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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


  明明是將要落雪的季節,浮屠山上依舊是一片青綠,在山外看,一片郁郁蔥蔥,可走近了,卻讓人覺得心驚,山腳下怪石聳立,一大片鬼松依偎著怪石生長,松針肆意生長,不像普通松樹那樣柔韌,那松針堅硬,普通人若不慎闖入,必然會在身上扎幾個血窟窿,附近幾只野狼在不停的游躥,皮毛乍起,背骨高高聳起,灰綠色的眼睛警覺的逡巡,腳步卻放的極輕,像是怕驚動了什么。

  這里處處都透露著不尋常,但卻是浮屠山的唯一入口。怪石鬼松之間,依稀有一條窄小的路,但是松針野蠻的直插過去,相互交錯,想要穿過去也絕非常人所能及。

  忽然,鬼松深處傳來一聲吼叫,接著就聽見劍鋒劈折而過的聲音,一個黑衣少年揮舞著長劍從鬼松林中闖出來,長劍與松針相撞發出難聽的磨撞聲,劍之所及,堅硬的松針紛紛被削落在地上。

  宮遠徵踉蹌著從松林中出來,猩紅的鮮血從唇邊滴落下來,山外陽光刺眼,他像是支撐不住,扶劍半跪在地上。

  身后忽然傳出異響,他身體朝右一躲,一只野狼從耳邊沖過去,摔在地上后翻滾一圈迅速爬起,腥臭的涎水從白森森的狼牙上滴落,灰綠色的眼睛緊緊盯著眼前的獵物,鮮血刺激著它的味覺,后背的毛發如同鋼針般立起來,隨時準備沖上去咬斷獵物的血管,三只狼圍繞著他緩緩踱步,像是在忌憚他手里的劍,又像是在等待時機。

  抬手抹掉嘴唇溢出來的鮮血,宮遠徵側身看著面前這幾條畜生,嘴角勾起了一抹陰郁的笑,霎那間一聲悶響在不遠處傳來,一只狼伏在地上已經斷了氣,腹部插著原本在他手中的長劍,接著,那身影快的讓人看不清,其余兩條狼也命喪當場。

  陽光似乎越來越炙熱,宮遠徵感覺自己的眼前起了一層金色的霧,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胸口劇痛,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重重摔倒在地上。

  沒想到浮屠山這么危險,為哥哥煉制的凝血丹只剩最后一步,他始終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浮屠山里遍布奇花異草,有人說它是神之向往,亦有人說是惡鬼之爪,因為這里有讓人枯木逢春的圣藥,也有見血封喉的劇毒。

  他常年居于宮門之內,從未踏出舊塵山谷,沒想到,第一次出來,就身受重傷,落得如此地步,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哥哥一面,眼前的金色似乎幻化成哥哥的臉在向他笑,他搖搖頭,不對,哥哥是極少笑的。

  宮遠徵用力睜大雙眼,面前好像真的站了一個人,塊頭很大,轉了幾圈后像踢垃圾一樣腳踢了踢他的手臂,他蒼白的臉更加陰沉,低垂的眼皮下蘊藏著風暴,那人看他沒動靜,隨即俯下身來查看,略顯龐大的身軀遮住了刺眼的太陽,宮遠徵看清了那人的臉,一個胖胖的姑娘,嘴里還嘟囔著什么,聽不清,但是,這個距離足夠了...

  一只手迅速捏上面前人的喉嚨,力道極重,大塊頭的姑娘反應也很快,雙手握住他的手臂用力,宮遠徵感覺一股劇痛從手臂傳來,那握住她人命脈的手不由自主地松開,胖姑娘重重甩開他,摸著自己的脖子只抽氣。

  嘴里嘰里咕嚕說著什么,面色漲紅,緩了一會兒,像是不解氣一樣,惡狠狠的過去又在昏迷不醒的人身上補了兩腳。

  繼而拍拍自己身上的塵土和雜草,晃晃悠悠的朝遠處走去了。

  地上的人已然暈厥過去,身體蜷縮著護住胸口,后背黑色的外袍上有兩個明顯的大腳印。

  *

  一個時辰以后,大塊頭姑娘拖著一塊木板氣哄哄的又回來了,不用甚力氣就把宮遠徵砸到木板上,像是泄憤一樣,砸的很重,木板上的人痛苦□□一聲,卻也沒有轉醒。

  無憂一邊拖著木板走一邊罵,狗東西...嘰里咕嚕...打死...嘰里咕嚕...

