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毛片免费看-欧美 日韩 人妻 高清 中文-一本色综合亚洲精品88-加勒比无码一二三区播放-亚洲欧美精品av在线观看-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一区-日本三级日产三级国产三级-暴躁老外玩minecraft-日韩欧美亚洲一区二区四季

第1章

1

布里弗曼認識一個叫雪兒的姑娘,她為佩戴那些長長吊吊的耳環穿了耳洞。耳洞后來發炎化膿,現在兩只耳垂上都留下了小疤痕。是他在她頭發后面發現的。

布里弗曼的父親從戰壕里站起來時一顆子彈射進他的手臂。戰斗中得來的這枚傷疤讓罹患冠狀動脈血栓的男人得以慰安。

布里弗曼右太陽穴上有道傷疤,拜好友克蘭茨所賜,用鏟子留下的。是一次堆雪人引起的爭執。克蘭茨想用小煤球做雪人的眼睛。布里弗曼從那時起就反對用任何其他東西來妝點雪人,直到現在依然如此。不用什么羊毛圍巾、帽子和眼鏡。出于同樣的原因,他也不喜歡在雕好的南瓜燈的嘴里插進幾只紅蘿卜,也不喜歡用黃瓜做成的耳朵。

他的母親將她整個身子看作是她早年從鏡子中、窗戶外和車輪蓋里看到的那個完美形象中生長出來的一道傷疤。

孩子們如同炫耀獎章似的炫耀傷口。情人們則將傷口如同秘密一般呈現。當字用肉體做成,傷口就出現了。

展現一個傷口,一道戰爭留下的驕傲傷痕并不難。要展現一顆粉刺卻不容易啊。

2

布里弗曼的母親那時還年輕,她用一個放大鏡,兩手并用去對付臉上的皺紋。

一旦發現皺紋,她就用一個玻璃盤里放著的一排排精油和乳液來對付,然后就嘆氣。她的皺紋就這樣被浸了油膏,不帶任何信仰。

“這個不是我的臉,不是我真正的臉。”

“你真正的臉在哪里,媽媽?”

“瞧瞧我。這就是我的樣子嗎?”

“在哪里,你真正的臉在哪里?”

“我不知道,在俄國吧,在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

他從架子上拖出那本巨大的地圖冊,跟它一起倒在地毯上。他像一個尋金礦的人,一頁頁仔仔細細地查找,直到他發現了整個俄國,遼闊而蒼白。他跪在地圖上標出的各個距離之間,直到眼睛模糊起來,他將地圖上的湖泊、河流和地名融成一張難以置信的臉,幽暗、美麗、如此容易迷失。

女傭后來簡直是拽著他去晚餐的。一張優雅的女士的臉就在銀質餐具和食物上漂浮。

3

他的父親多半時間都是在床上,或者在醫院病房里度過。一旦起來四處走動,他就謊言連篇。

他拿起沒有銀把手的手杖,帶著兒子爬上蒙特利爾山。這兒有一個古老的火山口,在曾經噴射火熱巖漿的凹陷處生長著柔軟的青草,青草上憩著兩座由鐵和石頭鑄成的大炮。布里弗曼很想長久居于暴力。

“等我好些了,我們會回來的。”

這是一個謊言。

通過拴在“夏雷”酒店旁邊的那些馬,布里弗曼學會了如何輕撫它們的鼻子,如何用攤開的手掌給它們喂糖塊。

“等哪天我們騎馬去。”

“可你連呼吸都困難啊。”

當晚,他父親在一堆標了小旗的地圖上謀劃戰爭的時候癱倒了,他四處摸索著救命藥丸,想打開好將藥粉吸進去。

一卷卷的電影膠片落在他腳下,燃燒著。他在燃燒的膠片間跳來跳去,直到護士和女傭將他救出來,后來又受到母親的責罰。

4

這是一部滿是他家人影像的家庭小電影。

他的父親將攝像機對準了他的叔叔們,他們個個身子高挑,面容嚴肅,深色西服的翻領上別著小花,大概都離攝像頭太近了,看起來一片模糊不清。

他們的妻子看起來都很正式,有些悲傷。他的媽媽退后站著,催促嬸嬸們往鏡頭里靠。她站在后面,笑容和肩膀看起來有些疲沓。她覺得鏡頭沒有對好,有些虛了。

布里弗曼將電影停下來,想好好研究她。然后膠片融了,她的臉被一圈擴大的橘色玷痕吞噬。

他的祖母坐在石砌陽臺上的陰影里,各位嬸嬸將她們的孩子都抱給她看。一套銀質的茶具在早期的彩色膠片里熠熠發光。[1]

