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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門外一個尖銳的女聲喝道:“滾開!”
    另一個男聲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了,這里是程家,有什么地方是四爺我不能去的?”
    聽到這聲音,站在程老夫人面前的劉氏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難看起來。
    程老夫人的反應則與她相反,一看到門外來人,她就瞬間淡定了。
    陳松意眼角余光瞥見一男一女風風火火地從自己身旁經過,來到程老夫人跟前一口一個“娘”,那聲音尖銳的婦人還把劉氏擠開了,顯得潑辣無比。
    看了他們片刻,陳松意從已經模糊的記憶里翻出了他們的信息——程家四房。
    記起之后,她的眼睛就緩緩地亮了起來。
    程家一共四房,其中長房嫡子不是程老夫人所出,而是原配留下的。
    作為程老太爺的繼室,程老夫人共生下了兩子一女,女兒早已出嫁,兩子便是程卓之、程遇之兄弟。
    在陳松意的印象中,程家的長房嫡子跟三房庶子都外放為官,輕易不能回來。
    這個家里,唯有四房處處跟二房相爭。
    程卓之跟程遇之雖是親兄弟,在陳松意的印象中,性格卻完全不一樣。
    程卓之十分在意面子,程遇之則是個混不吝的,娶的夫人趙氏也是性格潑辣,什么話都敢說,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排后面,跟程四爺可以說是天生一對。
    當娘的本來就容易偏心小兒子,尤其程遇之沒其他本事,就哄老娘開心最拿手。
    這些年靠著哄程老夫人的開心,他們四房從她手中拿到了不少好處。
    原本程老夫人病重時,趙氏也有心跟劉氏爭一爭掌家的權力。
    可惜技不如人,落了下風,現在干脆就一門心思的討好程老夫人,跟劉氏作對。
    一進來,圍著程老夫人看了一圈,趙氏就把矛頭對準了劉氏。
    她嘴一張,連珠炮似的一頓開轟:“我跟遇之一聽娘這邊有事,就緊趕慢趕的來了,偏生外頭還有不長眼的東西攔路。二嫂你可是個賢惠人,家里從來都是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怎么也有這么糊涂的時候?”
    “二嫂糊涂了,二哥你怎么也這樣?”程遇之給程老夫人撫著背順著氣,抬頭也向表情尷尬的兄長責怪道,“這不是咱家的骨血,哪有留在咱家的道理?還錦衣玉食地養了她這十六年,真是開善堂也不過如此了。”
    小兒子跟小兒媳一來,程老夫人就徹底不用自己說話了。
    他們是她用來制衡的手段,她想什么,小兒子跟小兒媳都會替她說出來,而且說得更大聲。
    程卓之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伸過去也不是,收回來也不是。
    在他身旁的劉氏也端不住表情了。
    趙氏看到二房的反應,心中簡直樂翻了天,她這個二嫂聰明一世,居然會在子嗣的事情上栽了。
    難怪二房的奴才一路攔著他們,甚至想把這邊的消息封鎖,幸好母親的人早早通知了他們。
    程遇之還在旁邊,一邊哄程老夫人,一邊拿孝道的大旗壓他二哥。
    趙氏眼睛一轉,看到了被找回來的程明珠,目光在她清純無辜的臉上掃過,腹誹了一聲“跟劉氏一路貨色”,然后看向跪在地上的陳松意。
    陳松意上輩子就有感覺,他們看自己不順眼。
    在趙氏眼中,二房這個福氣包生得命好,一出生就趕上她爹回京任職,買了好宅子,還跟謝家訂了親。
    二房可謂是春風得意,讓程家都跟著水漲船高,讓四房只能仰仗他們的鼻息。
    趙氏明明生下了兒子,反倒被劉氏這個商戶出來的比了下去。
    本來大齊重孝,陳松意的純孝又是整個京城都是有名的,簡直找不出半點瑕疵讓她可以攻擊劉氏——現在好了,鬧了半天,她不是程家親生的!
    劉氏親生的那個,是個在鄉下長大的野丫頭,天生矮了旁人一截,以后怎么也越不過他們四房的姑娘去。
    趙氏想著,眼中就帶出了得意來。
    “娘。”陳松意看她明明低著頭向程老夫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看著劉氏,做出為二房著想的樣子來,“娘,意丫頭雖千好萬好,但終究不是我們程家人,現在明珠都回來了,哪有讓親生的住在偏房,一個外人坐正堂的?要是傳出去,還不得讓全京城都看笑話。”
    程老夫人淡然地點頭:“不錯。”
    立在一旁的程明珠哪怕再想沉住氣,此刻也忍不住流露出了一點驚喜之色——她的爹娘跟中了蠱似的要留程松意,可四叔跟四嬸一來,竟然要幫自己把程松意趕走!
