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不帶停。
像過去的很多年一樣,羅管事早早就睜開了眼睛。
一晚上沒睡好的他聽著外面的雨聲,愁了起來——
大少爺的腿不好,每到下雨的時候總是格外難受,現在又這么大的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
他坐起身,忽然想起昨天游神醫已經給少爺治好了腿,而且還留下了藥方,少爺都能自己走了。
哦,那就沒事了。
羅管事的心情在這個大清早立刻變得輕松了起來。
不過等穿衣洗漱之后,他又想起了一晚上沒回來的侄子跟侄女,再次耷拉了臉。
大郎跟小妹不知跑哪里去了,昨天漕幫總舵那么大的動靜,根本就不是雷聲,他實在很擔心自己的便宜后輩被卷入什么斗爭當中,在里頭遭了殃。
“今日還是派他們出去再找一找吧……”羅管事想著,推開了門,就聽見密集的雨聲里,樓下已經是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他走到欄桿前探頭一看,見到底下密密麻麻都是人。
因為昨天游神醫是在運來客棧看診的,而且他們又是在馮家這里登的記,所以哪怕雨下得這么大,也擋不住他們聚集過來的腳步。
羅管事頂著熊貓眼,見到底下一群跟自己一樣眼下青黑的人,心情平衡了些。
就在這時,客棧門外又有了動靜——翁明川來了。
一見他,客棧里的人就都一下子來了勁:
“翁堂主!”“翁堂主來了!”
翁明川是同兩個手下一起來的。
剛踏進門,他的手下才合上傘,正在甩傘上的雨。
羅管事站在欄桿前,見到這個面容清俊、氣質沉穩的年輕堂主,心中首先就冒出了一個念頭:“說不定能請漕幫幫著找找大郎跟小妹。”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他就立刻動身下樓。
馮家少爺也在樓下,今日也是早早起了身。
見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翁堂主來,他心中也生起了詢問昨日那番動靜的念頭。
“靜一靜,大家靜一靜!”
兩個漕幫漢子繞到翁明川面前,朝著客棧里的眾人舉起雙手,向下壓了壓,“我們堂主有話要跟大家說!”
兩個漕幫漢子的聲音洪亮,再加上眾人都心系神醫的下落跟后面的安排,很快就安靜下來。
兩人于是退到一旁,現出了他們堂主的身影。
在將天地都洗刷得一片霧白的雨幕前,翁明川身上的氣質越發顯得沉穩,叫人不由自主就靜下來傾聽他的話。
“諸位。”眾人聽他說道,“漕幫這兩日會有一些麻煩上門,需要封城。”
他一說,他們就想起昨夜聽到的打斗聲跟爆炸聲,比起后來狂風驟雨跟天上驚雷還要駭人。
不過翁明川的神情是如此平靜,仿佛這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也叫他們在慌亂了一陣之后,又迅速地平靜下來。
被人找麻煩、跟旁的勢力有所爭斗,這是漕幫的老傳統了。
否則他們也不會將總舵單獨設立在這里,遠離周邊,遠離衙門的管束。
將他們的反應收在眼底,翁明川接著道,“如果大家要離開的話,可以在今日傍晚前離開,不離開也沒有關系,我們漕幫跟旁人的事,從不波及普通民眾。”
“不錯。”他的兩個手下也向著客棧中的眾人高聲道,“漕幫事務,從不殃及鎮上的普通人!大家可以安心。只是要走的話,就要趁今天中午之前離開,不然就不能再出去了!”
話音剛落,客棧里就有人站起來,高聲道:“既然沒事,那我們就不走!”
“對!不走!”
“這雨還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路上難行,而且我們還沒見到游神醫,怎么能就這樣回去?”
“不錯!游神醫不走,我們也不走——我們還能見到游神醫吧?”
翁明川點了點頭:“當然。藥堂已經在準備了,過兩天大家就可以前去看診。”
聽到這話,眾人的心立刻放進了肚子里,紛紛表示漕幫只管迎敵,他們在鎮上決不添亂。
翁明川收回目光,卻見到一個青年起了身。
他臉色還稍顯蒼白,行走已經無礙,是昨日游神醫指定記下各個病人的馮家少爺。
等他來到面前,翁明川便先對他道了一聲:“辛苦了,馮兄。”
馮家少爺道:“翁堂主言重了,有任何事我們能幫得上忙的,盡管吩咐。”
他們雖然帶的人不多,但這些鏢師也是身手過人,很能幫上忙。
翁明川謝過了他,不過表示這不是什么大事:“有裴先生在,對方做不成什么。”
羅管事已經從樓上下來,來到了自家少爺身邊。
他正好聽到這句話,心中十分的以為然。
裴大人是什么人?那是厲王殿下的軍師祭酒。
背景深厚,漕幫這里有他在,完全不用擔心。
翁明川見他過來,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想起了什么,對他說道:“羅管事?你的侄子跟侄女讓我今日來客棧若是見了你,就同你說一聲,他們在我們漕幫總舵,有神醫看顧,不用擔心。”
羅管事聞言喜出望外——這何止是沒事?簡直是他們倆的造化!
