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塔基前站著的五人, 尤其是中間那個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孩童,兩人都是腳下一頓。
狐鹿嘴角一揚,露出了屬于這個年紀的可愛笑臉。
他笑眼彎彎, 朝著自己終于等來的人道:“大齊厲王蕭應離?在下恭候多時了。”
他一開口就是純正的中原話, 聽不出半點草原的痕跡。
這令他置身在四個草原隨從中都顯得有些詭異。
“殿下。”厲王身邊的青年壓低了聲音, 提醒道,“此地古怪,謹防有詐。”
他說完,見到殿下以為不可察的幅度點了頭, 表示不會掉以輕心。
事實上, 這個孩童看似可愛的外表, 放在這種深夜密林中才更顯詭異,沒有半點降低對手防備的效果。
狐鹿卻像是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 還上前一步。
他在王騰那群人面前, 從一開始就以他們的同輩自居, 并不特意露出孩童的特質。
可在厲王面前, 他卻歪著頭, 大而圓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跟疑惑。
蕭應離見他抬起右手,敲了敲他自己的臉頰,問道,“我已經算出你會來,還點出你是誰了, 你臉上的這張面具就沒有用了,為什么還不摘下來?”
——難道不是應該在他叫破他身份的時候, 厲王就主動摘下面具,同他坦誠相見嗎?
他一邊說著,臉上一邊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仿佛在無聲催促面前的人摘下面具。
好讓他一睹令他的父親叔伯都忌憚的統帥真容。
“真麻煩。”空氣中響起厲王的聲音,語氣里似乎帶著一絲無奈,“想要瞞過你們這些會能掐會算的人的眼睛可真是困難。”
然后,他就抬起了手,仿佛忘了才答應過親衛要提防他。
狐鹿的眼睛里閃過得逞之色,盯著他在自己眼前摘下了面具。
陳松意在高處,不由得直起了身。
在下方,不止是狐鹿一人,他身后的四人都露出了屏息以待的神色。
畢竟厲王在草原上同他們征戰的時候,從來都是戴著面具,不露真容。
而那些見過他的王庭勇士,一個兩個都已經死了,所以沒人知道他到底長什么樣。
據說蕭氏的男子都形容出眾,而他更是盡得造化,是翹楚中的翹楚。
哪怕畏懼他,也有許多人好奇這個出自蘭陵蕭氏的男子真容有多好看。
在幾人心情各異的期待中,那張面具終于徹底地離開了他的臉。
然后,在看到他面具底下的真容時,對面幾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僵硬。
狐鹿的小臉上更是生出了惱怒的紅暈,眼中噴薄出怒火。
只見厲王的面具底下還有一層純黑色的面罩,貼合著他的輪廓起伏,將他的大半張臉都擋住。
他手中拿著摘下的面具,一雙眼睛在面罩上方似笑非笑地看著前方。
陳松意在高處看到這一幕,以她對長大以后那個狐鹿的性情了解,他現在一定氣炸了。
盡管對見過厲王的人來說,只露出一雙眼睛,也足以叫人一眼就認出他。
可對于認定自己掌控了節奏的狐鹿來說,這完全是對他的侮辱!
“混賬!”
狐鹿在心中暗罵,臉上的笑容幾乎繃不住。
他本以為自己算無遺策,今夜在這里攔截厲王,就算不能擊殺他,也能戲耍他一番,給他留下深刻的教訓——甚至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以泄心頭之恨。
沒想到,上來就先被他戲耍一通!
他眼底兇光一閃,露出了點真實本性,陰陽怪氣地道:“我原以為名震邊關的厲王是個英雄,不想竟也是藏頭露尾之輩——”
“放肆!”
蕭應離身后的青年立刻站出一步,指著他怒罵一聲。
狐鹿目光一冷,還未反擊,就見厲王抬起了手,讓他退回去。
然后,他看向了自己,在傾瀉山頂的月光中道:“本王的臉,可不是隨隨便便什么人就能見的。想見本王,難道你不該先報上名來?”
狐鹿身上的怒氣散去。
他眼睛一轉,露出了微微的狡黠之色。
呵,他在明,自己在暗,自己知道他來濟州,他卻什么也不知道。
現在他多半還在疑神疑鬼,猜測自己的來歷。
——好,那就猜去吧。
他偏不說!
結果,對面的人卻用那雙眼睛打量著他,仿佛自言自語一般道:“這個年紀,身邊又帶著這樣的護衛跟巫,你是草原王庭的四王子吧?你跟你二哥一起來大齊,眼下明明應該在使團,卻私自跑到這里,究竟想做什么?”
狐鹿:“……”
如果不是今夜只來了自己一個親衛,對面還有四個人,厲王身后的青年只怕會樂不可支地笑出聲。
殿下會那么招草原人恨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除了會殺人,他還很會氣人。
狐鹿很不高興,他真的很不高興——
他為什么能知道自己是誰!
即便在王庭,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由師父安排進了使團,跟二哥一起來大齊。
為什么厲王不會推演天機,卻能憑借這樣一點信息就知道是他?
他不知道理由,但在樹上看他兩次被下了臉的陳松意卻知道。
此刻在他面前跟他在信息差上較量的可不是厲王本人,而是他身后的軍師。
軍師是什么人?
他是不必推演天機,只用一點信息就能拼出全貌的人。
厲王要回京,路上多半會遇見草原王庭的人。
他們的使團里可能有什么隱藏玄機,身為軍師的他,怎么可能不告訴主公?
