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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為民一下聽蒙了。聽蒙不是一下告這么多人讓他蒙,而是后邊還有一個“我自個兒”。哪有自個兒告自個兒狀的?史為民判定,這案子不簡單,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低頭看了看表,已經八點四十,便說:
“既然你找縣長,我給你喊去。”
轉身向政府大門里跑去。他跑一是為了脫身,好去參加“世外桃源”的剪彩;二是參加剪彩,身上一身米粥不合適,得去辦公室換身衣服。李雪蓮上前一把拉住他:
“別跑哇,我看你就是縣長。”
史為民抖著身上的粥讓她看:
“你咋看我像縣長?”
李雪蓮:
“我打聽你的車號了。車上坐的是你,你就是縣長。”
史為民:
“縣長的車,坐的不一定是縣長,我是他的秘書。你案情這么大,我做不了主,我給你喊縣長去。”
李雪蓮只好撒了手。史為民一溜小跑回到辦公室,一邊換衣服,一邊讓人給信訪局長打電話,讓他來縣政府大門口,處理一個婦女告狀的事;換完衣服,另坐一輛車,從縣政府后門出去,去參加“世外桃源”的剪彩。
一天無話。到了晚上,史為民又去縣賓館陪從省里到市里來的七八撥客人吃飯。車到了縣賓館門口,縣信訪局長在臺階上站著。縣信訪局長姓呂。史為民已經忘了早上婦女告狀的事。見史為民下車,老呂高興地迎上來:
“史縣長,你要支持我的工作。”
史為民:
“啥意思?”
老呂:
“市信訪局張局長一會兒就到,安排在888包房,你待會兒過來打個招呼。”
史為民一愣:
“沒聽說老張要來呀。”
老呂:
“臨時打的電話。平常我就不麻煩你了,現在是關鍵時候,市里第一季度的信訪評比,就要開始了。”
史為民伸著指頭:
“你這是第九攤。”
老呂:
“喝三杯就走,你能到場喝三杯,咱就能評上頭三名。”
又說:
“這可牽涉到維穩呀;一個縣維穩出了問題,摘的就不是我信訪局長的帽子了。”
史為民:
“我待會兒去一下不就是了,還用拿帽子來嚇唬人?”
老呂笑了。這時史為民突然想起早上在縣政府門口告狀的婦女,便問:
“對了,清早攔車告狀那個婦女,是咋回事?”
老呂不在意地揮揮手:
“一個潑婦,讓我趕走了。”
史為民一愣:
“攔車不要命,寫那么大一個‘冤’字,咋說人家是潑婦?”
老呂:
“‘冤’字是不小,芝麻大點事。”
史為民:
“啥事?”
老呂:
“去年離婚了,如今又后悔了,非說去年的離婚是假的。”
史為民:
“這么點子事,咋要告那么多人呢?她告的可都是法院的人,是不是她找了法院,法院不作為呀?”
老呂:
“我問過法院了,法院不是不作為,正是作為了,她才告法院。她說離婚是假的,法庭經過核定,離婚卻是真的,能因為她告狀,法院就違法給她再判成假的嗎?”
史為民倒替李雪蓮發愁:
“到底因為什么,離過婚又后悔了呢?”
老呂:
“就算后悔,也該去找她前夫鬧呀,咋找上政府了?又不是政府跟她離的婚。”
史為民倒“噗啼”笑了:
“人家告狀一肚子氣,你還說這種風涼話。”
這時省水利廳一個副廳長由本縣一個副縣長陪著,到了賓館門口。史為民撇下老呂,忙笑著迎上去,與副廳長握手,一塊兒步入賓館。
九
李雪蓮頭頂“冤”字,在市政府門口靜坐三天,市長蔡富邦才知道。一個人靜坐三天蔡富邦沒發現并不是蔡富邦視而不見,而是他到北京出差了。待從北京回來,才發現市政府門口有個靜坐的。周邊圍滿圍觀的人。到市政府上班的工作人員,倒要推著自行車躲開這人群。蔡富邦見此大為光火。蔡富邦光火不是光火李雪蓮靜坐,而是光火他的副手、常務副市長刁成信。蔡富邦去了北京,刁成信并沒出差,竟讓這件事延續三天,自己不處理,等著蔡富邦回來處理。市政府的人都知道,市長和常務副市長有矛盾。說起矛盾,蔡富邦又一肚子苦水,因為這矛盾不是他造成的,而是歷史形成的。