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龍翻, 山搖地動。
震動感覺先是從腳下傳來,似千軍萬馬奔騰而。緊接地面上房屋樹木也開始搖晃,連站都站不穩。
地面裂紋如同蛛網迅速蔓延開來。
建在小盤山上卸石寨亦晃動不休, 殷承玉甚至聽到了慌『亂』叫喊聲和腳步聲,是山上人在往下跑。
山不斷有落石墜落, 砸在地面上激起一陣陣塵灰。
一切只在數息間發生,殷承玉定定看不遠處小盤山,他目力極佳, 當瞧見對面險峻山峰『裸』/『露』出來山裂開無數縫隙時, 心頭頓時涌現出不妙預感。
他退后兩步, 下意識抓住了薛恕手腕:“山崩了, 下令撤兵!”
滾落下來山石越來越多, 距離他們也越來越近,薛恕護殷承玉, 語氣沉:“我先護送殿下離開!”
殷承玉抓緊他胳膊:“不行, 先讓傳令官傳令下去!”
兩人目光相對,薛恕看出他眼中堅定, 知道他絕不會扔下將士先走, 便不再浪費時間, 迅速去尋傳令官。
沿途遇見尋來將領,薛恕來不及多說,只厲聲讓他們立即傳令下去:撤兵。遠離小盤山和伏虎嶺, 退得越遠越好。
次迎戰兵力, 除了四衛營, 還有青州衛將士,人數共計萬余人,都分散駐扎在卸石寨下開闊平地處。正好將卸石寨出口圍死。
但一旦像現在樣出了事, 立即通知所有人撤離,也更加耗費時間。
地動剛剛開始時,將士們驚慌一瞬便冷靜下來,堅守在原地等待號令。地龍翻在北地并不算罕見,普通兵士們也都知道應對之策。個時候跑是沒用,只尋個開闊地等地動平息就好。
是以殷承玉和薛恕趕到中軍營帳時,將士們都聚集在帳外等待號令。
“下令撤兵,立即撤出去。不必管糧草輜,所有人立刻走。”
殷承玉第一次『露』出樣焦急神『色』,語氣又快又急。此時地動還未停歇,且有越來越烈之勢。人隨地面一起晃動,連站都快站不穩。
傳令官得令,一個站到高處旗語,一個吹響了撤退號角。
山石崩落巨響,撤兵號角聲迅速傳開。一道接一道。
原地待命將士們聽到撤退號角聲,立即開始撤出小盤山地界。
“我們也走。”
殷承玉看一眼后,緊緊抓薛恕手,他一道往前跑。
地面震動越發劇烈,細小裂縫逐漸擴大,竟然有掌寬。殷承玉拼命往前跑,心臟跳得快裂開來,卻不敢回頭。
后陡然傳來巨響,驚雷一般炸響在耳邊,接整個天地都為之一震。
滾落山石泥土如同洪流,卷草木轟隆追來。
后動靜越來越大,聲音也越來越近,猶如在耳邊。
殷承玉薛恕拉往前跑,控制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見小盤山只剩下半截矗立在原地。
崩斷山整個滑落,巖石、泥土、草木在巨大沖擊力下如同決堤洪水一般橫沖直撞,有落在后面士兵,甚至來不及躲避,就卷了進去。
“快了,來不及了。”
薛恕左右張望了一圈,快速選定了一塊巨大山石,拉殷承玉躲在了山石后方。他將殷承玉緊緊抱在懷,盡量用將他整個包裹起來,小聲在他耳邊說“別怕”。
下一瞬,巨石遭到撞擊,碎石土塊鋪天蓋地而來——
四周一片漆黑,鼻端充斥泥土腥味。
殷承玉恍惚了一瞬,意識到自己還沒死。他試探動了動,發覺腰部以下都土石埋了,沒法挪動。背后胸膛溫熱,是抱他薛恕。
“薛恕?”殷承玉試探『摸』索,沒碰到人,先入手是粗糲樹皮。
他仔細『摸』索一遍,確認根橫在他們斜上方大樹救了他們一命——他們背后是巨石,顆枝椏茂盛大樹恰好橫在巨石上,枝椏擋住了大部分土石,形成了一處不大容之處。
“殿下?”
薛恕也醒了來,他動了動僵硬手臂,小心翼翼地在殷承玉上『摸』索,語氣緊張:“你受傷沒有?”
