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意?”
見她突兀起身, 定定地看著樓梯方向,趙山長跟樊教習都有些意外。
任通判與他們一起停下,朝那個方向看去。
等見到從樓梯上下來的人, 三人都不由得眼前一亮, 心中由衷地生出了贊嘆。
趙樊二人在書院多年, 見過多少出身世家豪族的子弟。
論近的,前不久才與他們同行過一段的小侯爺就是一等一的天潢貴胄。
然而,就算是他,放在這年輕人面前也都失色了。
兩人不禁猜測起他的身份來, 心中更有一份詫異——松意看著他, 連叫都叫不醒神, 難道是認識他?
可是,這俊美貴重得世間難尋的年輕公子叫她這樣注視, 似乎也有些意外。
趙山長跟樊教習不由得又看向陳松意, 心中生出了點古怪的感覺——
難道是知好色則慕少艾, 叫這一向沉穩(wěn)的小姑娘也失了分寸, 忍不住看他……看得呆了?
秋雨還在下, 回春堂中的氣氛有些微妙。
還是溫大夫認出了他們,問:“兩位先生怎么在這兒?是客棧里的學生還有不適,還是兩位身體不舒服?”
他說著,目光往旁邊一錯,還認出了與他們同行的任通判, “通判大人?”
空氣里微妙的遲滯被打破。
蕭應離見到那個望著自己失神的少女眼中重新有了焦距。
她仿佛從迷霧幻境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 忙垂下了眼睛。
這樣的反應跟方才相比,倒是顯得正常了。
剛才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從神壇上活轉, 走到面前的神像。
又像在黑暗中無望地追逐太陽的遺族,在以為沒有機會追上之時,卻猝不及防地見到陽光灑在了身上。
這兩種目光在他穿著戰(zhàn)甲的時候時常見到,已經是蕭應離所見的人世間最復雜的感情。
但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她眼中的情緒。
沒有穿上戰(zhàn)甲的他,不應該得到這樣的注視才是。
不管怎樣,他沒在她身上感受到惡意。
于是,厲王向溫大夫一點頭,帶著兩個親衛(wèi)離開。
楊副將的身體狀況如此,不好挪動。
盡管溫大夫以針灸給他退了燒,可情況還在反復,需要暫時留在回春堂。
他留下了兩個親衛(wèi)在這里看顧。
只等楊副將的情況好轉,就立刻繼續(xù)向京城去。
雨聲中,回春堂的伙計把馬車牽了過來。
他與其中一個親衛(wèi)上了馬車,剩下那個穿上了蓑衣,坐上了車轅。
“駕!”
馬車驅動起來,在青年的駕駛下朝街上走去,漸漸把回春堂落在身后。
車廂里,蕭應離眼前又浮現出少女的眼睛。
與他同坐在車廂內的親衛(wèi)也忍不住道:“剛剛那個姑娘,她看殿下的眼神……”
那太復雜了。
親衛(wèi)有些形容不出來。
在殿下不穿戰(zhàn)甲的時候,姑娘家看到他大多是另一種反應。
而在他穿上戰(zhàn)甲的時候,男人們看到他的反應,才跟方才的姑娘有些類似。
——可論復雜激烈,尚不及她萬分之一。
他低聲道,“要不是殿下的身份絕無泄露的可能,天罡衛(wèi)中又確實沒有姑娘家,屬下都要以為她是殿下什么時候收進天罡衛(wèi)中的一員了。”
這個說法……
蕭應離若有所思地開口:“這樣形容倒是有幾分相似,但還是不一樣。”
可惜,軍師不在。
他要是在,大概一眼就能給出那個少女這般看自己的答案。
馬車往著城北許家去。
原本母后的壽辰在明年春闈以后,哪怕他答應了回來,也不可能這么快就動身。
他還想留在邊關,看著那座雄城建成,成為大齊跟草原人之間的又一道防線。
就算皇兄下詔訓斥,軍師回來要找他算賬,他也不在意,往別鎮(zhèn)躲一躲就是了。
可是沒想到,建城的地方卻忽然出了問題。
他所選的建城處,明明是水草豐茂之地,但從動工開始,駐扎在那里的人就開始生病。
先是發(fā)熱,然后是狂躁,有許多人都出現了幻覺,會從高處不管不顧地跳下來。
原本健康的人在短短一個月內就急劇消瘦,隨之而來的是脫發(fā)、骨痛、佝僂、潰爛。
邊境的醫(yī)士找不出問題,他也不可能讓自己手下的士兵繼續(xù)在那里待下去。
他只能暫時將遷移過去的草原移民安置在別的地方,然后帶上病得最重的副將回京,排查怪病的根源。
他臨行前,軍師裴植正好從江南回轉,跟離開的時候判若兩人。
軍師戒了酒,身上的頑疾據說是治好了。
盡管對他擅自突襲的做法不滿,還要耗費心神安置遺民,軍師還是給了他一個好消息。
在將軍府里,精神好了不少,不再動輒咳嗽的裴植道:“這病古怪,如果說天底下還有誰可能治好,非神醫(yī)游天莫屬。
“他只在江南活動,居無定所,我運氣好,在路上遇到了他,還讓鐵甲試探了一番。
