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棵樹
霍初雪仔細掃了一圈周邊的人,反復確認,她確實一個人都不認識。
很顯然,她走錯包廂了。
她突然闖入,讓原本熱鬧歡騰的包廂瞬間陷入一種近乎詭異的靜默。所有人紛紛停下手頭動作,神色不明地看著她。
她尷尬死了,正欲開口解釋,告訴他們自己不小心走錯包廂了。
誰知耳畔毫無預兆地驚現(xiàn)一個低沉清潤的男聲,宛如雨滴淌過枇杷葉,撞破早春的料峭清寒,徒然敲在她心上,“霍醫(yī)生?”
這個聲音霍初雪太熟悉了,是早早長在她心里的聲音,以至于當下聽到,心尖狠狠發(fā)顫,咯噔一下。
她霍然抬頭,順著聲源處望去,只見賀清時隱在人群里,眉目疏淡,面容平和。
他沒穿外套,白襯衫素凈,熨燙挺括,不見一絲褶皺,衣擺扎進藏青色西裝褲里,兩條褲管勾勒出筆直流暢的腿部線條,充滿了力量感。
他徑直朝她走過去,步調顯得有幾分急促,襯衫衣擺抖動,時起時落。
終于站定,驚詫萬分地開口:“霍醫(yī)生,你怎么會在這兒?”
聲線溫和沉穩(wěn),但壓得很低很低,平仄分明,咬字清晰。
霍初雪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小聲解釋:“不小心走錯包廂了。”
話語里流露出濃濃的無奈。
賀清時福靈心至地問一句:“同學聚會?”
“沒錯。”霍初雪微微掀動眼皮,目光四下掃動。
包廂里聚了一堆人,男男女女,一張張年輕面孔,朝氣十足。他們把酒言歡,氣氛很嗨。
想來這些應該是賀清時班上的學生。
果不其然,賀清時緊接著就告訴她:“3班的輔導員離職,我們給他辦歡送會。”
兩人說話間,學生們好奇八卦的目光一直圍繞著他們打轉。畢竟在賀教授身邊看到年輕漂亮的女性真是太稀罕了。
江暖站在角落里,偷偷打量霍初雪。這個年輕的女人無疑是漂亮的,五官精致,面容清麗,氣質更是出挑,普普通通的豆綠色的長款風衣愣是穿出了明星的效果。
“賀老師,這位美女是誰啊?”3班的班長,一個微胖的男生帶頭起哄。
“美女,自報家門唄!”
其他學生紛紛響應,包廂里迅速炸開了鍋。
賀清時垂眸解釋一句:“我的一個朋友。”
“哦……原來是朋友……”學生們扯著嗓子,尾音拖得老長老長,一臉曖昧。
3班的輔導員孟老師同樣是個年輕的男人,參加工作沒兩年,平時總跟學生們混在一起。
他立刻提議:“美女既然是賀老師的朋友,留下喝一杯吧?大家說怎么樣啊?”
“當然好了!”整齊劃一,清脆響亮。
這群孩子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個個唯恐天下不亂。
霍初雪倒也豪爽,來者不拒。她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仰頭一飲而盡。
“大家好,我是霍初雪,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話語里帶著一股江南人特有的軟糯語調,一聽就知道是青陵本地人。
“厲害呀,美女!”
“好酒量!”
掌聲四起,氣氛高漲。
“不勝酒力,就這一杯。我還有事,就先失陪了。”霍初雪看向賀清時,抬手指指門外,“我先走了。”
男人輕點頭,溫和的目光掉落在她臉上,“好。”
——
二十七八歲了,班上大多數同學都已經結婚了。成了家,家里都有領導,自然不能玩得太晚。聚會散得很早,十點不到就散場了。
喬圣晞的老公不放心她,聚會還沒結束就守在飯店門口。待里面散場后,直接就把人給接走了。
逐一和同學們道別,霍初雪和周末夫妻倆墊后。
她立在飯店門口,身影顯得有些單薄。長風衣被風撩起一個衣角,里頭白色的線衫一閃而過。
周末撐開傘,鄒依挽住他手,兩人立于傘下。
周末扭頭看著霍初雪,細聲詢問:“小雪,你今天有沒有開車過來?要不坐我們的車回去吧?”
“我有開車過來,你們先走吧。”霍初雪注視漫天雨霧,眼神似有些空洞無神。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鄒依挽住周末胳膊的那只手不由緊了緊。她出聲催促:“我們快回去吧,我明早有個訪談,要趕緊回去熟悉一下臺本。”
周末斜鄒依一眼,“你就喜歡臨時抱佛腳。”
“我這不是之前一直抽不出時間嘛!”