    劉氏當然不甘被他們壞了自己的事,握著手帕才想張口說什么,程老夫人就瞥了她一眼,然后一錘定音:“不是程家人,斷然沒有留在程家的道理。”
    “這……”
    程卓之在母親的強硬下,終究說不出折中的話來。
    他下意識看向跪在地上的陳松意,就見少女肩膀微微顫抖,像是下了決心一般抬起了頭。
    在眾人的注視下,陳松意的臉蒼白無比,仿佛不忍父親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于是做出了決斷。
    屬于少女的聲音微微發顫,說的話卻叫人聽出微薄的堅定跟勇氣來:“我雖不是父親跟母親親生的,但這十六年的養育之恩無以為報,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父母再為我為難……只能請父親原諒女兒不孝,以后不能再侍奉父親母親左右了。”
    說著,她端正了表情,決絕的朝程卓之拜了下去。
    劉氏心里一咯噔,只覺要壞,忙阻止她說下去:“意兒——”
    可陳松意卻不會給她半點阻攔的機會。
    為了脫身,再惡心她也拜得下去。
    起身之后,她才又忍著淚意,向著劉氏道,“這一拜還了父母恩情,再多的女兒卻是還不了了,只能來世銜草結環再報。”
    沒人覺得陳松意這番說辭有什么問題。
    她的一切就是程家給的,離了程家她就什么也不是,當然就還不了任何東西了。
    程老夫人依舊端坐上首,一派淡然。
    她身旁的程遇之夫婦見二房這次終于也吃了癟,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
    在一旁等了許久,才見塵埃落地的程明珠也露出了喜色。
    唯有程卓之面露不忍,最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罷了。”
    這下劉氏真的慌了,不過哪怕到了這時,她也沒有懷疑陳松意是生出了異心。
    只覺得她這是單純不愿讓他們為難,完全是程老夫人跟四房逼出來的,并不是她自己本意。
    “老……”她立刻轉向程卓之,只想再用眼淚攻勢叫他心軟,把人留下。
    然而還沒等她說什么,站在程老夫人身旁的趙氏眼睛一轉,又提醒道:“大姑娘要走,可別忘了將我們程家的東西留下。”
    事情發展到這里,其實就已經開始跟上輩子不同了。
    陳松意沒有任人宰割,甚至主動提出了要離開程家,但她沒料到趙氏會突然這么說,面上愣了一下。
    兩世為人,又經歷過那么多,對身外之物陳松意早就不在意了。
    畢竟上輩子程明珠一回來,也是逐步奪走了她所有的東西。
    今日就算身無分文從程府出去,陳松意也有辦法回到江南自己的家。
    此刻她只覺得四房真是一路奇兵,就算劉氏手段用盡,也阻礙不了自己從這里出去了。
    在旁人看來,陳松意的怔忪,就是被趙氏突如其來的要求搞得不知所措。
    做了十幾年的程家千金,錦衣玉食地長大,離了程家她能走多遠?
    更何況劉氏對這個女兒是真好,別說平常的吃穿用度,就連好幾家鋪子都掛在了陳松意名下。
    光是陳松意現在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帶出去變賣一下就夠平常人家吃好幾年了,趙氏卻要她把東西留下。
    原本恨四房壞了自己大事的劉氏神情微頓,忽然覺得趙氏的貪財計較也不全是壞事。
    經她這樣一提醒,松意是絕不可能把東西帶走的。
    沒了這些可以變賣的首飾,她要怎么離開程家,離開京城?
    想到這一點,劉氏也沒那么焦急了,將目光落在養女身上,等著她的反應。
    一時間,陳松意再次成為了廳中的焦點。
    哪怕她生性并不愛奢華,可發間裝點的頭面,身上穿的錦緞,哪樣不金貴?連趙氏都眼熱要多提這一句,更別說是程明珠了。
    雖然被接回程家以后,程明珠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完全不一樣了。
    可陳松意擁有的東西就是比她好!
    這也是讓她嫉妒發作的原因。
    “不成,她要走絕對不能把這些東西帶走,這都是我的!”
    程明珠咬著牙,恨不得直接沖上去,把陳松意身上的東西全都擼下來。
    可恨現在是在程家,不是鄉野,她不能這樣暴露本性。
    她還要繼續裝純善,裝柔弱,才能讓父親對自己心生憐惜愧疚,補償自己。
    程明珠的丫鬟本來演了一出忠心護主,指責陳松意的戲,眼下正在不起眼的角落跪著。
    忽然,她看到程明珠暗暗投過來的眼神,頓時整個一激靈。
    不會吧?小姐不是要我現在沖上去動手搶吧?
    她知道陳松意不再是程家大小姐,此刻也大概率不會反抗,可……
    就在程明珠眼神變得狠戾,要給丫鬟加壓的時候,趙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眼睛一亮,指著陳松意的手鐲對程老夫人道:“娘還記得這鐲子嗎?這不是跟謝家定親的時候,謝老夫人送給意丫頭的?”