“他除了醫(yī)術,還有一手火藥術,威力極大。若不是他武功太高,對我又沒什么好感,我?guī)缀醵枷氚阉麖娊壔貋怼!?br/>
他說著,眼中浮現出可惜的光芒,隨即又道,“不過殿下也不用氣餒,雖然他對我沒有好感,但他的師侄對你很有好感。”——拐不來師叔,能把師侄拐來也不錯。
“那小姑娘的推演術出神入化,還懂兵法跟陣法,又有神異在身。可惜,我只知她名字里有個‘意’字,卻不知他們仙山何處,也不知要怎么做才能把她請來。”
“既然殿下要回去,不如就去江南碰碰運氣吧。若是見到她,只管向她提出邀請,讓她隨你回邊關。由你出馬,她定會答應。”
軍師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所以途經江南的時候,他還照他所說去了漕幫,去神醫(yī)最后出沒過的地方找過,可惜沒有見到人。
而楊副將的身體每況愈下,疼痛無法緩解。
終于,在進入濟州地界的時候高熱不退,情況危急。
蕭應離原本沒打算在這里停留,卻也不得不變通,入了城,住進了親衛(wèi)許昭的家中。
他睜開眼睛,許昭正是外面那個在沉默趕車的青年。
他出身濟州,身為商賈之子,走科舉仕途不易,于是就投了軍。
在邊關數年,通過軍中選拔,成為了他麾下天罡衛(wèi)之一。
他們既脫離了回京的隊伍,加速趕路,便沒有打算驚動其他人。
只當是許昭從軍幾年,放他個探親假,帶著同樣要歸鄉(xiāng)探親的幾個同袍暫時在許家落腳。
他們一行人是清晨到的,許昭敲響家中的門時,家里只有許夫人在。
許老爺已經一早去了商鋪里,還說了中午不回來吃飯。
許昭沒有暴露他的身份,只對母親說這是自己的上官。
許夫人自是熱情相待,命人收拾了一個院子,讓他們只管安心住。
解決了落腳的問題后,他就命人打聽了濟州城里最好的大夫,最后選定了回春堂。
只可惜溫大夫一早出診,他們在回春堂里等了快一上午才等到他回來。
幸好他的醫(yī)術確實高明,很快就讓楊副將的燒退了下去。
不過,蕭應離想起他在樓梯上對自己說的話:“……在下用針灸給病人退了燒,對他的病情卻是無能為力,貴人若想保住他的命,還是要盡快帶他去京師。那里名醫(yī)云集,想要治愈,或許還能多幾分希望。”
在他思索剩下的路程要怎么走,是否應該揭露身份的時候,許家到了。
許昭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骸按笕耍梢韵萝嚵恕!?br/>
許家的下人見自家少爺在親自趕車,連忙上前來接手,又是搬凳子又是撐傘的,周到的服侍少爺的同僚跟上官從車上下來。
許家的大門開著,三人一進來,遠遠的就聽到了正廳里許老爺在發(fā)脾氣的動靜。
那聲音穿透了雨幕飄到前面來,令許昭一時間頓住了腳步。
“不必管我們。”蕭應離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去看看吧。”
許老爺既說了中午不回來,現在又反常地在家大發(fā)雷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是。”
身上有著一種沉默寡言氣質的青年應下,然后吩咐下人撐傘送他們回院中,自己則去了正廳。
“……那王騰小兒實在是欺人太甚,竟打起了我們許家祖墳的主意!他還威脅說只給我三天時間——他眼中還有王法嗎?!”
許昭一進廳門,就見到一物砸在自己腳邊,“啪”的一聲碎成碎片。
許夫人見了他,如見了主心骨,忙叫道:“昭兒!”
氣得胸口起伏的許老爺一抬頭,見到門邊站著的兒子,氣頓時消了:“我兒回來了!”
許夫人原本在撫著他的胸口給他順氣,見他這樣驟然轉怒為喜,都怕他心情大起大落要引出什么毛病來。
許老爺卻是不受影響,看著比去邊關之前要高大硬朗了不少的兒子,臉上滿是笑容。
“爹。”許昭叫了他一聲,卻不提那令他生氣的事,只問道,“爹從外頭回來,還沒用膳吧?”
許老爺在酒樓哪里顧得上吃飯,氣都被氣飽了,忍不住哼了一聲:“沒有。”
許昭點頭:“正好,那就擺膳吧。”
許夫人忙讓下人進來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
叫他們擺膳的同時,不忘叮囑給客院不過來用膳的客人送午飯去。
王家的少爺提的要求確實過分,如果兒子沒有回來,許夫人難免要擔心自家老爺被氣出個好歹。
可是現在兒子回來了。
他在軍中,頗得厲王殿下的重用,而且客院里又還有他那一看就出身不凡的上官同行。
趕巧了,在這件事情上,自家還是有些倚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