了眼中。
暗暗感嘆陛下果然十年如一日的不喜太子。
殷承玉對他的態(tài)度并不在意,如今隆豐帝對他來說,只是個偶爾需應(yīng)付的上峰罷了,他們之間沒有親情,只剩下利益爭奪。
斂下眼中情緒,殷承玉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禮,目光在侍奉在隆豐帝身側(cè)的薛恕身上轉(zhuǎn)了圈,便退回了的席位。
太子之,安王接著起身敬酒。
對著這個溫順又沒有威脅的大兒子,隆豐帝然不吝展示父慈子愛。殷慈光又是個溫順『性』子,兩人一問一答氣氛融洽,倒是副父慈子孝的場面。
兩廂對比之下,一眾官員面『色』各異。
擁戴太子的官員然是心中憂慮,那些心中搖擺不定的官員,則是不吝于向安王示好,紛紛上敬酒搭話。
殷慈光『性』子溫和,來者不拒地應(yīng)了。
剛祝賀完隆豐帝的殷承璟見狀也端著酒杯湊過去,隔空舉起杯,笑『吟』『吟』道:“我也敬大皇兄一杯。”他雖然笑著,說出來的話讓四周人變了臉『色』:“大哥胸懷寬廣,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實在是臣弟楷模。”
先宮里沸沸揚揚的傳言眾人多少聽進了耳里,如今容妃葬禮才過去多久?
但凡不傻都知道他這話不安好心。
熱鬧的氣氛霎時凝固,來敬酒的官員眼珠『亂』轉(zhuǎn),進退兩難。
殷慈光笑容不變,舉杯同他碰了一下杯,仿佛沒聽出他話中的暗諷。語氣仍舊溫和如水,真心實意的叫人聽不出任何戾氣:“三弟說笑了,說胸懷寬廣,我哪里及得上三弟呢?”
其他人聽不出蹊蹺,但心中有鬼的殷承璟立即變了臉『色』。
他瞇眼打量著殷慈光,發(fā)現(xiàn)根本瞧不出這人的真實情緒。
是無心,還是有意?殷承璟細(xì)細(xì)回憶一番,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來才對。
但再對上殷慈光的笑容,總覺得里頭意味深長。
殷承璟磨了磨牙,到底沒有再和他比嘴皮子,意興闌珊地喝了酒回了的席位。
底下暗中觀察兩人交鋒的官員們瞧見這一幕,各交換了目光,再去向殷慈光敬酒時,神『色』又熱切了些。
殷慈光喝了幾輪酒,便有些醉意。他同隆豐帝告了罪,先行去偏殿醒醒酒。
隆豐帝無不允,擺了擺手示意他去,繼續(xù)喝酒賞舞。
因此然也沒有注意到,殷慈光同侍立在身側(cè)的高賢短暫交換了一個眼神,方才行禮退下去。
離了皇極殿,殷慈光便推了攙扶的太監(jiān),整了整衣襟,邁步踏入了陰影里。
皇極殿設(shè)宴,宮中內(nèi)侍和防衛(wèi)然都緊著皇極殿來。遠(yuǎn)離了皇極殿,四周便逐漸沉寂下來,除了穿過回廊的風(fēng)聲,靜謐無聲。
殷慈光踏著夜『色』而行,步伐極快,不過半刻,就抵達(dá)了目的地。
他抬頭看著頭頂斑駁的匾額,上頭“長春宮”三字模糊得看不清。
“你在這兒守著。”殷慈光吩咐了一聲,太監(jiān)手上接過燈籠,便推門入內(nèi)。
漆『色』斑駁的朱紅大門發(fā)出吱呀響聲,推一條縫,很快又合上。
長春宮廢棄久,因位置偏僻,又曾有數(shù)位失寵的宮妃被幽禁此處,被嫌晦氣,平日里無人愿意靠近。
久而久之,就成了冷宮。
今上好美『色』,對宮妃嬪算不上苛刻,所以這冷宮空置至今,只住了一人而。
殷慈光行至主殿,將門推,就瞧見了堵了嘴綁了手腳、滿臉驚恐看過來的文貴妃。
高賢的安排十分妥當(dāng),都不需他再多費力氣。
殷慈光將燈籠放在一旁,撩起下擺蹲下身去,將文貴妃口中的布巾抽了出來:“許久不見,貴妃別來無恙?”問候完又想起她經(jīng)被褫奪了貴妃封號,有些歉意道:“忘了父皇褫奪了你的封號,你經(jīng)當(dāng)不起這一聲‘貴妃’了。”
殿中未點燈,只有一盞燈籠,幽幽光芒勉強照亮了一塊地方。
殷慈光恰背著光,大半面容隱在黑暗里。只有一雙眼睛映著幽幽燈火,亮得懾人。
文貴妃瞧著他溫和沉靜的神『色』,只覺得『毛』骨悚然。
這兒的殷慈光不太像人,像那披著人皮的索命厲鬼。
“你想做什么?”文貴妃忌憚地看著他,被綁縛在身的手幅度扭動著,試圖掙桎梏。
殷慈光不答,只慢條斯理地袖中拿出一根綾來,動作輕柔地繞在她的頸上。
若不是那綾逐漸始收緊,文貴妃幾乎被這溫和的表象騙過去,她猛烈地掙扎起來,聲嘶力竭地呼叫求救。
這冷宮里也是有兩三個宮人的,只是此時都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
綾一點點收緊,呼救聲卡在嗓子里。文貴妃拼命張大了嘴呼吸,臉『色』憋得紫紅。殷慈光瞧著她的模樣,神『色』平和無波,只握著綾兩端的手極穩(wěn),緩慢地收緊。
