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河水黑暗,墜落下去的尸體又浮上來,被水流緩緩地推向前。
水波里,程明珠身上的衣裙像一朵慘淡的蓮花。
對岸民居,已經有人影晃動,試探著出來張望了。
橋上,陳松意望著她的尸體,臉上沒有絲毫大仇得報的快意,目光甚至更加凝重。
她抬頭,看了一眼登輝樓的方向。
然后迅速從橋上離開。
……
寂靜的小鎮在火把跟人聲中復蘇。
被疏散回家,勒令他們不許出來的鎮上百姓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消退,又慢慢地走了出來。
河岸邊已經聚集了不少前來打撈的人。
他們有的是官差,有的是鎮上的居民。
人人手中都拿著火把。
火把的光芒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把河岸映亮,令這里有了幾分放河燈時的熱鬧。
黑夜里,風珉聽見他們的聲音,拖長了尾調:“這里沒有——”
“這里也沒有——”
半個時辰之前,程明珠放出的蠱突兀地失去了效用。
有的變回石頭、竹篾那樣的死物,有的化作蟲尸,不再動彈。
沒有了蠱毒威脅,滿地的蛇跟那兩條不能動彈的巨蟒也就不再危險。
留了一部分人在登輝樓處理后續,關押了失去雙眼的神婆跟脫力的縣令公子,風珉立刻帶著剩下的人來到了這里。
他站在橋上,抿著唇,緊繃地看著橋下流水跟底下打撈的人。
先一步來搜索的人匯報,他們在暗巷里找到了很多死去的蠱蟲,看到了橋上的血跡跟刀痕。
這里爆發過一場戰斗,但橋上卻沒有蠱女的尸體,也沒有游道長的蹤跡。
怕是兩人在打斗中一起掉進了水里,所以調集了更多的人下水尋找。
搜尋的隊伍里,元六也在其中。
他斷了一條腿,由賀三扶著,一瘸一拐去尋找線索。
他撐著傷腿趕過來,已經將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訴了風珉:“……好讓公子爺知道,意姑娘為什么刻意把我們支開?!庇譃槭裁丛诔堂髦闉榈溡绘偟臅r候,獨自追擊上去。
因為這里的危險不是他們能應付的。
局勢會發展成今夜這樣,在陳松意看來,完全是她的責任。
元六的話猶言在耳,風珉握緊了拳,指節咯咯作響。
他既為陳松意的刻意支開而生氣,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憤怒,更為她現在下落不明而心焦。
陳寄羽還沒醒過來,但應該沒有大礙。
風珉不知道,如果等他醒來他們還沒找到她,自己要怎么開口跟他說,他妹妹為了救大家以身犯險,現在不知所蹤……
“公子爺!”
正在他不知不覺,把橋上的欄桿越握越緊時,賀三跟元六回來了。
后者仍舊由賀三扶著,神情卻顯得很高興,手里還攥著什么。
一回到風珉身邊,元六把手里的布條遞給了他,道:“意姑娘留了記號,在一棵樹下?!?br/>
他從一塊松動的磚石下挖出了這個。
風珉精神一振,立刻將布條接過展開。上面是陳松意熟悉的筆跡,他飛快地閱讀,見她說急著要趕去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若非得他隔空相助,兄長危矣。
“此間事遠未了結,我心中有惑,想見他一面,請他解答?!?br/>
“程明珠已死,速去院子,取劉氏房中箱籠。
“切記封箱,你親自保管,不要開啟。”
“等我回來?!?br/>
落款是“陳”。
將這布條來回看了幾遍,風珉臉上緊繃的線條終于松弛了下來。
她寫下留言的時候神志清醒,筆觸有力,應當沒有受傷。
就在這時,橋下也傳來了聲音:“找到了!蠱女的尸首在這里!”