“還不就是懶!”
……
夫妻倆很快消失在雨霧里,聲音也被成功湮滅掉。
周末走到停車場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忘記問霍初雪有沒有帶傘了。
見鄒依坐進車里,他轉身欲走。
鄒依見狀,及時喊住他:“噯,你還要去哪兒啊?”
周末回答道:“小雪應該沒帶傘,我去撐她過來。”
鄒依面色微變,“小雪肯定帶了傘的。要真沒帶傘剛才怎么不讓我們撐她。你就別瞎操心了。”
周末想了想也是。收了傘坐進主駕,“那我們回去吧。”
鄒依微微一笑,“好。”
——
雨下個不停,雨聲瀟瀟,嘈雜的聲響一直縈繞在耳旁,像是有很多歌者聚在一起吹拉彈唱,尤其混亂。
霍初雪聽在耳里,更覺煩躁。
雨里起了霧,檐下一盞廊燈,光線不足,更添幾分朦朧。一層雨隔開視線,整座城市隱匿在雨霧中,只剩一抹細小剪影,燈火闌珊。
她站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雨勢減弱。正打算冒雨跑去停車場。卻見一把黑傘蓋過自己頭頂,成功隔絕了外頭瀾瀾雨聲,在她眼前投下大片陰影。
她一怔,猛地抬頭,赫然對上男人那雙漆黑發(fā)亮的眼睛。
他那雙眼睛生得極好,丹鳳眼,眼尾狹長,眼眸漆黑深邃,猶如一灘化不開的濃墨。
一般人可生不了如此好看的眼睛。
“沒帶傘?”一開口,嗓音清冽如泉,驚了一地的雨水。
“賀先生你還沒走?”霍初雪神色驚訝。
賀清時抬手揉揉眉心,面容倦怠,似是有些累,“那群孩子鬧了半天,剛散場。”
她心下了然,他這樣古板老派的老男人哪里適應得了毛頭小子的場子。
“去哪兒?”
“你撐我去停車場吧。”
“好。”
兩人并排往停車場方向走。步調一致,出奇的和諧。
江暖剛才不小心把手機落在包廂了。她去取了手機回來,好巧不巧的看到這一幕。
兩人共撐一把傘,背影漸行漸遠。俊男美女,比肩而立,說不出的登對。
江暖心想:大概也只有這樣漂亮優(yōu)秀的女人才配得上賀老師吧!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
——
“謝謝賀先生。”將霍初雪送到停車場,她坐進車里,禮貌地跟賀清時道謝。
他卻半天不走,只靜靜望著她。
霍初雪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喝了酒不能開車。”
霍初雪:“……”
“對哦!”她啞然失笑,“我都忘記了。”
賀清時的語氣不容置喙,“你坐我的車,我送你回去。”
“你剛沒喝酒?”
“沒有。”
霍初雪心情不佳,沒心思摳這些小細節(jié)。她直接坐進賀清時的車子。
銀色小車,車身澄亮,落滿迷瀠雨水。
賀清時專注開車,緘默不語。車廂里靜謐,均勻的兩道呼吸。
雨水敲擊車窗玻璃,斑駁陸離。雨刮器賣力工作,簌簌搖擺。
霍初雪看著窗外的世界,心緒不寧,一陣煩躁。
“賀先生。”她驀地出聲喊他。
他探頭看她,雙眸漆黑深邃,“怎么了霍醫(yī)生?”
“我們找個地兒喝一杯吧。”她單刀直入,沒有任何猶豫。
賀清時:“……”
賀清時一愣,半晌才出聲:“去哪兒?”
車子剛好路過一家日料店。她往外頭瞥一眼,明亮燈火落入她眼底,當即決定:“就這家日料店吧。”
賀清時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日料店鎏金的招牌在迷蒙的雨霧里瑩瑩發(fā)亮,分外醒目。
他及時踩下剎車,輕聲說:“好。”
——
日料店的環(huán)境清幽雅致,氣氛很不錯,這個點還有很多食客。
霍初雪隨便點了幾個菜品,叫了清酒。
吃什么不重要,關鍵是找個人說話。這個雨夜,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獨。因為潛藏在心底的疼痛被人搬上了臺面。
餐桌上擺著一捧繡球,淺紫色小花怯生生綻放,清新的顏色入目,看得人眼前一亮。
燈光很暖,映照著男人的臉都是暖的,褪去一貫的清冷。
賀清時中規(guī)中矩坐著,坐姿很正式,生硬而刻板。
他脫了西服外套,只穿一件單薄襯衣。白襯衫熨燙平整,不見褶皺,領口的紐扣扣得一絲不茍。
霍初雪盯著襯衫最上面的一顆紐扣,盯了好幾秒,似乎連上頭細小的花紋都看清楚了。
大牌子的襯衫,從面料到輔料,一針一線,設計剪裁,甚至連一顆小小的紐扣都無不透著大牌該有的精致。
賀清時隱隱察覺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他低低咳一聲,清了清嗓子,“霍醫(yī)生在看什么?”