他的祖父注視著這一排孩子,正滿意地點頭時,也被融了的膠片吞噬了。

布里弗曼在研究往日,正肢解著這部家庭電影。

布里弗曼和他的堂兄弟們玩著紳士般的小小戰爭。堂姐妹們則忙著學屈膝禮。所有的孩子都受到邀請,一個一個在石板小徑上跳過。

一位園丁羞澀又感激地被領到陽光下,和他的東家們一起留在了膠片上。

一群妻子肩并肩緊靠在一起,影像亦被鏡頭邊框吞噬了。他母親是頭一個因此而消失的。

畫面突然間變成了鞋子和晃動不清的草地,那是因為他父親又一次遭到病痛的襲擊。

“救命!”

一卷卷的電影膠片落在他腳下,燃燒著。他在燃燒的膠片間跳來跳去,直到護士和女傭將他救出來,后來又受到母親的責罰。

電影日日夜夜地放著。小心哪,血,小心哪。

5

蒙特利爾城里大多機構都是由布里弗曼一家人建立并主持的,這一點,讓城里的猶太社區成了當今世界上最有勢力的組織之一。

城里一直流傳一個笑話: 猶太人是這個世界的良心,布里弗曼一家是猶太人的良心。“而我是布里弗曼家的良心。”勞倫斯·布里弗曼加了一句。“事實上我們是唯一存留下來的猶太人。這就是說,是超級基督徒、割了包皮的一等公民。”

若如今有人還愿意受累來清楚解釋這一點,現在的真實感受則是布里弗曼家族正在逐漸衰敗。“小心哪,”勞倫斯·布里弗曼這樣警告他的執行事務的堂兄弟們,“否則你們的孩子說話會帶口音的。”

十年前布里弗曼收集編撰了布里弗曼氏準則:

我們是希伯來傳統的維多利亞式的紳士。

我們不能過于自信,但是我們相當確信任何其他有錢的猶太人能在黑市上發財。

我們不想加入基督教俱樂部或者與旁族通婚來削弱我們的血統。我們希望被人視作同儕,通過階級、教育、權利等等聯合起來,同時保存我們與眾不同的家庭宗教儀式。

我們不能越過割禮這條防線。

我們是首先達到文明的人,少喝些酒吧,你們這群嗜血的醪糟漢!

6

老鼠比烏龜有生氣。

烏龜又慢又冷,機械性的,幾乎和玩具沒兩樣,一只長了腿的殼兒而已。它們的死毫不重要。可是一只包在那層薄薄皮膚下的白鼠則靈動而溫暖。

克蘭茲把他的白鼠放在一部收音機的空殼里。布里弗曼則將他的白鼠放在一個開口很深的蜜糖罐里。克蘭茲有次度假離開,讓布里弗曼幫忙照看小白鼠。布里弗曼就將這只和他那只放在一起。

養白鼠可是花功夫。你得走到地下室。有一段時間他給忘了。很快他就全然不去操心那只蜜糖罐,也不再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了。

后來他總算下去了,然后聞到蜜糖罐里傳來的難聞氣味。他希望蜜糖罐里還有的是蜜糖。他朝罐子里看了看,看到一只白鼠已經吃掉了另一只鼠的大半個腸胃。他倒不關心活下來的那只白鼠是不是他的。那只活著的白鼠跳向他,然后他就知道那只白鼠是瘋了。

