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血色紋路隨著一聲聲的吟唱慢慢變淡,直到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是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將那些血紋吸收掉了,手指慢慢恢復潔白,手上的動作卻越發明顯,那是召喚的動作。
她要干什么?
吟唱的聲音低下來,黑色的眸子如墨般深沉,突然,一股更加毛骨悚然的聲音響起,像是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無數細小又清晰的聲音響起,窸窣聲越來越大,終于,他們看見了——
無數黑色的蟲子自冬日堅硬的土層中破土而出,爭先恐后的從四面八方朝傅九星涌來,被白雪覆蓋的青石板瞬間被黑色吞沒,源源不斷的有蟲蛇從徵宮大門口涌入,這樣龐大的“軍隊”,能瞬間把一個人噬咬殆盡。
遠處傳來陣陣驚呼,徵宮的侍女仆從驚慌失措,四散逃離,哭喊聲、尖叫聲此起彼伏,唯有院中的女子像是脫離于塵世之外,安靜的佇立。
周圍的呼喊聲越來越大,這些蜂擁而至的蟲子開始躁動,它們像是無意傷人,匆匆趕來像是走過了一條朝圣之路。
月公子神色焦急的喊道:“不要出聲,不要激怒他們,它們不傷人!”
宮子羽滿目駭然,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宮門有這樣多的毒蟲。緊盯著院中的黑衣女子,宮子羽心驚不已,她到底是什么啊?
金繁握住刀柄的手心被汗打濕,冰天雪地的冬日少見蛇蟲,這個時候應該是它們的冬眠期,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蟲蛇出現,這簡直像是一場荒誕的夢,喉頭涌動,額頭上隱有濕意,他第一次感受這樣清晰的恐懼。
就在幾人膽戰心驚之時,那些黑色的蟲子在傅九星身前停下,像是傅九星身前有一條無形的界限,它們左右徘徊卻始終不敢越雷池一步。
片刻后,傅九星的左手輕輕放下,眸光微動,口中毫無感情的吐出一個字:“去?!?br />
那些蟲子像是得到了赦令,如同潮水般匆匆退去,白色的雪地上徒留一片細碎的黑色土壤。
神廟內,門后之人的吟唱之聲戛然而止,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蒼白的皮膚上浮現出妖異的血色紋路,和傅九星身上的如出一轍。
門外,屠鐸聽到動靜,焦急的拍打石門:“哥,你怎么樣?開門!讓我進去!我早已是青漠之主,我有資格進內殿!”
護珠人屏息調理,胸口血氣翻涌,擦掉唇邊的血跡,掌心中靜靜躺著一只已經變成尸體的紅色蠱蟲,他長舒一口氣,看著身上遍布的紅痕,他無聲低笑,小姑娘肯定是不喜歡自己身上有這么多丑陋的紋路的,現在好了,她依舊是干干凈凈的。
“別進來,我沒事?!毕袷琴M了極大的力氣,他頓了頓又說道:“神廟會賜予祝福,特許一人出青漠,你在十二殿中找個靠得住的人,盡快把她帶回來。”
“她...她還活著嗎?”屠鐸問的艱難。
“活著。”護珠人聲音越發干澀,但還是解釋道:“她確實病發了,有人給她用了藥,破陽丹藥性烈,屬性至陽,有人同時給她用了藥性相沖的極陰之藥,兩種藥物在她體內相互沖撞,造成假死癥狀,沙王蠱感受到她的極度痛苦,所以蠱鈴震動,萬蠱哀鳴...”幸好那藥有極強的療傷效果,雖然藥性相撞癥狀可怖,但是卻意外縮短了阿朵的痛苦。
屠鐸高高懸起的心這才開始回落,可是現在回來,豈不是前功盡棄,他問道:“既然病發,那必定是還沒有找到治病的辦法,難道只能無功而返嗎?”
護珠人眼中閃過一抹痛色,她的病...
兩年了,他想了這么久,看遍了神廟中的醫書,都沒有任何頭緒,不是毒不是蠱也不是祝尤之術,就像是她生來就應該這么痛苦,他懊惱自己的無能,只能把希望寄于中原。
中原啊,那是個吃人的地方。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悠長,說出了自己的另一個顧慮:“她身體里的蠱生長的太快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況且,凡受神蠱御者,身邊必有異象,她在御蠱一途的天賦遠超你我,我不知道會出現什么樣的場景,若有人看到,必定容不下她?!?br />
他比屠鐸更了解中原人,他們在面對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時,會本能的表現出恐懼,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會變得無比團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把這句話奉為圭臬,于是,試探和利誘就開始了,如果能掌控你,他們會把你當作一柄鋒利的刀,如果不能,你就變成了一個他們不能忍受的威脅,一旦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逾矩,他們會向惡狼一樣撲上來,把你咬的骨頭都不剩。
“最多一個月,在她下次發病之前,帶她回來。”護珠人聲音被寒氣侵染,一字一句說道。
徵宮院里的侍女仆從腿軟的跌倒一大片,看著傅九星的眼神如同看著地獄修羅,直到這里恢復安靜,宮子羽的心依舊跳的激烈。
這樣的傅九星,于宮門而言,是福是禍?