十年前,兩人都是縣委書記,那時兩人關系還不錯,常常串縣喝酒;后來一起提的副市長,按姓氏筆畫排列,刁成信還排在蔡富邦前頭;后來交替上升,一個當了市委宣傳部長,一個當了組織部長;再后來,蔡富邦走到了刁成信頭里,當了市委副書記,刁成信當了常務副市長;再后來,蔡富邦當了市長,刁成信原地未動,成了蔡富邦的副手;兩人貼這么緊地你上我下;或者,你上了我就不能上;沒有不服氣,也有了不服氣;沒有積怨,也有了積怨;不是對頭,也成了對頭。當然,對頭并不在表面,會上兩人仍客客氣氣;但在背后,刁成信常常給蔡富邦使絆子。一個人在市政府門口靜坐三天,還遲遲不處理,等蔡富邦回來處理,只是眾多絆子之一。蔡富邦對刁成信光火不是光火他使絆子,而是怪刁成信愚蠢,沒長腦子。兩人的交替上升,并不是蔡富邦決定的,而是省里決定的。如你想當市長,最聰明的做法,是支持蔡富邦的工作,使蔡富邦早一天升走,你不就是市長了?這樣磕磕碰碰,刀光劍影,市里的工作搞不上去,蔡富邦永遠是市長,你永遠還是常務副市長。什么叫腐敗?腐敗并不僅僅是貪贓枉法、貪污受賄和搞女人,最大的腐敗,是身在其位不謀其政。比這更腐敗的,是像刁成信這樣的人,身在其位在謀反政。更大的腐敗是,刁成信明明在反政,你還奈何不了他,因這常務副市長不是蔡富邦確定的,同樣也是省里確定的。比這些更讓蔡富邦生氣的是,刁成信使絆子不看時候。目前,市里正在創建“精神文明城市”。“精神文明城市”,全國才有幾十個。成了“精神文明城市”,市里的形象就會大為改觀,投資的硬環境和軟環境,就有了一個明顯的說法;與外商談判,招商引資,也多了一個籌碼。為籌辦這“創建”,蔡富邦花了一年的心血,整治了全市的公園、街道、地溝、學校、農貿市場和棚戶區;全市挨街的樓房,外立面都新刷了一遍。準備一年,就等一天;再有三天,中央和省里管“精神文明城市”創建的領導小組,就要來這里驗收。為了這一天,蔡富邦又提前一個月,讓全市的干部市民,上街捉蒼蠅。機關干部,規定每人每天交十只蒼蠅,跟年終考核聯系在一起。蒼蠅不禁捉,半個月之后,干部們十只蒼蠅的指標就完不成了,個個怨聲載道。而怨聲載道中,全市確實不再飛一只蒼蠅。蔡富邦知道怨聲載道,但不過枉就不能矯正。捉過蒼蠅,又讓小學生唱歌,老太太跳舞。這回蔡富邦去北京,就是匯報“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成果;回來,就準備迎接“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領導小組的到來。沒想到一回到市里,市政府門口有一個靜坐的,而且已經坐了三天,還沒人出來管。說句不好聽的,全市的蒼蠅都消滅了,市政府門口,卻出現了一只大蒼蠅;這不是故意給“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抹黑嗎?蔡富邦一到辦公室,就把秘書長叫過來,指指窗外的市政府大門口,一臉惱怒地問:
“怎么回事?”
秘書長瘦得像根竹竿,抽煙,臉顯得蠟黃,唯唯諾諾地說:
“一個告狀的。”
蔡富邦:
“我知道是個告狀的,聽說坐了三天了,咋就沒人管?”
秘書長:
“管了,不聽。”
蔡富邦:
“刁成信這幾天沒來上班嗎?他就視而不見嗎?”
秘書長不敢挑撥領導之間的矛盾,忙說:
“刁市長管了,還親自找她談了,還是不聽。一個婦道人家,圍觀的群眾又多,不好動用警察,那樣影響就更不好了。”
蔡富邦心里稍平靜一些,但臉上更加不平:
“多大的事呀,工作做不下來,殺人了,還是放火了?”
秘書長:
“沒殺人,也沒放火,屁大點事。這婦女離婚了,又后悔了。我想,大概想找補點錢唄。就是事兒小,倒不好管;如是殺人放火,倒好辦了。”
蔡富邦:
“哪個縣的,縣里就不管嗎?”
秘書長:
“縣里也管了,管不下來。這婦女現在不是告一個人,是告許多人。”
蔡富邦:
“都告誰呀?”
秘書長:
“正因為管不了,她當成都不管,她要告她那個縣的縣長,法院院長,法院的專委,還有法院的審判員,還有她丈夫,還有什么人,我一時也記不清了。”
蔡富邦倒“噗啼”笑了:
“她還真有些膽量,屁大點事,鬧到這種地步。”
秘書長忙點頭:
“是個犟娘兒們。”
又問:
“蔡市長,你看怎么辦?”