殷承玉頭有些暈,但不想他擔心,只說“沒有”。
“你呢?”他試圖去確認薛恕狀況,只是他薛恕從背后抱在懷,此時動彈不得,只『摸』到了他手臂。
“我也沒事。”薛恕將頭埋在他頸窩,輕輕蹭了蹭。
殷承玉安下心來,思索片刻,道:“外頭地動應該已經平息了。等清人數后發現我們不在,必定會派人來找。接下來我們少說話,省力氣,等其他人來尋我們。”
薛恕“嗯”了一聲,越發抱緊了他。
*
地動持續了將近兩刻鐘,原本還算晴朗天氣,忽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應紅雪看塌陷了一片伏虎嶺,面『色』越來越凝。
她甚至等不到地動完全平息,就卸了馬車上馬匹,飛上去:“薛恕他們是不是在卸石寨那一片?”
“是。”崔辭跟在她后面上了馬,尚未明白:“軍營駐扎在空曠處,應當沒有危險。”
“山崩了,那個方向應該是小盤山。”應紅雪語速極快道。
而軍營就駐扎在小盤山前空曠地帶。
崔辭眼皮一跳,意識到了嚴『性』。不再廢話,跟在她后頭馬飛奔回去。
地動導致官道不少地段開裂塌陷,沿途所村落皆是房屋倒塌一片。僥幸逃出來百姓跪在雨中,不停磕頭,祈求上天息怒。
二人趕到時,就見青州衛指揮使正在清人數。
而不遠處小盤山削了頭,只剩下半截。崩落碎石泥塊掩埋了原先軍營。
崔辭策馬上前:“殿下和薛監官呢?”
指揮使臉『色』一片慘白:“沒找到人,還在找。”
其實還有一個可能他不敢說,那就是子和薛監官,都埋了在『亂』石堆頭。
他們聽到了撤退號角后,便立即往兩邊空曠地撤退。但人數多到底影響了速度。緊趕慢趕也沒來得及完全撤出去,折了兩千多人在頭。
當時子和薛監官讓傳令官通知所有駐扎軍隊,估計耽誤了不少時間。
崔辭看了看眼前廢墟,心口也不由緊了緊。但眼下薛監官不在,他只能壓下心慌,先穩住局面:“子和薛監官不見消息先壓,派出一隊人手往四周去搜尋。再整頓兵力,清理『亂』石堆,搜尋傷者。”
“最后可有人見薛恕?”應紅雪問。
指揮使不認識她,但見她和崔辭一道回來,還是道:“當時情勢緊急,場面混『亂』。只知道薛監官和子殿下都在中軍營,中軍營是最后一批撤離。”
駐扎軍營呈長條分布,左右兩頭先撤,最后是中間。
應紅雪頭,對崔辭說了一句“你先帶人找,我去去就回”。說完便又上了馬,往益都城方向去。
——她是去尋賀山。
為了給賀山留時間撤出伏虎嶺,她故意帶崔辭在伏虎嶺多轉了半個時辰出來。
按時間推算,不出意外,賀山會兒應該已經帶人到了益都城附近。
應紅雪行半途,就瞧見對向有幾匹馬飛馳而來。
她瞇眼看去,瞧見馬上熟悉影時,就松了一口氣。將手指放在口中了個呼哨。
對面很快也傳來一道呼哨聲。
應紅雪勒住韁繩,等賀山一行來。
“弟兄們沒事吧?”