知道自己的信息多半已經暴露在厲王眼中,狐鹿負在身后的手隱晦地打了個手勢。
隨后,他抬起了手,向著厲王抱拳:
“小子向來傾慕中原風光,這次跟著使團來,原只是為了游覽一番。幾日前,我意外推算出厲王殿下的行蹤,這才脫離了隊伍偷偷跑了出來。”
陳松意察覺到了下方那兩個巫的氣機變化,知道他們準備動手了,于是也捻了兩枚針在手中。
今日他們會來這里守厲王,多半是狐鹿臨時起意,見占不到便宜,又不想暴露更多秘密,便想離開。
下方,狐鹿揚起頭,讓月光照在自己臉上,顯得越發情真意切,“王爺可知,草原上也有許多女子傾慕你,就比如我那一母同胞的三姐?我今日來,就是想代她來一見殿下風姿,不想卻引來誤會,實在是我的錯。”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對面的人躬身,像是誠意十足地要道歉。
然而他背脊剛剛一彎,兩枚暗箭就從他背后所負的機關激射而出,直取厲王門面!
只聽“鐺鐺”兩聲,厲王身后的青年拔刀將箭矢擋開,怒道:“好卑鄙惡毒的崽子!”
狐鹿冷笑一聲,不進反退:“上!”
先前在黑暗一片的林子里,蕭應離跟他身后的青年是二對二,甚至親衛還被按在一旁,被迫看主上一人對戰兩人。
現在二對四,情況立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兩個草原刺客得了有著刺青的一男一女兩巫加持,無論是戰力也好,速度也好,都變得更快更強。
再加上矮小靈活的狐鹿也加入了戰局,他的身手不弱,跟他這個年紀完全不相符。
陰險地游走在戰團當中,不時抽冷給他們來一下,很輕易就打亂了厲王一方的戰斗節奏。
他們一邊打一邊逐漸退向了林中,樹上枝葉一動,陳松意從頂上落了下來,輕捷地奔向前方。
狐鹿攻勢兇狠的樣子跟她所知的也不符合,要知道上輩子他一直都隱藏在幕后,從未出手。
但這也解釋了很多——比如他所用的武技、他所修習的真氣,同樣都不是草原上有的!
對手實力提升,仿佛打開了正確的攻擊方式,帶來的壓力驟然增大。
蕭應離還好,可他身邊的青年卻是有些抵擋不住,一個不防腿上就挨了狐鹿一記,被劃出了一道傷。
“啊哈哈哈——”林中響起孩童的笑聲,在這里顯得格外詭異,他聲音里充滿歡快地道,“怎么樣,厲王殿下,你打得贏我的手下嗎?要是在這里被殺了,那就不妙了。”
蕭應離將受傷的親衛往旁邊一拋,自己獨自對戰四人,還有余裕在面罩后笑道:“盡管試試。”
聽出他聲音里絕對的自信,絲毫不受自己威脅,狐鹿的笑聲停歇了。
他臉上陰晴不定,退出了戰局,站在一旁,仿佛在決定要不要痛下殺手。
最終,想要殺死蕭應離的念頭還是占了上風,他將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聲唿哨。
戰局中,那名巫女立刻從腰間拔出了匕首。
這把匕首一出鞘,空氣中就彌漫開了濃重的血腥氣,仿佛是一整只匕首都是由鮮血凝成。
先前四人都沒有使用武器,現在她一拔出匕首,草原一方就一改先前的戰術,變成由她主攻,剩下三人制造機會,讓她的匕首近厲王的身。
被甩到遠處的青年看到這一幕,立刻叫著“殿下小心”,拖著傷腿就要回來幫忙,卻被幾根射向自己的箭矢逼得向旁邊一滾來躲避。
他抬起頭再一看,就見那個惡童正用袖箭對準自己,朝自己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
“再過來,我就往你的臉上射。”
這四人配合起來,給蕭應離造成了更大的壓力,讓他無暇顧及自己的親衛。
兩個草原刺客配合默契,尋到了機會從兩邊撲上來,鎖住他的手臂。
他們的力氣莫名激增,令蕭應離一掙之下竟然沒能擺脫。
而那額角有著藤蔓刺青的巫女一捕捉到他露出的空隙,就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匕首重重刺向他的胸膛!
不遠處,舉著袖箭的狐鹿興奮地看著這一幕,等待一擊見效。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背后寒毛直豎,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顧不上看那匕首是否扎進了厲王的胸膛,他就同剛才躲避自己袖箭的青年一樣,趕緊往旁邊一滾。下一刻,他原本所站的地方就“嗤”的一聲,釘入了兩根細如牛毛的長針。
針尾反射出寒光。
重新站起來的狐鹿注視著針尾,又警惕地抬頭看去,就見到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在極速向著自己欺近。
無論是他臉上戴著的面具也好,還是那身夜行衣也好,都明顯跟厲王是一伙的!
狐鹿氣急敗壞:“厲王!你好卑鄙!”——竟然提前埋伏了人,等到現在才出手!
聽見他的話,感到胸口放置錦囊的位置猛地爆發了一股暖意,將那刺向自己胸膛的匕首擋在兩寸之外不得寸進的厲王掙脫束縛,一掌劈中這女子的手腕,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黑暗中,兩點寒光已經破空而來,“嗤嗤”兩聲刺入同樣去看狐鹿的巫女眼睛,令她發出一聲慘叫,手中匕首脫手,緊閉的眼皮底下迅速流出兩行血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