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不過一棵樹》
喻言時/文
2018.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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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荒蕪寸草不生,
后來你來這走了一遭,
奇跡般萬物生長,
這里是我的心。
——周將《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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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梵于的冬天冗長而沉寂,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在隆冬,有的只有樹葉落盡的蕭索,和窗外撲簌簌的雪花。
圣誕節過后,這個外人口中的“冰雪之城”則越發嚴寒。蝕骨錐心的寒冷讓霍初雪根本就招架不住。
她已經病了三天了,重感冒,頭重腳輕,整個人都有氣無力的。
頭兩天還堅持帶病上班,可到了第三天身體實在扛不住,果斷跟科里請了半天假在家休息。一下午都沒離開過床。
她意識渙散,眼神空洞,只知道傻盯著左側窗柩發呆。
玻璃上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窗花。隔著冰層,屋外的世界含糊不清,陰冷而又沉默。
傍晚時分,天色已經漸趨昏暗,霧靄沉沉。幾棵老樹上蓋了沉甸甸的積雪,枝干都快被壓斷了,仿佛一個個迎著風雪而立的老人,佝僂著身體,止步不前。
室內供暖充足,霍初雪蓋著厚實的一床被子,可依舊覺得很冷很冷。小小的身體蜷曲成一團,瑟瑟發抖,好像被窩四處都在灌風。
哪怕來梵于已經整三年,她還是適應不了這里的天氣,一入冬就容易感冒,每次感冒還偏偏拖好久。
所以說當初任性妄為來梵于工作,完全就是腦子進水了。
霍初雪是青陵人,地地道道的江南水鄉姑娘。溫和潮濕的氣候待慣了,第一年來梵于,遇上了這般酷寒天氣根本就不適應,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足足住了一個星期。
后面兩年,因為氣候原因,她大感冒小感冒無數。可以說是最“虛弱”的產科醫生了。
不過她并不后悔。因為這座城市遠在邊境,她舉目無親,不會再和青陵有任何牽連。她可以真正做到擯棄過去,只活她自己。
室內沒開燈,狹小的空間里一絲絲微光浮現,光影交錯,顯得尤為朦朧不明。
霍初雪的視線也隨著周圍的光線暗淡下來。
擱在床頭柜上充電的手機屏幕黑著,低迷深醇的男聲如潺潺流水流淌在耳畔,取悅了聽覺神經——
雨季一過,門欄前吐新芽是我
隆冬時節,壁爐煙塵是我
枝椏伸往,更遠處的蘆邊湖泊
鳥兒驚起,便將葉子抖落【注】
……
單曲循環已經不知道多少遍了。
傍晚六點,天徹底黑下來了。公寓門傳來開鎖聲,窸窸窣窣的一點聲響,在這寂靜的屋子里尤其顯得清晰,甚至可以說是突兀。
毫無懸念,是自己的室友傅涼微回來了。
傅涼微是霍初雪在這座城市認識的第一個朋友。認識傅涼微那年,正是她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儼然就是一個戰敗的逃兵,傷痕累累,灰溜溜地從青陵逃到梵于。一躲就是三年。
而傅涼微當時的情況也不會比她好多少。
兩個姑娘相識于微末,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傅涼微成為了除喬圣晞以外,霍初雪最好的朋友。
片刻以后霍初雪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一扇木門外,溫柔的女聲慢慢逼近,“小雪,我可以進來嗎?”
她掙扎著支起身子,虛弱無力地回答:“微微,門沒鎖,你直接進來。”
傅涼微推門進來,迎面就問:“你今天下午感覺怎么樣啊?”
“還是老樣子,沒什么力氣。”霍初雪牽扯兩下嘴角,嘴唇干澀都有些起皮了,唇色也暗淡,瞧不見幾分紅。
傅涼微一聽立刻擰起眉毛,面露擔憂,“你感冒都已經三天了,你還是去醫院輸液吧,吃藥不見好,這樣一直拖著可不行。”
霍初雪不甚在意地說:“我自己就是醫生,我心里有數。每次感冒就得這么折磨我幾天才會好,我都已經習慣了。”
傅涼微無奈笑了笑,“‘醫者忌醫‘,這個詞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霍初雪尖俏的錐子臉上浮現出一抹虛弱的笑容,眉心舒展開來,倒也沒否認,啞著嗓子說:“我只是比較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們當醫生的,天天待在醫院里,說得難聽點消毒水氣味兒都聞吐了,一般沒大毛病,誰都不愿再往醫院跑。
傅涼微豎起耳朵聽了聽環繞在房間里的歌詞,忍不住說:“你怎么又聽這歌兒了,天天聽,聽不膩啊?!”
霍初雪微微一笑,“覺得挺好聽的,你不覺得這首歌它的歌詞寫得很美么?”
“歌詞是挺美,還很有意境。”傅涼微面露遺憾,“可惜這歌兒不適合我。我一聽總感覺歌詞里唱的是自己。民謠應該留給那些真正孤獨的人聽。”
可不是么!
傅涼微的目光落在霍初雪蒼白的面龐之上,“你可得趕緊好起來,我聽小董說你霍大醫生可是你們產科的頂梁柱,你們刑主任就差把你當寶貝給供起來了。”
霍初雪:“……”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霍初雪扶額,“哪里有那么夸張!”
“是小董說的,又不是我說的。”傅涼微聳聳肩,說著就往門外走去,“你自己當心點身體,別整嚴重了。我就先不跟你說了,我趕著出門。”
霍初雪勾了勾嘴角,“傅老師這是要約會去辣?”