他頓時安心了。
翁明川來了這一趟,很快就又帶著兩個手下離開,去了別處。
他要親自去告知外來的民眾,漕幫準備封鎮的消息,讓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看著三人在雨中離去的身影,客棧里眾人也忍不住議論起來——
這次來找漕幫麻煩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們記憶中,漕幫總舵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過要封鎮的大事了。
馮家雇傭的鏢師們知道游家兄妹交了好運,不光住進了漕幫總舵,還得到了神醫診治,在替他們高興之余也猜測起來:“雖說漕幫是朝廷特批建立的,但會出什么事也難說,畢竟那是先帝爺時候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去!”羅管事打斷了他們,正色道,“有裴大人在這里,誰能動他們?”
這些家伙是忘了裴軍師的手段了嗎?
只要裴植沒走,漕幫就有著堅不可摧的靠山。
他們這些普通百姓只要聽翁堂主的話就好,不要慌亂就是幫忙了。
被羅管事一提醒,鏢師們又想起了裴植一面金牌就讓那些飛揚跋扈的州府軍退去的畫面,想起這后半段的暢通無阻,點起了頭:“對,管事說得沒錯!”
——這天下還有誰能比厲王殿下厲害,能反了當今圣上的親弟弟不成?
……
翁明川走了好幾處。
如他所料,要離開的沒有幾個,只有少數實在擔心要走的,也立刻收拾好了行囊,在中午之前就出了鎮門。
這十來人三五成群,一齊出了鎮,有的坐馬車,有的撐傘步行。
一出來,感覺到外頭大得無邊的雨勢跟仿佛連綿了千里的雨,他們心中就有些后悔起來。
走在路上,聽到身后那扇從來不關的大門在雨中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們不由得回頭看去,就見到幾個漕幫子弟一起推著門,向中間合攏。
由于漕幫的特殊,為了爭奪地位,斗爭難免,所以總舵所在的城墻修得像個中型城池一樣穩固。
城門也十分厚重,一旦關上,沒有攻城利器很難進來,唯有走水路才能發起進攻。
逐漸閉合的城門中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穿著寬大的道袍,腳踏十方鞋。
另一個穿著鵝黃色的衣裙,在灰色的雨幕中猶如一點明亮花瓣。
“游神醫……是游神醫嗎?”
“翁堂主不是說他不走嗎?他現在出來做什么……”
一時間,不管是步行還是坐馬車離開的人都停住了腳步,透過密集的雨幕看著這個方向。
就見到那個撐傘的姑娘站在原地,而本來在她傘下的游神醫腳下一踏地面,一躍而起!
在雨中,他身如驚鴻,躍起的高度幾乎跟城墻平齊,讓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下一刻,雨幕中亮起璀璨刀光,斬破雨簾,劈向堅固的城墻!
只見刀氣縱橫間,表面的磚石簌簌落下,被雨水沖去。
最后在城墻上留下的痕跡,像是幾行字。
離開的人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是什么字。
可惜雨幕太密,狂風撲臉,他們又走得太遠,實在看不清。
一口氣寫完,游天才重新落了下來。
陳松意撐著傘走上去,將他罩回了傘下。
看著小師叔這鐵畫銀鉤、充滿少年意氣的一筆字,又對照了一下手上裴植給的紙,陳松意說道:“沒寫錯,我們可以回去了。”
正好雨勢又變得更大了,兩人于是撐著傘回了城。
緊跟著城門徹底關上,一群漕幫青壯開始搬運來巨石跟泥漿,將這唯一的入口徹底地堵死。
城門封閉,水上的船也都鎖住了。
老爺子下了令,這幾日漕幫不出船,然而碼頭上卻有人要從江上離開。
此刻江面漸漲,因為狂風驟雨一點也不平靜,江水都變得渾濁起來,帶著斗笠披著蓑衣的漕幫漢子勸這些要從水路離開的人:“水路要堵,我們都沒出船,硬要現在走怕是會有危險!你們不如多留幾日,或者走陸路!”
雨聲太大,說話都必須扯著嗓子喊,可這個富商卻執意要從水上走。
面對勸阻,他的人還說,船是他們的,開船的人也是他們的,又不需要漕幫負責。
“好言難勸該死鬼,就讓他們去吧。”被身旁的人扯了扯,穿著蓑衣的漢子也就解開了船的繩子,看著這艘船在波濤起伏的江面上走了。
陳松意跟游天剛好回來,看到這船只離去。
那沒勸住人的漕幫漢子懊惱著,就聽同伴說了聲“游神醫跟意姑娘回來了”,被他扯到了兩人面前。
“意姑娘!”那漕幫漢子還是放不下,將這船人執意要走水路的事說了。
陳松意撐著傘,只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便道:“沒事,今日還不到該死的時候,他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