文貴妃的掙扎逐漸弱了下來,似下一瞬就斷氣。
那勒緊喉嚨的綾忽然松了來。
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的人像瀕死的魚一樣拼命喘氣,看著殷慈光的眼神經(jīng)帶上了恐懼,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你想什么,只我能做——”
話未說完,脖子上的綾再次收緊。
而控制的綾的人就這么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面上沒有大仇得報的欣喜,也沒有扭曲的怨恨,神『色』一如既往平淡溫和,就好似手里握著的不是取人『性』命的綾,而是琴弦一般。
他將這個程序重復(fù)了許多次。
收緊綾,再在對方瀕死的那一刻松,給予喘息之機。
一始文貴妃還討價還價甚至求饒,來大約是意識到對方只是想折磨她,便始破口大罵。
再來罵也罵不出聲了,她的嗓子經(jīng)被這反復(fù)的折騰弄啞了,只能用一雙眼睛怨毒地看著殷慈光。
殷慈光不為所動。
他在殿中待了將近兩刻鐘,見著文貴妃毫無抵抗之力經(jīng)同尸體無異,方才親手了結(jié)了她的『性』命。
文貴妃大睜著眼,死不瞑目。
渙散的眼瞳里似還有殘留的不甘與怨毒。
綾落在地上,殷慈光起身提過燈籠,才二次口:“你受得這點苦,比不上母妃的萬分之一,”
這時他面上的溫和之『色』方才盡數(shù)收斂,短暫『露』出了藏在表象下的猙獰。
靜靜地看了幾息,他轉(zhuǎn)身離。
侯在長春宮的太監(jiān)見他出來,連忙跟上去。殷慈光吩咐道:“按照之說得處置。”
太監(jiān)應(yīng)了一聲,便去讓人處理文貴妃的尸身。
殷慈光提著燈籠,不緊不慢回皇極殿。
宴席未散,還未近就能聽到陣陣絲竹之聲,殷慈光穿過回廊往,不防轉(zhuǎn)角處忽然一個人影急匆匆醒來,撞在了他身上。
手中的燈籠落在地上,殷慈光將人扶住,待看清對方面容時,他神『色』頓了下,接著立即笑了起來,手指不動聲『色』地扣住對方的手腕,語氣關(guān)切道:“三弟妹可傷著了?”
姚氏沒想到在此撞見他,神『色』有些詫異,還有遮掩不住的慌『亂』。
退至合適的距離,行了個禮方才道:“多謝大皇兄關(guān)懷,沒什么大礙。”
殷慈光十分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她為何如此慌『亂』,而是溫聲道:“弟妹可是同侍散了?可隨我一道去尋三弟?”
姚氏搖搖頭,目光逡巡間瞧見了另一頭尋來的侍,婉拒道:“方才不心散了,人經(jīng)尋來了,就不勞煩大皇兄了。”
殷慈光見狀也不強求,點點頭退至一旁,待侍到了近,方才轉(zhuǎn)身離。
姚氏見狀松了一口氣,連忙帶著侍往另一個方向去。
聽著逐漸遠(yuǎn)的腳步聲,殷慈光頓住腳步回過身去,瞧著姚氏難掩慌『亂』的背影,對追上來的侍從吩咐道:“去眷那邊打聽一下,剛才三皇子妃那邊出了什么事。”
侍從領(lǐng)命而去,不過片刻就回來了。
低聲回稟道:“沒出什么大事,就是三皇子妃與淄陽王子起了些誤。子喝多了酒,認(rèn)錯了人,沖撞了三皇子妃。”
按輩分算,淄陽王子是他的堂兄。
隆豐帝登基時,兄弟都經(jīng)死了個干凈。就剩下淄陽王這么一個堂兄弟。
淄陽王沒什么野心,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因此隆豐帝也樂得多給這個堂兄一些榮寵,將人好好養(yǎng)在封地上。
淄陽王子不過二十出頭,肖似其父,是個為聲名狼藉的紈绔。而且他尚未承襲爵位,大半時候都待在望京。以至于貪酒好.『色』的紈绔之名傳遍望京,無人不知。
這樣的人做出什么渾事都有可能,但姚氏在慌什么?
殷慈光思索片刻找不出頭緒,便將之按下,先回了席間。
薛恕遠(yuǎn)遠(yuǎn)瞧見他的身影,找了個理由退了出去,去尋偏殿中醒酒的殷承玉:“下頭人來報,大皇子去了冷宮。收尾的是高賢的人。”
他是知道殷承玉對這個長兄的感情不同于殷承璟之流,略遲疑了一瞬,還是將的猜測說了出來:“大皇子才封了王,又和高賢攪合到一起,怕不是起了心思?”
殷承玉蹙起眉,想說殷慈光不是這樣的人。但話未出口便頓住——人總是變的。
經(jīng)此大慟,殷慈光確實變化不,而他尚且不確定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捏了捏眉心,殷承玉有些疲憊地吐出一口氣來:“文貴妃的事不必『插』手,至于大皇兄……先靜觀其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