知道陳松意沒事,風珉一改先前的沉重,將布條一收,對護衛們點頭:“下去看看?!?br/>
月下的鄉道上,一人一騎正朝著陳家村飛馳而去。
陳松意在鎮上車馬行找了匹馬,留下銀子,騎上它就連夜往水潭的方向去。
這匹馬已經很老了,也很瘦,被關在一個單獨的馬廄,許久沒有出來跑過。
但它馱著少女,依然跑得很快,仿佛知道這是自己最后一次這樣全力奔跑。
從明月高懸一直跑到天邊泛白,在第一絲曙光照下來的時候,陳松意終于看到了水潭。
水潭上的霧氣還沒有散去,周圍依然是她昨天看到的風暴摧殘過的樣子。
天生異象,就算是陳家村最大膽的人,也沒有敢在夜里過來一探。
她下了馬,摸了摸這匹跑得氣喘吁吁、精疲力盡的老馬,讓它在旁邊吃草,然后自己走向了潭邊。
深潭上,無形的氣流還在緩緩地聚集過來。
白霧中,麒麟還在。
昨夜那些纏繞在它身上爭奪氣運的蛇已經消失了,被打開的缺口也補上了。
這只由無形的元氣凝聚成的神物仿佛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陳松意走近,感到了心緒平和。
不過,她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
她轉頭朝著周圍看去,尋找著自己的目標,終于在對面的一棵樹下發現了對方的身影。
他坐在一塊大石上,衣角仿佛都還在霧氣中,整個人跟這個靈韻聚集的深潭相得益彰。
他仿佛是這里的水靈化形而生,昨夜出手跟陳松意隔空合破了術,不過是深潭的反擊。
但陳松意知道,并不是這樣。
她深吸一口氣,朝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越是走近,看得越清。
樹下的人閉著眼,他的酒壺還放在身邊,表面凝結著水露。
陳松意停步,他也正好睜眼。
兩人之間彌漫的霧氣正好被一陣從湖面上起的風吹散,眼中各自映出對方的影子。
只一眼,容鏡便知道,自己特意繞路來這里,要等的人就是她。
眼前的少女一夜救人、連戰又趕路,風塵仆仆,形容也有幾分憔悴。
她身上的道袍不合身,頭發也只是凌亂束起,在他看她的時候,她也在審視他。
容鏡見她的眉眼跟昨日收留他們在家中的陳娘子相似,氣質卻完全不同。
江南女子柔婉的眼睛生在她的臉上,也透著不屈跟堅毅。
容鏡主動開口:“我從下山以來,便一路馬車出行,未露行跡?!?br/>
聽見他的聲音,沒有想到他會主動開口,陳松意愣了一下,然后捕捉到了這句話里的兩個關鍵詞。
下山,馬車。
后者表明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陳松意看到的那輛馬車里的人。
前者也是身份的說明。
上一次聽到這個詞,還是在小師叔游天的口中。
面前這個在等自己的白衣人來自何處,答案呼之欲出。
天閣下來的人,陳松意三世為人,見過的就只有三個。
一個是師父,一個是小師叔,還有一個就是眼前人。
她不由得認真去看容鏡。
他們三個完全不同。
她的師父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老頭子,只是對蒼生心懷極大的悲憫。
小師叔游天又是另一種樣子。
他像一團火,有時熾烈,有時又憤懣。
他激烈地燃燒著,不知要把什么燒去。
而眼前的人,他就好像不該存在于此世間的仙人。
塵世里不該有他的影子,他應該只停駐在山巔,化身云霧。
容鏡繼續道,“因著有好幾處要去,時間不寬裕,前面我都完全按照計劃走。只是到奚家村外時,有一家人攔住了我,說是受人指點,來向我求救。”
容鏡說完,便靜靜看她。
陳松意雖然猜到他的來歷,但還是謹慎的沒有提其他。
她只是點頭承認:“是我。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那家人,當時我無力救那個孩子,便讓他們在那里等。”
見她承認,容鏡也點了點頭:“那孩子沒事了?!鳖D了頓,又道,“我來,是因為好奇,究竟是誰推演出了我的行蹤?!?br/>
雖然他出行沒有刻意遮蔽天機,但天閣弟子里,能推演出他行蹤的就那么幾個,而且在外行走的人又是有定數的——據他所知,江南應該沒有人在。
所以,他才改道來了陳家村,才感應到地下水系里聚集的元氣,才會順著水流來到了深潭,才會在昨夜生變時,隔空配合了她。
在沒有見到陳松意的時候,容鏡本來有很多好奇跟疑問。
但在見到她之后,見到她身上命運的混沌跟糾纏,意識到自己會偏離行程來到這里,機緣巧合之下幫她穩定了這個風水格局,全是受她身上時刻變化的命運帶動影響,容鏡心中所有的疑問就都有了答案。
在整個天閣里,還有誰是最擅長撥動命運,以命運起術、解術的?
他眉宇舒展,直接問道:“林玄是你什么人?”
陳松意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是家師?!?br/>
下一刻,她又反問道,“閣下是家師什么人?”
容鏡微微地笑了笑,大概了解了為什么小師叔先前感應到自己在附近,會放棄逃跑,主動來投。
哪怕是對“術”完全不精通如小師叔,也感知到了面前少女對命運的牽動。
在游天看來,她是師兄林玄在外擅自收的弟子,又教了她那么多該教不該教的,生怕她被自己發現了要抓回去,所以主動自首來轉移山門的注意力。
容鏡心中一嘆,小師叔到底不通術,見識還是淺薄了。
她既是師伯收下的弟子,是他安排的一枚牽動命運、又跳出命運格局的妙棋,自己又怎么會抓她回去呢?
老馬已經喘勻了氣,在外面啃著帶露水的嫩草,偶爾抬頭朝這里看一眼。
容鏡回答了她的問題:“我姓容,單名鏡,我喚他師伯,你應該喚我師兄?!?br/>
“見過師兄?!?br/>
陳松意立刻改了口。
而見她對自己的名字沒有反應,容鏡便知道,師伯大概是什么也沒有告訴她。
不管是天閣還是其他,她都知道得少之又少,完全應了那八個字——
混沌無序,不可預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