  走走停停,不時用手摸摸自己的喉嚨,那里的指印一片黑紫,隱隱有些潰爛,短短一個時辰就如此嚴重,儼然是中了毒。

  浮屠山腳下三里遠,有一處草屋,屋內鍋碗瓢盆相撞,時不時夾雜著幾聲哭喊。

  “阿朵,阿朵,疼、疼...”無憂坐在地上,一只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圈住另一女子的腿。

  那頸上被掐住的位置,剛開始是只是有些發紅,后來逐漸發青,顏色逐漸變深變成黑紫色,邊緣開始有些浮腫,到現在,已經開始潰爛。

  傅九星站著不動,手上動作卻沒停,將煎好的藥倒入碗中,順手拿了塊糕點,拍了拍腿前毛茸茸的大腦袋,無憂抬起頭,眼圈通紅,眼淚大顆大顆的往外掉,哭的好不可憐。

  “乖,喝藥,喝了藥就不疼了。”

  把藥碗遞下去,胖姑娘也不接,低頭又把頭埋進她腿里,聲音嗚咽嗚咽的:“不吃藥,苦...苦...。”

  傅九星把腿掙扎出來,矮下身,捏住無憂的嘴巴,將藥一股腦的灌進去,又快速把糕點塞進無憂嘴巴里。

  掙扎不休的大塊頭一下就安靜了,靜靜得咀嚼嘴里的糕點,半晌,抬起頭來說道:“好阿朵,再一塊。”

  傅九星推開她的頭,把糕點盤端起,心如磐石,面色不改:“沒有了。”

  無憂從地上爬起來,眼巴巴瞧著阿朵把糕點端走,圓潤得臉拉得老長,嘴角耷拉下來,氣沖沖得出門去了,路過門口的柿子樹,還用力踹了一腳,嘴里依舊嘰里咕嚕念念有詞。

  傅九星看著門外因為沒吃上糕點生悶氣的大塊頭,暗暗嘆了口氣,無憂身上的毒,她能解,但是毒發的太快了,她沒有時間,只能先緩解她的痛苦,最快的辦法,就是等屋內躺著的人醒來。

  那人很年輕,和她一般大,蒼白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睡著的時候看著很乖巧,竟然下手這么狠,他身重劇毒,但不知是什么毒,浮屠山里毒物太多了,她分辨不出來,只能浪費一只留生蠱了,看能不能留他一命。

  白色的蠱蟲順著黑色的衣袍爬進去,開始慢慢游走,蠱蟲行過之地,各大穴位開始往外滲出黑色的毒血,但是人依舊昏迷不醒。

  屋外無憂還在生悶氣,傅九星摸了摸手腕上剛綁好沒多久的紗布,咬咬牙拆開紗布,抬手在那人嘴邊,用力擠出幾滴血。

  看那人有了吞咽的動作,復又把紗布裹好,出門招呼無憂:“快回來給我做飯,我餓了。”

  無憂垂頭喪氣的走過來,幽怨的說道:“無憂病了,應該、等飯吃。”

  揮手又捶了一下那顆柿子樹,樹干震動,散落下幾片枯葉,“啪唧”一聲,一只早已熟透卻一直掛在樹上的柿子砸在無憂腦門上。

  黃色的汁液從頭頂流下來,混合著無憂的眼淚,哭聲震天響。

  傅九星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裹著紗布的手輕輕擺動,不搭理她,今天流了好多血,手好疼,必須要像個辦法補回來,纖弱的姑娘面色有些發白,璀璨如星的眸子卻亮晶晶的。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幾縷晨光透過窗縫投射進來,傅九星把被子往頭頂用力拉了拉,整個人圓滾滾的埋在被子里。

