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袁朝年說出這句話，夜蓮終于有些動容。
    靜下心來，夜蓮呼吸幾次，確認靈臺完全空明才重新開口，說道：“我有疑問。”
    袁朝年欣然點頭，說道：“應(yīng)該的，妹妹請講。”
    夜蓮輕輕皺起眉，說道：“我不想聽到你這樣叫。”
    袁朝年目光平靜，說道：“這與想不想無關(guān)。”
    夜蓮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目光說道：“你那位老師算到樂洪濤之死，他又說蕭十三郎的命運不可窺探，然樂洪濤因為十三郎才會如此，這樣算不算矛盾？”
    袁朝年微微一笑，說道：“問出這個問題，證明妹妹對算道的理解有誤。”
    夜蓮淡淡說道：“不是有誤，是我根本不懂。”
    對絕大多數(shù)修士而言，算道是修行的一條神秘門徑，不可不信、但不能癡迷。依據(jù)很簡單，假如未來可以“算”出來，未來還能叫未來？假如算道那么有用，以算道聞名的破天觀修士們早就應(yīng)該飛升天外，怎會與其他人一樣窩在這個小地方幾千上萬年？
    夜蓮的想法與普通人并無多少不同，或許更堅定；聽聞袁朝年的那位老師連這都能算得到，夜蓮第一反應(yīng)是他在吹牛，但隨后......
    似袁朝年這種人，可以不喜歡，可以看不起，但不能懷疑他的判斷力、心性的強大，還有做事時的周密，與嚴(yán)謹(jǐn)?shù)娇量痰娘L(fēng)格。
    這樣的“牛”，袁朝年不會亂吹，而且太容易被戳穿。
    “居高而不驕縱，很難得。”
    袁朝年毫不掩飾眼里的憐愛與贊賞，說道：“天道如網(wǎng)。眾生如魚，魚在網(wǎng)中掙扎，看似凌亂辛苦無序，實則按照天道制訂的規(guī)則演繹人生，進而再為天道完善規(guī)則。天道最忌有人干擾其規(guī)則，同時又需要有通達之士助其完善規(guī)則。這就是天道允許修士感悟天地，但不允許有人改變命運的原由。”
    “換句話說，天道就是規(guī)則的集合，規(guī)則越豐富、越細致、越完善，天道就越發(fā)完美。無數(shù)個人無數(shù)種可能，億萬中人出一個補充一點，有無盡時間做基礎(chǔ)，天道仍可慢慢成長。”
    “像我們一樣成長。”
    講到這里，袁朝年神情流露出崇敬。甚至有些狂熱。
    “妹妹你看，這就是天道的本質(zhì)啊！”
    用力揮手，袁朝年說道：“茫茫世間，宇宙蒼穹億億萬生靈，有誰能比老師看得更通透？”
    夜蓮冷冷望著他，說道：“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袁朝年神情微僵，說道：“師妹莫急，為兄這就提到。”
    稍頓。他說道：“老師講過，算師施法。難如大海撈針，險如火中取栗，境界越高越要小心。透視命運就是看透規(guī)則，會對原有規(guī)則造成干擾，是對天道的挑釁。算師施法，需要謹(jǐn)慎且有度。一旦被天道察覺，會將算師看到的那些東西改變，令其徒勞無功，還會降臨反噬。”
    “妹妹一定聽過類似的例子，某些算師修為深厚日益狂妄。或因為外力驅(qū)使強用其力，希望看得更遠、看得更清，結(jié)果折損壽元甚至當(dāng)場死亡，其原因便在于此。”
    袁朝年說道：“老師以為，算道首先要看到，但不可過于苛求看清，當(dāng)確定其初始末尾的那兩個點，之后推衍過程，再通過觀察來驗證。在不夠強大之前，再高明的算師都只能看到線頭，而不是具體畫面與結(jié)局。拿樂洪濤為例，老師知道其必然事敗，但其方式、時間以及會不會死，如何死，死在誰手，通通不能提前預(yù)知。”
    稍頓，袁朝年說道：“這就好比驅(qū)趕馬車，重要的是為拉扯的馬指點方向，而不是親手轉(zhuǎn)動車輪。”
    夜蓮說道：“既然結(jié)果注定，看到又有什么用？”
    袁朝年回答道：“看到線頭之后推導(dǎo)過程，之后在不觸及規(guī)則的基礎(chǔ)上因勢利導(dǎo)，將事情推向既定方向，便可以另一種方式規(guī)避風(fēng)險，不為天道所察。”
    夜蓮想了想，說道：“為了活著？還是為了修行？”
    袁朝年回答道：“兩者兼有。天道是規(guī)則，算師修行便是修規(guī)則，每完成一次整合，意味著看清一部分規(guī)則，算師對天道規(guī)則的理解便會加深一重。長此以往，日積月累，無數(shù)歲月后，便可看清全部。”