霍初雪這才收回目光,笑著搖了搖頭。
My own true love
My own true love
At last I've found you
My own true love
No lips but yours
No arms but yours
Will ever lead me
Through Hea.ven's doors
……
店里循環(huán)著一首英文歌,歌詞聽著有些熟悉,可霍初雪愣是想不起歌名是什么。不過這些都是小事,也不重要了。
霍初雪舉著酒杯,自顧喝著酒。
“你怎么不喝?”
“開了車。”賀清時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露出一小搓襯衫袖口,干凈又清爽。
男人的手和他的那張臉一樣漂亮,膚色白凈,十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
霍初雪不禁揚聲笑起來,很像一只俏皮的小狐貍,“賀先生不知道二十一世紀有代駕?”
賀清時:“……”
霍初雪給他倒上酒,“這酒不烈,喝不醉。”
“我不喝酒。”男人不為所動,固執(zhí)得可愛。
“剛才在包廂你那群學生那么鬧騰,你也沒喝酒么?”
“他們知道我不喝酒,不會勉強我。”
“那是我強人所難了。”知道他執(zhí)拗的性子,她遂不再勉強。
說是找個人說話,其實兩人的交談并不多。她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可惜無從開口。心里壓著好多好多事情,每一件似乎都值得拿出來同他細說。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起這個話茬。
“賀先生的牙疼好了嗎?”像是有點在沒話找話。
賀清時低頭道:“已經好了,謝謝關心。”
兩杯過后,霍初雪似是有些醉了,半趴在桌沿,眼皮打架,整個人慵懶得厲害。
她慢慢晃著杯子里的酒水,透明的液體晃動,打著細細小小的水花兒。眼神又不自覺轉向賀清時的領口。這次比之前還直白裸.露,毫無避諱。
賀清時分外不解,無奈出聲:“霍醫(yī)生究竟在看什么?”
“你能不能把最上面那顆扣子解了。”酒壯慫人膽,喝了酒,腦子不太清晰,話沒過腦子就直接冒了出來。
賀清時:“……”
“什么?”
“強迫癥,看你捂得這么嚴實很難受。”
賀清時:“……”
賀清時整個人倏然怔住。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穿衣,長久以來從來沒有人跟他提過這點。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抬手把扣子解了。
扣子解開,露出一小截精致漂亮的鎖骨。常年沒露光,周圍一圈皮膚極其白,漾著微光。
霍初雪沒忍住,貪婪地看了兩眼。
“這下強迫癥患者看著舒服多了。”她眼神迷離,勾唇輕輕一笑,“上次在粥店就想跟你說了,你總是捂得這么嚴實不熱么?”
熱嗎?
好像有點。他只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習慣了也就不在意熱不熱了。
霍初雪不等他回答,又換了話題,“這歌有些熟悉。”
賀清時靜靜聽著歌詞,心緒混亂,壓制住情緒,“《亂世佳人》的主題曲《我之真愛》。”
“原來是老歌兒啊!”她不禁呢喃細語:“難怪聽起來這么熟悉。”
煙癮悄無聲息竄上心頭,男人從褲袋里摸出煙盒,輕聲征詢:“可以嗎?”
霍初雪抬手,“賀先生自便。”
打火機火苗一閃而逝,青煙繚繞而上,也將煙草味兒鋪散開來,四處彌漫。
霍初雪是第一次看到賀清時抽煙。
他含著煙,抽得很慢,仿佛有心事。
霍初雪有些走神,光顧著看賀清時抽煙了。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不復之前清晰可聞,飄得有些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找回點思緒,仰頭灌一口酒,“我都沒見過賀先生抽煙。”
“平時抽得很少。”他就著濾嘴狠狠吸了兩口,轉頭就把煙給掐了。
她隨意瞥了一眼,瓷白的煙灰缸里還剩下大半截。
他不像是真的想抽煙,而是只為過一把煙癮。
煙霧之下,男人那張臉迷離深邃,眼里蘊藏著濃濃的情緒。
霍初雪敏銳地察覺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賀清時的情緒好像變了。
“賀先生你怎么了?”
“那霍醫(yī)生今晚又怎么了?”他平靜望著她,這樣反問。
霍初雪:“……”
她驀地抬頭,眼圈兒微微泛紅,“想起了一個高中老師。”
“她怎么了?”
“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