  “啊——”

  一聲刺耳的聲音響起,傅九星猛的拉開被子。

  是無憂。

  無憂站在床邊干嚎,手中拿著一把銅鏡,傅九星盯著無憂頸上的傷痕,臉色難看。

  昨夜淤紫的指痕潰爛的更嚴重了,甚至有的地方開始流出膿血,而且那毒好像在擴散,昨日還只是指痕處黑紫,今日已經蔓延到下頜,一眼看過去,慘烈無比,無憂拿著鏡子,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下來。

  她推開隔壁的房門,床上的人依舊不見蘇醒,看著無憂身上的傷,又想起昨日流的血,一股火氣從心頭升起,她抬腳,朝床上的人猛的就是一腳。

  遠處一片煙霧繚繞,宮遠徵有些看不清方向,滿眼都是濃重的綠色,這是浮屠山,他低頭看自己的身上,沾滿了血跡,怎么又回到這里了,他記得自己已經出去了,前方好像站著一個人,高大頎長的身影,頭發高高梳起,那背影太熟悉了,他急切的走上前去問道:“哥,是你嗎?你來接我了嗎?”

  那人轉過身來,英俊的臉上不茍言笑,神色卻很溫和,宮遠徵從胸口掏出那株龍膽草,朝哥哥遞過去,笑著說道:“哥,你看,我找到了,凝血丹的最后一味藥。”

  宮尚角臉上似乎也帶了絲欣慰,說道:“遠徵弟弟,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哥哥很少夸他,宮遠徵蒼白的臉上少見的有些發紅,他想湊近些和哥哥說說話,腿上卻被人重重的踹了一腳。

  猛地睜開眼睛,又立即拿手遮住,即便是熹微之光也有些刺眼,手臂上傳來刺痛,身上各處都痛,心口處更是像被重石砸過一般,有些喘不過氣。

  他掀開身上的被子,虛弱的撐起身子,方才看房間里還有一個背對著他的女子。

  像是聽見了身后的什么動靜,那女子轉過身,一張略帶驚訝芙蓉面的落入宮遠徵的眼簾,不施粉黛卻依舊令人挪不開眼,烏黑的頭發沒有挽髻,三千青絲安靜的散落在肩上,面色瑩潤,漆黑的眼眸如同小鹿般靈透,純然質樸如同山間第一捧新雪,對上女子的眼睛,宮遠徵有些狼狽的撇過頭。

  傅九星略有些驚訝,踹了一腳就醒了,早知道昨夜就應該十八般武藝全都用上,耽誤了多少功夫。

  心里腹誹,面上卻純良無害,坐在床邊輕聲說道:“公子,你醒了,身上可還有些不適?”

  宮遠徵在倒下之前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遇見那個有些傻的姑娘是他最后給自己找的一條生路,覆梅之毒藥性極強,發作很快,如果想解毒,就必須得救他,普天之下,短時間內除了他,這毒無人能解。

  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宮遠徵反問道:“是姑娘救了我嗎?”

  傅九星搖頭:“不是,是無憂救了你,就是那個胖胖的姑娘,昨日她出門撿柴,用木板把你抬回來的。”

  宮遠徵低垂的頭猛地抬起,目光鋒利,覆梅之毒劇烈,既然面前這女子與那姑娘認識,那必然知道是他下了毒,親友被人毒害,面前之人竟然依舊心平氣和、語氣溫和,這好像并不合理。

  傅九星被眼前的少年盯著,竟然莫名生了一絲寒意,卻依舊耐著性子問道:“公子,為何這般看我?”

  宮遠徵淡淡收回目光,語氣略帶了一絲嘲諷:“那姑娘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如今想來也快到時候了,姑娘和那胖姑娘有仇?”

  傅九星眨眼:“公子何出此言?”