傅涼微漂亮的柳葉眉皺著,一副頗為不耐煩的模樣,“約會個毛線,最近幾天A大的一群老師來我們學校開講座,今天下午剛到。領導們晚上要在滿味軒給他們接風洗塵,我被校長拉去湊數的。”
霍初雪:“……”
“青陵A大?”從傅涼微口中聽到“A大”,霍初雪的心當即咯噔一下,猛地沉了一沉。
“不然還有哪個A大,雙一流大學,牛逼哄哄,這次光教授級別的就來了十多個。聽說還有個很厲害的文學教授,長得特別好看。”
“叫什么?”她睫毛輕顫,聲音緊接著就抖了兩下。
“好像是叫賀清時。”傅涼微歪頭想了想,忙問:“小雪,你本科和研究生也是A大醫學院讀的吧?認識這個賀教授么?”
“賀清時……”她在心里默念兩遍。
一剎那,心湖翻涌,枯井一般沉寂的一顆心難以遏止地泛起波瀾。
平地起波瀾,山呼海嘯,前塵往事見縫扎針直往腦門鉆。
可最終她還是極力穩住聲線,“嗯……認識……”
事實上何止認識,這個人于她而言簡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她心頭發緊,垂在一側的右手不自覺握緊拳頭,手心都快被自己掐破了。
“熟嗎?”傅涼微繼續追問。
“什么?”
“你和這個賀教授熟不熟?”
“不……不熟。”怕被傅涼微瞧出異樣,她趕緊慌亂地移開視線。
“長得真有那么好看啊?”傅涼微瞬間被引燃八卦因子,“別不是瞎傳傳的吧?”
怕被傅涼微瞧出異樣,霍初雪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淡聲道:“還可以。”
模棱兩可的答案,不偏不倚。
傅涼微一聽,揚了揚細眉,自然地接話:“你這種外貌協會都說還可以了,那肯定不賴。”
霍初雪:“……”
“我什么時候說自己是外貌協會了?”
“你來梵于三年都不見你談戀愛,我聽小董說你們醫院都有好幾個男醫生追你,可你愣是一點心思都沒有。鐵定是沒看上人家呀!我猜想多半是要妖孽級別的男人才入得了你的眼。”
霍初雪:“……”
又是小董!等她回醫院一定要把小董的嘴給縫上,這姑娘簡直太能八卦了!
“一想到今晚能看到美男,我就很興奮!”傅涼微眉飛色舞,神色激動,言語里流露出濃烈的期待,“我趕緊換身衣服去,再畫個美美的妝,爭取讓人家多看我兩眼。”
霍初雪:“……”
——
傅涼微很快便離開了公寓。
霍初雪掐斷單曲循環,偌大的空間歸于沉寂。
她怔怔地望向窗外的世界。銀裝素裹,萬家燈火,城市的夜晚璀璨繁華,可卻出奇的冷。
這種冷是從心底衍生出來的,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連每一根頭發絲都滲透著寒意。
她太冷了,手腳冰涼,整個人不自覺又蜷縮在一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發出嗞嗞震動聲,提醒她有微信進來。
她這才將目光從窗戶上移開,閉上眼睛。因為長時間睜眼盯著一個地方看,眼瞼酸澀難耐,幾滴清淚悄然涌出,徑直滑下臉頰,穩穩當當地砸在手背上。
她倏然驚覺,連眼淚居然都是涼的。
她抬起手臂拔掉充電器,手機已經充滿電了。可人呢?生病的人什么時候才可以滿血復活?
傅涼微在微信上給她發了個視頻過來。
傅涼微:「小雪,太帥了,妖孽啊!我要暈了!!!」
三個嘆號都不足以表達這姑娘的激動程度。
霍初雪死死盯著手機屏幕,捏手機的左手有些許顫抖。
她深吸一口氣,費力點開視頻,那是她最熟悉的人。
這人還是那么喜歡穿西裝,打領帶,襯衫紐扣扣得一絲不茍。年紀輕輕卻顯得老氣橫秋,嚴謹又刻板。一如當年她最初認識他的那個模樣。
三年未見,他似乎清瘦了一些,下巴變尖了,兩側的腮骨凸出,格外明顯。不變的只有他那與生俱來的疏離,遺世獨立。
真的是賀清時啊!
太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久得她幾乎都快忘記了。
她怔愣地望著男人那張臉,不知道為什么,眼淚突然抑制不住,猶如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大概是病了,人也變得越發脆弱。任何一點細枝末節便能輕易帶出過去無數的委屈和憤懣。
事實上對于霍初雪來說,“賀清時”這個名字仿佛就是懸在她心底的一道魔咒。不論是她自己想起,還是從別人口中聽到,都足以令她失常,潰不成軍。
三年了,她原本以為時間已經過去夠久了。她早就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忘記了它背后的那個人,以及他們彼此糾纏的那段感情。
殊不知,有些東西揉進骨血,時間過去越久,她就越無法忘懷。深埋在心底,牽一發而動全身。
嚎啕大哭了一場,肆意宣泄,困意接踵而來。霍初雪很快便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再有意識之時,她隱約聽到了開門聲。
傅涼微這么快就回來了?
她坐起來,抬手摁了手邊的開關。房間里瞬間變得通透明亮。
“砰砰砰……”一段急促的敲門聲鉆進耳膜。
“進來!”她看向門口,揚起聲線,“微微,這么快就結束了?”
同一時間,房門被人輕輕推開,門外的人不是傅涼微,而是那個她永遠都意想不到的人。
四目相對,霍初雪的腦子嗡嗡作響,全身上下的血液在一瞬間沖上腦門,狂熱地敲擊太陽穴。思緒猶如澆了油的轉椅,飛速轉動起來……
“對了,忘記問先生你的名字了。”
“賀清時,清時過卻的清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