“沒事。”賀山看見她也松了一口氣:“我們運氣好。到了益都城附近碰上地動。是在伏虎嶺,恐怕逃都沒處逃。”
應紅雪聞言頷首:“去將人手召集起來,跟我去小盤山。”
“去哪兒做什么?”賀山急急忙忙拉住她:“我聽動靜,小盤山和伏虎嶺那一片估計是山崩了。地龍翻也不知道翻完沒,那邊危險。”
“薛恕很可能埋在面了。”應紅雪拍開他手,率先策馬折返小盤山。
賀山聞言一個激靈,連忙叫下屬去召集人手,自己則追在應紅雪后面去了。
*
四周沒有光,伸手不見五指,讓人對時間變化也遲鈍了起來。
殷承玉說不清埋了多久,只覺得溫度在逐漸流失,頭也越來越暈。
后知后覺反應來也不斷傳來一陣陣疼痛。
他強忍沒有出聲,只努力側了側,將頭抵在了薛恕肩膀上,輕輕喚了一聲:“薛恕。”
“我在。”薛恕低低應了一聲,頭靠來,『摸』索和他蹭了蹭臉。
得到回應,殷承玉安心了一些,頭抵在他肩上,努力壓下上難受,強迫自己起精神來。
可越是如此,頭腦越是昏沉。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臨死前時候,也是般無力和疲憊。
那已經是綏和五年冬,離新年不半月。
彼時他登基為帝,大權在握,卻因為早年幽禁皇陵時傷了根本,每況愈下。
隆豐帝雖然去了,卻留給他一個爛攤子。大燕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他片刻不敢松懈,夙興夜寐地撐了幾年,到底油盡燈枯。
所有病癥都在一年冬天發作出來,『藥』石罔效。
醫戰戰兢兢為他施了針退下,只有幼弟殷承玥守在他邊。
殷承玥將將十歲,回宮亦不五載,殷承玉還有許多事沒來及教他,然而時間不等人,他只能在彌留之際,盡量妥善地安排好后事。
“內廷有鄭多寶,朝堂上有謝蘊川,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出什么岔子……但是權勢『迷』人眼,你必須得盡快成長起來,將朝政大權攬在手中,最穩妥,萬不可一味依賴他人。”
鄭多寶是司禮監秉筆監,自小跟在他邊,忠心耿耿;謝蘊川則是他一手提拔心腹,還曾欠他一個人情,都是信得托孤人選。
加上登基幾年來,他大刀闊斧改革,有異心朝臣已經清洗得差不多,思來想去,能威脅到殷承玥只剩下一人。
——司禮監掌印監兼西廠提督薛恕。
薛恕是最鋒銳利刃神兵,他活時,柄利刃尚能他握在手中,取敵人『性』命。但他不敢保證,他死了之后,柄利刃會不會轉而朝向殷承玥。
他做事向來不會留隱患。
薛恕必須死。
然而話語在喉頭滾了又滾,到底沒能說出口。
大約是糾纏得深久,緊關頭,他竟然生出一絲心軟不舍來。
“罷了,你先出去吧,容我再想想。”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殷承玉到底沒能下定決心。
殷承玥出去時,正撞上薛恕進來。
他似乎剛從外回來,上斗篷還沒來及解,眉目間凝細碎雪粒,整個人看起來比外頭霜雪還冷上幾分。
殷承玥素來有些怕他,頷首招呼后,便匆匆離開。
薛恕停在內殿門前,解開斗篷扔給后小監,先到墻角九龍鎏金暖爐前烘手,直到上寒意散盡,靠近床榻。
殿內伺候監宮有眼『色』悄聲退了出去。
“回來了?”殷承玉抬眸看他,神『色』有些許復雜。
自他病倒之后,薛恕便一直在外為他搜羅大夫。前幾日他聽到浙江嚴州府有位老大夫醫術精湛,便帶人快馬加鞭趕去了浙江,今日回。
“嗯,那老東西沽名釣譽,醫術不精,就沒將人帶回來。”三言兩語交代了嚴州府之行結果,薛恕面上情緒不顯,說起了另一事。
“皇陵已經趕工完成,陛下尚未成婚,又無妃嬪,一人長眠難免孤寂,所以臣命工匠造了可容納雙人梓宮……日后黃泉地府,臣也能繼續伺候陛下。”
他在榻邊坐下,替殷承玉掖了掖錦。
動作很輕,神『色』柔和,乍一看起來竟有些許溫柔。
些年,兩人有利益交換,有欲.望交纏,唯獨少有溫情繾綣。殷承玉已經習慣了他時不時陰陽怪氣和明刺暗諷,也習慣了床榻之間抵死糾纏。
人是利刃也是猛獸,骨子刻掠奪和偏執,溫柔他格格不入。
如今忽然換了副面孔,反倒叫殷承玉生出了幾分心軟,本就搖擺不定念頭,越發猶豫起來。
最后殷承玉也沒能下定決心,只有氣無力叱了一句“胡鬧”。
他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他好好想一想,該如處置個人。
可他病卻不肯等。
三日之后,他病情再次惡化,再次自昏睡中醒來時,殷承玉突兀生出一種大限將至恍然感。他心知回恐怕是真撐不住了。
心腹朝臣在榻前跪了一地,他強精神,將后事一一安排下去。
輪到薛恕時,他凝視對方許久,方嘆了一口氣,下了口諭:“命掌印監薛恕為輔政大臣,武英殿大士謝蘊川共同輔佐子,匡扶朝政。望諸卿……莫負朕望。”
到底還是沒能狠下心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