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覃煙雨最美好的一天。
那天,她如同往常一般守在顧江南身邊,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有時候,她甚至忍不住從汝窯中走出,來到他床前,靜靜的看著他的睡顏。
他睡覺很安靜,有時候安靜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這么悄無聲息的就從這世界離開了。
她守在他的床邊,不知不覺便趴在床邊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醒了,怔怔的盯著她看。
他長得很普通,卻有著一雙很漂亮的眼睛,被他這么近距離的看著,她不由得紅了臉。
剛要起身回到桌上,顧江南著急的想要拉住她,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碰到她。
“你別走!”顧江南忍不住呼喊出聲。
覃煙雨轉身,站在那。
顧江南坐起身:“你……叫什么名字?”
覃煙雨沒回答,只是看著他。
顧江南察覺到女孩的局促,趕緊說道:“我……其實我一直覺得有個人在陪著我,在我畫畫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只是我從來沒想到我能看見你。”
覃煙雨微微一愣:“你……知道我?”
顧江南點點頭:“你便是那個汝窯筆洗對不對?”
覃煙雨這下是真的驚呆了,她從來沒想過,顧江南能感覺到她的存在,還能認出她就是汝窯筆洗。
過了一會,她才微微點頭。
顧江南有些激動,從床上起身后站了起來,走到覃煙雨面前。
“這不會是我的一個夢吧?我一直想知道,你陪了我這些年,究竟會不會有意識,沒想到你竟是位女孩,還長得這么美,你告訴我,這是不是我的夢?”
其實,覃煙雨也覺得這一幕實在是太不可能了,他怎么能看見她,還能同她說話,這難道真的是夢境嗎?
“你……”她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么,脫口而出的卻是:“你要好好吃飯。”
他身體不好,太瘦了,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雖然“品古齋”的老板已經很盡心的照顧他,可他的身體依舊沒什么起色。
“好,你說什么,我都答應你。”顧江南笑著看著她。
“你還要多出去走走,總待在這里,不好。”覃煙雨又說道。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說了,我便答應你。”顧江南又走近了一步。
“我叫覃煙雨。”
“是哪個覃?”
“西早覃,煙雨蒙蒙雞犬聲的煙雨。”
“煙雨蒙蒙雞犬聲,有生何處不安生……蘇軾的詩。很美的詩,很美的名字。”顧江南細品之后說道。
覃煙雨看著他,這一切實在是太過夢幻,她懷疑是自己的夢,他竟然跟她討論她的名字?
哪怕在她的夢里,她都不曾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煙雨……你平時為什么不能出來呢?你能不能多出來陪陪我?”顧江南話一出口,便覺得唐突了佳人,趕緊說道:“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覃煙雨點點頭:“我每天都會出來陪你,只是你看不見我而已。”
顧江南眼眸中閃過一絲慌亂:“那以后呢?以后我還能見到你嗎?”
覃煙雨搖搖頭:“也許能,也許不能。我也不知道。不過無論能不能,我也會每天出來陪你。”
顧江南臉上閃過一絲失望,過了一會,卻又釋然了。
他也許只能見她這一次,可她說了,她是存在的,而且每天都陪在他身邊,這對孑然一身的他而言,還能奢求什么呢?
他笑了:“謝謝你,煙雨,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他的笑容帶著幾分苦澀,身影看上去那樣孤獨。
她不忍心,她也想時時刻刻出現(xiàn),可她只不過是一個器靈,又如何能讓他看見?