  “若不是有仇,我下毒害她,你卻禮待于我,這又是什么道理?”胸口刀削斧鑿般的疼痛,他撐不住,脫力躺了回去。”

  傅九星差點被氣笑,對無辜之人下如此毒手,竟然還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無恥、真無恥。

  杏眼忽然浮上一層水霧,聲音也有些顫抖:“我與無憂自小一起長大,雖然名為主仆,但是情同姐妹,何來有仇一說,之所以禮待公子,是我明白,我們有求于公子。”

  宮遠徵平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緩緩吐出兩個字:“繼續。”

  傅九星用寬大的袖子按了按眼下,悄悄翻了個白眼,繼續說道:“無憂說,她是在浮屠山腳下遇見公子,公子當時已經昏迷不醒,想來已是窮途末路,浮屠山人煙荒蕪,瀕死絕望之際遇到了人自然是求生至上,公子下毒,是為了求生,而不是單純為了殺人,這些我明白,可,可無憂...”

  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像是極其傷心難過,平復了片刻繼而說道:“我們盡心照顧公子,還懇請公子告知解藥,無憂身上的毒,越發嚴重了,我看了真是心如刀絞,恨不能是我自己中了這毒...”

  低低的抽泣聲縈繞在宮遠徵耳邊,他覺得除了胸口,頭也有些疼,她說的對,他下毒本就是為了自救,剛才的一番話,也不過是本能的試探罷了。

  他很少出宮門,但是也知道這世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前一秒對你言笑宴宴的人,下一秒可能就會捅你一刀,他身受重傷,在取龍膽草的時候被守山的巨蛇咬了一口,毒牙深深刺進了背上,毒性強烈,若不是百草萃還余有藥力,他絕堅持不到現在。

  “我說,你記。”

  傅九星忙應道:“公子請說。”

  靜默半晌,見傅九星沒有動作,他身體微抬望向她,說道:“你不需要拿紙筆...”話未說完他又忙扭過了頭,遮掩在發下的耳根突然紅了起來。

  方才沒注意看她的穿著,他以為她穿的是一襲白衣,只是有些素樸,卻沒想到,她穿的是中衣,沒有外袍,玲瓏姿秀的曲線遮映在披散的黑發之下,宮遠徵下意識錯開了眼。

  淡漠的聲音似乎都帶上了一絲慌亂:“你...你怎么...”他想說,你怎么不穿好衣服,可話在嘴邊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傅九星疑惑:“嗯?公子說什么?”這小子莫不是把解藥忘了吧,清澈的眼眸閃過一絲兇光,要是忘了,她就把他吊起來放干血曬成人肉干喂狗。

  “沒什么,你不需要準備紙筆記一下嗎?”

  傅九星笑笑,抬手點了點自己的頭,說道:“公子請說,我能記得住。”

  這世上記性好的人很多,他也沒理由懷疑什么,“附子草、牛黃梗、白芷...”

  一口氣把解藥說完,他清咳幾聲,問道:“記住了嗎?”

  “都記下了。”

  傅九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欲多留,無憂的毒刻不容緩,隨口說了聲多謝公子便轉身朝外走去。

  行至門口,身后又傳來少年平淡的聲音:“不知道姑娘,能否為在下也熬一副湯藥。”

  傅九星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笑,真是敢想,加害之人想讓受害人感恩戴德,做的什么青天白日夢,沒讓他立刻滾出去就是她好心了,竟然還想讓她替他熬藥。

  嘲諷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聽那人又說道:“畢竟,那位姑娘的毒,一副藥方可解不了。”

  她平生最討厭被人威脅,算上無憂的毒,她接連被人威脅了兩次,活了十七年倒是頭一回,她轉身看向少年,聲音溫柔:“自然可以,待我先去把無憂的藥熬好,就馬上給公子熬制。”

  “那就多謝姑娘了。”

  聽不出感謝,傅九星只在里面聽出了得意,并且是兩軍對壘大獲全勝的洋洋得意。

  跨出門的一瞬間,傅九星面色瞬間陰沉下來,眼神冰冷,兇光畢露,再也不復剛才小綿羊般的純真柔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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