就在他心神不寧之際,院中的人動了,傅九星緩緩轉過身,動作依舊僵硬,蒼白的臉上帶了絲迷茫。
她朝宮子羽幾人的方向走來,金繁護在眾人身前,眉頭緊皺,眼神緊緊鎖定傅九星,握刀的手用力收緊。
“紫...紫商姐姐...”傅九星磕磕絆絆出聲。
宮紫商聽到自己的名字,身體猛地一顫,心中默念:幻覺是幻覺,她怎么會找我呢?一定是幻覺。
接著,更清晰的聲音傳來。
“宮紫商?!?br />
傅九星一邊走近他們,一邊在胸前的衣襟里摸著什么,越來越近,金繁猛地抽出了腰側的長刀。
傅九星也從夜行衣中掏出一張薄薄的白紙。
看清她拿的東西,宮紫商心神一動,一種奇怪到令她戰栗的感覺遍布全身,她不由自主繞開金繁上前兩步。
“大小姐!”金繁驚呼。
宮紫商沒有回頭,她遲疑著靠近傅九星,接過她手中的紙。
極其精細的弩銃結構圖,每一個部件的大小和作用都標記的明明白白,甚至還細心的畫上了流暢的花紋。
“我有個姐姐,很擅長...”
“紫商姐姐,要不我出宮門去找我姐姐問問?”
她出宮門,難道是為了這張圖紙?
宮紫商眼圈發紅,拿著圖紙的手有些顫抖,傅九星是把她當朋友的吧,盡管她總是出言諷刺,兩人總是吵吵鬧鬧,但是她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她明白自己在宮門的尷尬地位,明白自己急于求成渴望成功,明白自己花團錦簇的面孔下有一顆長滿荒草的心,傅九星,是想幫她的吧。
淚水爭先恐后的涌出來,她捧著那張圖紙哽咽道:“謝...謝謝...”
傅九星眼神多了絲光彩,她慢慢的環視四周,嘴角向下,又蹦出三個字:“宮遠徵?!?br />
宮紫商緩過神,擦了擦眼淚,“在隔壁房間,我扶你過去?!?br />
傅九星像是沒聽到,掠過宮紫商伸過來的手,自己僵硬的走向宮遠徵所在的房間。
她身后,宮子羽疑惑的看著宮紫商,問道:“姐,你怎么了?”
宮紫商沒有答話,反而把手里的圖紙遞給了一臉驚愕的花公子。
隔壁,宮尚角看著床上面色憔悴的弟弟,眼神中滿是痛惜,這些年他為了宮門殺了太多人,雙手沾滿了鮮血,他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堅如磐石,可是看到遠徵這么痛苦,那種深陷泥潭的無力感輕而易舉的把他震碎。
看到床上的宮遠徵,他就想到曾經的朗弟弟,也是那么脆弱的毫無聲息的躺在那里,他只能握住他冰涼僵硬的手,可是那雙手再也暖不起來了,也不會再叫他哥哥。
遠徵第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他,憤怒、痛苦、絕望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尊外表鋒利的琉璃盞,可是外力輕輕一敲,就會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失去至親的痛苦,他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傅九星推開隔壁的房門,就聽到一聲低沉的聲音:“出去!”
宮尚角坐在床前分毫未動,現在沒有什么事比遠徵更重要,也沒有人能來打擾他,就讓他好好的睡,等他睡醒了,自己會告訴他:一切都有哥哥,哥哥會永遠陪著你。
時間會撫平傷痕,再深刻的刀疤,也不會一直鮮血淋漓,總會結痂的。只要活著,一切都會好的。
身后的聲音并未停止,宮尚角眸子一冷,緩緩轉身,下一秒,卻僵立當場。
傅九星動作僵硬的一步一步走向床邊,在經過宮尚角時,突然開口:“尚角...哥哥,他怎么了?”明明是問句,聲音像一條直線沒有起伏。
傅九星從沒有這樣平淡的喊過他尚角哥哥,她永遠是尖銳的、冷淡的、譏諷的,飽含深意的,從沒有這樣安安靜靜的喊一句哥哥。
即便宮尚角早已見過太多古怪之事,但是當一個被所有人宣告已經死去的人直愣愣的站在自己面前還如此怪異之時,他還是忍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僵硬的說道:“遠徵他...只是睡著了。”
傅九星邁著僵硬的步子走到床前,一把掀開被子,自己慢吞吞的平躺在宮遠徵身邊,之后又開始不斷翻身,像是在找一個合適的睡覺姿勢,最后,她雙手抱著宮遠徵的胳膊,身體緊緊依偎在他身邊,緩緩閉上了眼睛。
“哥哥,蓋被子?!睈瀽灥穆曇魪拇采蟼鱽?。
宮尚角走過去,給依偎著的兩人蓋上被子,可是他不知道,他蓋被子的動作比傅九星還要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