因為氣味難聞,他伸直手拿著蜜糖罐,盡量遠離自己。他將罐子裝滿水。死了的那只浮了上來,肋骨間開了個大口子,后腿也浮了上來。活著的那只抓撓著罐子邊緣。

后來用人請他用午餐,頭餐是骨髓湯。他的父親將骨髓從骨頭里輕輕敲出來。這骨髓來自一只動物的體內。

他再回到地下室時兩只白鼠都浮起來了。他在車道上倒空了蜜糖罐,用雪埋住。然后又嘔了一陣,用雪將嘔吐的穢物埋起來。

克蘭茲氣得發瘋。他打算至少得有個像樣的葬禮,可是雪下得太大,他們連尸體都找不著了。

來年開春時,他們將車道上的一丘丘積雪鏟凈。什么都沒有。克蘭茲說事情既然到了這步田地,布里弗曼就欠他一只白鼠錢。他將他的白鼠托他照看,最后卻沒了,連具尸骨都不見。布里弗曼說如果有人死在醫院里,醫院可是不付錢的。克蘭茲說那你將東西交給某人托管,這個人如果弄丟了,他是要賠的。布里弗曼說它活著的時候就不能把它叫成東西,而且他在照看時顯然是幫了克蘭茲的忙。克蘭茲說謀殺白鼠可不是什么幫忙,然后他們就在濕乎乎的礫石地上打起來。后來他們去城中心又買了兩只。

布里弗曼的那只后來逃了,躲在樓梯下的一個壁櫥內,他用手電筒照時看見了小鼠的眼睛。接下來的幾個早晨他放了些爆米花在壁櫥門口,爆米花有被咬過的痕跡,但很快他就沒興趣了。

夏日將至,工人們將房間的百葉窗和紗窗除下時有個工人發現了一具小尸骨,尸骨上還殘留了些毛發。工人就將它扔進垃圾桶了。

工人離開后,布里弗曼將尸骨找了出來,跑到克蘭茲那里。他說這是第一只白鼠的尸骨,現在克蘭茲就可以給它辦個像樣的葬禮了。克蘭茲說他可不想要這把難聞的老骨頭,反正他又有了一只。布里弗曼說這樣也好,可是他得承認他倆都是遇事轉身的孬種。克蘭茲承認了。

布里弗曼將尸骨埋在一株紫羅蘭下,他的父親每天早晨就是從這株紫羅蘭摘上一朵下來別進他西服的翻領上。布里弗曼每次嗅著紫羅蘭時,都添了新的興致。

7

回來吧,嚴厲的柏莎,回來,將我帶出這棵折磨之樹。將我從下賤女人的臥室里移走。將我所有的東西都拿走吧。我昨晚弄到手的這個姑娘背叛了替她付房租的男人。

布里弗曼在他二十來歲的許多個早晨就是這樣喚醒柏莎的靈的。

后來他的骨頭就只有雞骨那么寬,他的鼻子從閃米特人的高鼻梁逐漸塌陷到外邦人不分明的扁平,身體上的毛發隨著年歲增長如同生命衰頹的綠洲,他身體輕得如同手柄,如同一根蘋果樹的樹枝。日本人和德國人根本就錯了。

“柏莎,現在就開始嗎?”

他跟著她到了蘋果樹最危險的一處。

“再高點兒!”她指揮著。

這時甚至蘋果都顫動起來。太陽照著她的木笛,磨光過的木笛發出鉻合金的色澤。

“現在呢?”

“首先你得對上帝說點兒什么。”

“上帝是個混蛋。”

“嗤,什么呀。要這樣我可不玩。”

天這么藍,云朵在飄移。下面數公里外的草地上有只腐爛的果子。

“草上帝。”

“你得說點兒更臟的,膽小鬼!真有分量的那個詞!”

“操上帝!”

他等著一陣風將他從他停留的枝頭上吹下去,將他摔落在草地上,四肢斷裂。

“操上帝!”

布里弗曼看見克蘭茲躺在一團盤起來的水龍管旁邊,忙著拆解一只棒球。

“喂,克蘭茲,聽好了。操——上——帝!”

布里弗曼從未聽過他自己的聲音如此純凈。空氣就是一只擴音器。

柏莎調換了一下所處的危險位置,用木笛打了一下他的臉。

“臟嘴!”

“這可是你的主意!”