    夜蓮說道：“看清全部，就是另一個天道？”
    袁朝年搖搖頭，感慨說道：“哪有那么容易。看清之后還要模擬，進而實現(xiàn)創(chuàng)造；無論哪一種，遠非現(xiàn)在的你我所能理解。”
    夜蓮說道：“活著又怎么講？”
    袁朝年回答道：“算師窺視天機，用在外物或他人身上相對容易，風(fēng)險也比較小，期間縱有失誤，還能想到辦法補救。如對自己使用，就好比魚兒嘗試破網(wǎng)，猛虎試圖脫去枷鎖一樣，危險百倍增長。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處處皆是殺機陷阱，如有算師為自己施法算運，其結(jié)果要么看錯，要么就是一頭扎進殺陣，萬死無解。”
    袁朝年嘆息說道：“老師雖強，總不能與天道相比。”
    對任何人而言，這句話都不是貶低，而是不敢奢望的贊美。
    袁朝年目光崇敬，又說道：“只要不是真的走投無路，真正的算師絕不對自己施法。師妹想必知道，算師往往并不具備強大戰(zhàn)力，沖鋒陷陣更非其長，因此從安全上考慮，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漩渦，身在其外靜觀其變，活著，而且修行。”
    夜蓮微諷說道：“察覺到危險就躲起來，好辦法。”
    袁朝年回應(yīng)道：“之所以苦苦修行，就是為了活著。”
    夜蓮沉默下來，稍后說道：“你的老師，算到了六方會談？”
    袁朝年笑了笑，回答道：“妹妹還是沒明白，老師看到靈魔之間會有一段和諧。不是算出過程。”
    夜蓮說道：“他不是會推導(dǎo)？”
    袁朝年說道：“問題回到原點，涉及蕭十三郎，老師也難以掌控。”
    夜蓮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所以，蕭十三郎必須死。”
    袁朝年再度笑起來，說道：“為兄知道妹妹有執(zhí)念。或者是情念......不用否認，不用擔(dān)心蕭十三郎如何，他也影響不了大局。”
    這句話似有多重蘊味，夜蓮稍稍皺眉，說道：“事實是六方會談應(yīng)蕭十三郎而成功，已經(jīng)影響到大局。當(dāng)今之勢，靈魔妖三方利益互相牽制，外部還有四大星域的威脅，合作關(guān)系會隨時間延長更加穩(wěn)固。怎么亂得起來？”
    袁朝年平靜說道：“老師早已看透此點，自然有辦法改變。”
    抬手指指夜蓮，袁朝年說道：“關(guān)鍵在于妹妹你。”
    “我不明白，我也沒有那么大本事。”
    “你有的，只是還沒有意識到。”
    袁朝年回手指指自己，認真說道：“而且，還有我相助。”
    夜蓮神情冷漠，望著袁朝年的目光滿是譏諷。分明當(dāng)他是瘋子。
    袁朝年對此毫不介意，說道：“妹妹可知道。再有百余年，會發(fā)生什么事？”
    這是廢話，夜蓮懶得回應(yīng)。
    “升仙臺開啟，靈域會迎來最重要一次飛升試煉。”
    袁朝年自問自答，接下去說道：“或許妹妹還不知道，魔族一方在血域的飛升通道也會在那個時候開啟。”
    夜蓮淡淡說道：“與我無關(guān)。”
    “當(dāng)然有關(guān)。非但有關(guān)。而且至關(guān)重要。”
    袁朝年連連搖頭，說道：“妹妹想一想，六方會談已經(jīng)成功，再經(jīng)過百年磨合，靈魔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是會很和睦？這樣的情形下。那些原本矢志守護的老怪們會怎么想？還有那些胸有大志，但被老家伙們死死壓制的人，且占去絕大部分珍稀資源的年輕一代，又會怎么想？”
    聽了這番話，夜蓮神情微變。
    “妹妹到底靈秀，一點即透。”
    贊一聲，袁朝年繼續(xù)說道：“以往升仙臺少有人參加，一來因為生機渺茫，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靈魔征戰(zhàn)不休，那些看重傳承的老家伙們牽掛甚重，有意無意會說服自己放棄這條打算。現(xiàn)在，當(dāng)靈魔之間失去爭執(zhí)，意味著老怪們失去目標(biāo)，心情會怎樣？”
    “按照常理，參加的人數(shù)越多，合作越緊密，越有可能產(chǎn)生幸運兒；如此一來，此次升仙臺越發(fā)顯得重要。”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升仙臺開啟可遇不可求，錯過這一次，他們只能慢慢等死。”