蔡富邦又光火了:
“你看,你們說你們層層都管了,到頭來,不還是推到我頭上?不還是讓‘我看’嗎?三天后,‘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領導小組就要到市里來了,還能怎么辦?趕緊把她弄走,有什么事,一個禮拜之后再說。”
蔡富邦說這話時是上午。上午,李雪蓮仍在市政府門口坐著,頭頂一個“冤”字;下午仍在靜坐,沒有人管;到了晚上,圍觀的人散去,就剩李雪蓮一個人。李雪蓮從饃袋里掏出一個干饃,正往嘴里送,幾個穿便服的警察,一擁而上,不由分說,便把李雪蓮架走了。市長蔡富邦只說把李雪蓮弄走,并沒說弄到哪里去,說過這話,就忙乎別的去了;但他的指示一層層傳下來,從市政府到市公安局,從市公安局到區公安分局,又到市政大道東大街派出所,指示早已變了味兒,成了市長發了脾氣,讓把這婦女關起來。幾個警察把李雪蓮架走,不由分說,以“擾亂社會秩序罪”,把李雪蓮關進了拘留所。
十
三天之后,市里“精神文明城市”創建活動被合格驗收,該市成為“精神文明城市”;七天之后,李雪蓮從拘留所被放了出來。“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和李雪蓮的告狀,二者本來沒有聯系,但因為“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李雪蓮被關了進去,二者就有聯系了。但李雪蓮被放出來,并沒有追究“精神文明城市”的創建。市里人人都知道,抓李雪蓮是市長蔡富邦下的命令;人人都知道了,李雪蓮也知道了;李雪蓮從拘留所出來,并沒有去找蔡富邦,也沒有繼續在市政府門前靜坐,而是返回了自己縣,又返回到自己鎮上,去找在鎮上殺豬賣豬肉的老胡。老胡仍在集上賣肉,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鉤子上掛的也是肉。李雪蓮遠遠喊:
“老胡,過來,跟你說句話。”
老胡正在案前埋頭切肉,抬頭看到李雪蓮,吃了一驚。他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蓮來到集后僻靜處,來到廢棄的磨坊。老胡:
“寶貝兒,聽說你被拘留了?”
李雪蓮一笑:
“這不又出來了嗎?”
老胡看李雪蓮,又感到詫異:
“不像從拘留所出來的呀,小臉咋紅撲撲的?”
又往前湊:
“身上還香噴噴的。”
李雪蓮:
“我喜歡拘留所,在里邊啥心都不用操,一天三頓,還有人給你送飯。”
李雪蓮說了假話。在拘留所七天,受的罪就不用提了。一間小黑屋,關了十幾個婦女,橫豎轉不開身;一天三頓,一頓一個窩頭,一塊咸菜,根本吃不飽;還有解手,不是想解手就解手,非等到放風的時候;許多婦女等不到放風的時候,便將尿撒在了黑屋子里;李雪蓮也撒過;屋里的味道就不用說了。比這些更讓人難受的是,關在黑屋子里,整天不讓說話;吃不飽聞騷味可以忍著,不讓說話就把人憋死了。李雪蓮從拘留所出來,先跑到麥苗田里吸了半天氣,又對著遠處的群山喊了幾聲:
“我操你媽!”
然后去鎮上澡堂洗了一個澡;回到家,又換了身新衣服,往臉上抹了許多香脂;抹過香脂,又打了腮紅,才來見老胡。老胡眼粗,也沒看出來。李雪蓮:
“老胡,你還記得你一個月前說的話嗎?”
老胡:
“啥話?”
李雪蓮:
“你說你要幫我殺人。”
老胡詫異:
“我是說過呀,你當時不讓哩,你非讓我幫你打人。”
李雪蓮:
“當時不讓殺,現在想殺了。”
老胡轉著眼珠:
“如果是殺人,那就得先辦事,后殺人。”
李雪蓮:
“行。”
老胡高興得手舞足蹈,上來就摸李雪蓮的奶子:
“啥時候辦?就今兒吧。”
李雪蓮捺住老胡的手:
“知道殺誰嗎?”
老胡:
“不是秦玉河嗎?”
李雪蓮:
“除了秦玉河,還有呢。”
老胡吃了一驚:
“還有誰?”
李雪蓮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紙上寫著一個名單:
市長蔡富邦
縣長史為民
法院院長荀正義
法院專委董憲法
法院法官王公道
王八蛋秦玉河
老胡看了這名單,蒙了:
“寶貝兒,進了一回局子,把你氣糊涂了吧?”
李雪蓮:
“這些人,個個都太可惡了。”
老胡嘴開始結巴:
“我一個人,殺得了這么多嗎?”
又說:
“還有,除了秦玉河,個個都是當官的,身邊一天到晚圍著人,也不好下手呀。”
李雪蓮:
“殺幾個算幾個,我這心里憋得呀。”
老胡一下子慫了,抱著頭蹲到磨道里,往上翻白眼:
“你覺得我這生意值嗎?弄你一回,要殺六個人。”
又抱住頭:
“你以為我是黑社會呀?”
李雪蓮照地上啐了一口:
“早知道你在騙我。”
眼中不禁涌出了淚。又踢了老胡一腳,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