兩人就這樣聊著,顧江南從沒跟人聊過這么長時間,他們什么都聊,喜歡的詩詞,畫過的畫,小時候經歷的事情。
突然,覃煙雨發(fā)現(xiàn)面前的空氣似乎起了漣漪,仿佛海水的波浪一般,而顧江南的臉也逐漸變得模糊。
她果然在一個夢境里,而這夢就快要醒了。
顧江南有些慌亂,伸手想要牽住她,卻依舊碰不到。
她就快要離開了,而他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煙雨,你最喜歡哪?”顧江南問出這個問題。
你喜歡的地方,我都能帶你去。
很快她的臉已經看不見,就在顧江南以為女孩已經消失的時候,從一片混沌中,他聽到了她的聲音:“我喜歡江南。”
顧江南從睡夢中醒來,猛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下意識環(huán)顧了一圈房間,什么也沒有,依舊只有他一人。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個汝窯筆洗上,起身走了過去。
“煙雨,我知道你一直在的,我一直能感覺到你。只可惜,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夢見你了。”顧江南小心的將這個汝窯筆洗拿了起來,輕輕撫摸著,又小心放下。
他悵然若失,心中突然有了牽掛,卻無處釋放,只能鋪開畫紙,將自己的滿腹心事訴諸于畫紙之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隨著顧江南的畫在“品古齋”越來越暢銷,他擁有了一批忠實的畫迷,不少人每天來“品古齋”蹲守,只為求一幅他畫的畫。
顧江南卻跟靳琰辭行。
“靳老板,我再為你畫二十幅畫,也算是還清了你對我的恩情。”
“顧兄,你要離開?”靳琰有些意外。
“靳老板,我想去江南,那是我如今最向往的地方。”
靳琰有些不舍,卻也只得說道:“顧兄,你名字中便帶著江南,也許你跟這個地方果然有緣,你想去便去吧,也不必非得為我畫畫,你不欠我什么,如果是那點食宿費,你為我畫的第一幅畫便已結清。剩下的我為你賣畫的錢,你都拿著當盤纏吧。”
顧江南沒再多說什么,依舊留在“品古齋”,履行自己二十幅畫的承諾。
知道有覃煙雨的陪伴,他的日子變得愉快許多,他依舊喜歡跟她聊天,什么都聊,最愛聊的便是即將要去的江南,覃煙雨也每天陪著他,雖然他看不見她,她卻很滿足,因為他知道她在陪他。
好日子并沒有過多久,顧江南的身體每況愈下,當畫到第十九幅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嘔血,任憑靳琰找來多醫(yī)術多高明的醫(yī)生都無濟于事。
纏綿病榻的日子,顧江南依舊惦記著還沒去過的江南水鄉(xiāng)。
最后,他也意識到自己怕是去不成了,有些遺憾的對著面前這個汝窯筆洗說道:“煙雨,很抱歉,答應你的事情我只怕做不到了。你……會不會怪我呀?”
覃煙雨含淚搖頭:“當然不會。”
這段日子,她流淚太多,傷心太過,傷到根本,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了,卻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你能不能……”顧江南喃喃出口,話到嘴邊卻又止住。
能不能什么?覃煙雨等著他的下一句。
“沒什么。”
他如同往常一樣,鋪開了絹紙,磨墨,蘸筆。
下筆之時,想著那個陪伴他多年的姑娘,想著她最后那句“我喜歡江南”,他的心中柔情一片,本想帶她去一個她最喜歡的地方,答謝她多年來的相伴,只可惜這個心愿都完不成了。
他只能將她最愛的江南畫下來,雖然畫中的一切只是他的想象。
古老的河道穿過小鎮(zhèn),水系發(fā)達,河道兩旁是江南獨有的建筑,屋檐下掛著燈籠,石板橋橫跨在河上,石橋的兩邊有不少商販。
小鎮(zhèn)的街道鋪著的都是青石板路,煙雨蒙蒙,石板路泛著水光。
遠處是田園牧歌般的村莊,炊煙裊裊,漁民搖著船,唱歌漁歌歸家。
沿著河道,到處可見垂柳,隨著風搖擺,河邊一處亭子,一位姑娘正站在亭中避雨,她背對著,身形模糊,像是在等人。
遠處,一個男子走在河邊小道上,蜿蜒的小道將把他帶向亭子邊。
也許這便是他想象中他們相遇的場景,她在亭中避雨,他撐著傘路過。
在畫里,她真實存在著,他也存在著,他們生活在同一個空間,終將相遇。
這幅畫和顧江南過去所有的畫都不同,他在擅長的潑墨畫法之余,用了大量細膩的筆觸,完美的表現(xiàn)了煙雨江南小鎮(zhèn)的美景。也許是心境有所不同,也許畫中有他也有她,讓他心中柔情一片,下筆也變得溫柔了許多。
只可惜,現(xiàn)實是殘酷的,他見不到她,她也留不住他。
彌留之際,顧江南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品古齋”的老板靳琰。
“顧兄,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家中可有父母要侍奉,可有兄弟姐妹可通知的?”
顧江南艱難搖頭:“我沒有家人了,身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汝窯筆洗。靳兄,你答應我,一定好好保管它,莫要將它賣掉,替我……好生照顧它。”BIquGe.biz
靳琰一怔,汝窯?
顧江南之前窮困潦倒,身邊竟有一只汝窯?
他在最困難的時候都不曾將這汝窯當?shù)艋蛘哔u掉,可見它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靳琰鄭重點頭:“顧兄,我答應你便是。”
“那……那便好了,我再沒什么牽掛。”
他艱難看向桌上如雨后天青一般顏色的汝窯:“你能不能……”
他再度開口。
覃煙雨來到他床前,哭出了聲:“能不能什么?”她追問道。
她什么也不能為他做,只求能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靳琰也在一旁,想要聽清楚顧江南最后的遺言,只可惜,他們都什么也沒聽見,他最后也沒說出來的那句是:
你能不能,再入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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