    “等死呵！以往靈魔彼此仇視，等死也不會太無聊。現(xiàn)在呢？那些苦熬千年、見識過一切、厭煩了一切的老家伙們，還能否耐得住那種寂寞？”
    微微喘息，袁朝年又說道：“每一個踏上升仙臺的修士，行前都會整理遺物，比如用不到的法寶、材料、丹藥、寵獸等等。師妹從來不缺少這些東西，無法體會尋常修士對那些東西的渴望如何強烈；為兄可以負責(zé)地告訴你，一旦沒有了外力威脅，那些掌權(quán)的小字輩巴不得將壓住頭頂大山移走，會勸說、鼓動他們冒險。”
    “為兄打探到，自從六方會談開始，已有不少人封門閉死關(guān)，專心準(zhǔn)備敲響那面升仙之鼓。隨著局勢越來越穩(wěn)定，會有更多修士加入這支隊伍。”
    “燕尾、咔吧兩族也已在為此籌備，自主選擇升仙臺還是魔族通道，為長生做最后一搏。”
    袁朝年說道：“可以預(yù)見，升仙臺上聚集的人數(shù)會遠超以往任何一次，血域通道也會集中大量魔族高手；過了那個關(guān)頭，靈魔妖三方大地，扛鼎之人十去其八，局勢煥然一新。”
    聽著袁朝年的話，夜蓮神情一變再變，漸不能如剛才那樣平靜。
    她知道袁朝年的話沒有錯，在突然失去大量坐鎮(zhèn)之人情況下，靈魔會迎來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局面，最易生變，最易生亂。
    袁朝年留意到夜蓮的反應(yīng)，滿意說道：“樂洪濤事敗，道盟實力大損，聲威一墜千丈，絕非短時間可以恢復(fù)；待其供奉的各位長老進入升仙臺，空虛程度萬年僅見。戰(zhàn)盟情形實與道盟類似，包括歐陽老祖等人，全部在籌備升仙大道。”
    “至于道院，大比結(jié)局會如何，不用為兄解釋吧。”
    “雷尊......”
    夜蓮眼里閃過厲芒，說道：“也是你那位老師的人？”
    袁朝年搖搖頭，回答道：“我不知道......老師說過，大比之后便不用擔(dān)心道院。他老人家既然這樣講，就一定是如此。”
    目光漸漸火熱，袁朝年顫抖的聲音說道：“師妹只需吞掉齊飛，修為提高一倍；之后再受山君點化，經(jīng)百年苦修，人界巔峰指日可待；到那時，憑你的資質(zhì)、身份，執(zhí)掌仙靈不在話下。為兄身涉道院、道盟、戰(zhàn)盟三大勢力，只需破境突破化神，想做什么事情都不算難。”
    “老師運籌帷幄千年，靈魔兩域早已埋下不知多少伏子，到那個時候，只要你我想動，什么六方會談，還不就是一紙空文，隨時可以......”
    “夠了。”
    揮手喝斷袁朝年，夜蓮深深呼吸數(shù)次，強行讓自己恢復(fù)平靜。
    “為什么？”
    “為什么？”
    袁朝年疑惑反問：“什么為什么？”
    “你的老師為了證道，你呢？”
    夜蓮放緩聲音說道：“為何你甘心供其驅(qū)使，情愿做山君的一條狗？”
    袁朝年越發(fā)不解，回應(yīng)道：“妹妹講的什么話，難道你這么快忘了剛才的故事，忘了你我是誰所生？妹妹難道忘記了父母的身份，忘了他們的大愿與血仇！”
    “我沒忘，是你早將其丟在腦后。”
    慷慨陳辭僅換來一句冷漠譏諷。片刻時光，夜蓮似已完全從之前的震驚中走出來，神情滿滿不屑，同時稍稍流露出一點失望。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會牢記仇恨的人，你甚至害怕被人看成那樣的人。”
    “是這樣嗎？”
    袁朝年好奇問道：“妹妹為何這樣想?”
    夜蓮?fù)f道：“講述前事的時候，你從來沒把母親成為母親，也不把父親稱為父親。我猜想，這應(yīng)該與你繼承到的資本不夠豐足有關(guān)，你嫉妒我、甚至恨我，你根本不愿意承認父母、甚至痛恨他們，對不對？”
    萬世之花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什么喜怒哀樂；對面，袁朝年耐心聽著，目光順著夜蓮的眼、臉、、唇、頸、胸、腹，一路下移，落在那雙握緊并有光華隱放的雙拳之上......忽然笑起來。
    “妹妹啊......你可真美。”
    ......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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