    程老夫人目光一閃,落在陳松意的手腕上。
    程遇之也識貨,立刻接口道:“喲,鴿血紅,價格不菲呢。”
    “當時謝老夫人送這鐲子給未來的孫媳婦,可跟他們謝家定親的是我們程家的嫡小姐,現在意丫頭不是我們程家的女兒了,這鐲子怎么也該留下給明珠吧?”
    聽到這話,程明珠的目光又一下子落在了陳松意的手腕上。
    人靠衣裝馬靠鞍,從鄉下農女變成京官之女,她太明白好的首飾對一個人的氣質有多重要了,來的第一天她就惦記上了。
    她跟劉氏一樣,生得雪膚花貌,戴上這只鴿血紅的鐲子,定會顯得更加膚如凝脂。
    沒想到這鐲子還是謝老夫人送給未來孫媳婦的?那就更不能讓陳松意帶走了!
    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下,陳松意垂目,看向手腕上的鐲子。
    上輩子她會死得這么悄無聲息,無人懷疑,跟這鐲子也有關系。
    程明珠被認回來之后,很快就讓外界知道了。
    不過對外程家也沒有說陳松意是錯抱的,名義上她依然是程卓之的長女,可以跟劉氏母女一起去各家走動。
    陳松意一開始還會出來,然而這鐲子被程明珠奪去之后,謝老夫人發現了,問起她怎么沒戴。
    她不知該怎么跟疼愛自己的謝老夫人解釋它被程明珠搶去了,而自己未來大概也不可能嫁入謝家,辜負她的疼愛,也辜負了謝長卿,于是便逐漸不再出門。
    這也就造成了她后來生病,再到身亡,京中都沒有多少人知道。
    懷璧其罪,這道理她早就懂了,這時候又怎么還會吝惜一只鐲子?
    上首,見到她伸手脫鐲子的動作,程老夫人目光一閃,站在她身旁的趙氏眼睛一亮。
    而篤定陳松意舍不得謝老夫人的心意,也舍不得跟謝長卿這個未來夫婿之間的可能的劉氏眼中更是生出了錯愕。
    陳松意對他們的反應視若無睹。
    在程明珠火熱的注視下,她摘下了這只鐲子。
    什么謝家,不記得了。
    什么對不起?沒什么對不起的。
    上輩子她就是太禁錮在這些東西里,才會被劉氏掌控于宅院之內,玩弄在鼓掌之間。
    叮的一聲,所有人都聽到了她將褪下來的鐲子放在地上時,玉石與地面發出輕微的敲擊聲。
    脫去鐲子之后,她又動作堅定的用微微顫抖的手拔下了發間的珠釵、頭面。
    再摘下了耳垂上瑩潤的珍珠耳環,然后是腰間的玉佩、香囊。
    就這樣一點一點,從人人羨艷的程家千金,變成了身上沒有絲毫配飾的農家女兒。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手越來越穩。
    前一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的眼淚,此刻隨著她脫完釵環起身,也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她這是舍不得,是屈辱,只有陳松意自己知道,這是加諸在前世的自己為身上的枷鎖脫去,靈魂復歸自由而留下的暢快之淚。
    站在地上,她脫掉了那雙裝點著東珠的鞋子,足下只剩輕薄羅襪。
    那瑩潤的珠子如同鏡面,在地上照出少女的身影。
    她脫去了釵環,脫掉了身上的綾羅綢緞,只剩下一身素白中衣。
    就這樣紅著眼,蒼白著臉,周身再無半點裝飾,站在眾人面前。
    所有人都被她的勇氣鎮住,沒人想到她會做到這一步。
    在這個時代,一個年輕女子這樣散發,這樣衣衫不整的走出大門,走到大街上去,半點名聲都不剩。
    而陳松意脫釵謝環,脫到這樣已經褪無可褪,就算是趙氏也仿佛被堵住了喉嚨,沒什么可說的。
    畢竟就算是犯了錯被發賣出去的丫鬟,最低限度還有一身整齊的衣裳。
    可這些陳松意都不在意。
    在死亡面前,她有過更不堪的時候。
    一片寂靜中,她唯獨看向面露不忍的程卓之,做戲做全套的對這個養父強撐出了一個笑容。
    程卓之耳邊仿佛都能聽見她的聲音,聽見她說這樣的話,父親就不會再為難。
    陳松意深吸一口氣,對著廳中眾人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程家女。那些鋪子雖掛在我的名下,曾是我來日的嫁妝,但我還沒出嫁,地契還是在中饋里的。”
    “我這便走了,父親珍重。”
    說完,她再不停留,轉身就從這個大廳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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