為了要讓布里弗曼虔誠,柏莎又要去打他的臉,這時她從樹枝間跌落了下去,幾只蘋果也隨著掉落。她跌落時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克蘭茲和布里弗曼看見她跌下來,有一秒鐘她的姿勢是她在健身房時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的。她那副金屬架的眼鏡讓她那張平淡的撒克遜人的臉看起來更加麻木。一根尖銳的手臂骨從皮膚下凸出來。

在救護車將柏莎送去救護之后,布里弗曼小聲說:

“克蘭茲,我的聲音有點特別。”

“根本沒有。”

“有。我可以讓事情發生。”

“你是瘋子。”

“想聽我的許愿么?”

“不想。”

“我許愿一星期不說話。我許愿要學會如何獨自這樣玩,這樣一來,會這樣玩的人數就總是一樣的。”

“這又有什么好的?”

“這顯而易見啊,克蘭茲。”

8

他的父親決定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和你說話呢,勞倫斯!”

“你父親正和你說話呢,勞倫斯,”他母親也插話了。

布里弗曼最后一次徒勞無益地嘗試著打手勢。

“你聽你父親的呼吸啊!”

老布里弗曼計算了一下行動的能量,決定冒這個險,他揚起手背扇了兒子一耳光。

小布里弗曼腫起的嘴巴還沒能讓他停住唱那首《老黑奴》。

他們說她會活著。可是他沒有放棄。他會是那多出的一個。

9

日本人和德國人是美麗的敵人。他們一口齙牙,或者帶著冷酷的單片眼鏡,唾沫橫飛地說著生硬的英語。因為他們的本質,他們發動了戰爭。

紅十字會的船必須被打沉。所有的傘兵必須用機槍打落。他們的軍服硬邦邦的,用頭骨作為裝飾。他們聽見乞求活命之聲時依然可以享受食物,高聲大笑。

他們發動的每一場戰爭無一不是帶著變態的抿嘴竊笑。

最棒的是,他們折磨人。不管是為了取得密信,或是為了制造肥皂,還是為了給小鎮上的英雄們殺雞儆猴。最主要的是,他們折磨人是為了樂子,這是他們的本質。

漫畫書、電影、廣播節目等諸多娛樂,無一不是圍繞折磨為重心。沒有什么比折磨的故事更讓一個孩子心醉神迷了。帶著最清晰的良知,帶著愛國的激情,孩子們夢想著,談論著,折磨著他人的肉體以得到迷狂。想象力得到釋放,在從骷髏地到達豪[2]的偵探任務中四處游蕩。

歐洲的孩子忍饑挨餓,看著他們的父母密謀,然后死亡。而這里我們卻和來自父母鬧著玩兒一般的鞭打長大。要給我們將來的領袖們以警告,這些戰爭的嬰兒。

10

他們擁有了麗莎,他們有了車庫,為了更血腥,他們還需要繩子,紅繩子。

沒有紅繩子,他們不能進入幽深的車庫。

布里弗曼記起了一團線圈。

廚房的抽屜里裝的東西和屋里的那只垃圾箱差不離,而這只垃圾箱跟房子外面的那只垃圾箱裝的東西差不離,房子外面的那只垃圾箱和那輛形狀像只大犰狳的垃圾車里裝的東西差不離,而這些垃圾車里裝的東西跟圣勞倫斯河河邊的巨大垃圾堆差不離。

“來杯熱乎乎的巧克力牛奶好嗎?”

他真希望他母親能敬重真正重要的事情。

哦,即便你在最忙亂的時候,搬弄這間廚房抽屜里的物事也是最讓人高興的事情。

抽屜里除了纏繞在一處的線圈盒之外,還有蠟燭頭,是多年以來安息日的夜晚為了防止臺風引起的停電而搜集在一處備用的;因為換鎖而剩下的各式銅鑰匙(很舍不得將這些精心配制的金屬鑰匙隨手扔掉),那些墨水管干枯的鋼筆,只需有人不怕麻煩來清洗這些墨水管(他母親曾告訴過女傭們如何清洗);尚未用過的牙簽(特別是為清理牙齒用的);那把壞了的剪刀(新剪刀放在另一個抽屜里,十年之后仍然被稱為“新剪刀”);家里腌制食物用的玻璃瓶里用作封口的橡膠圈,年月一久,都用疲了(那些腌制的綠番茄,很難看,緊繃繃的);各種把手;散落的堅果;因吝嗇而舍不得丟棄的各式雜物。

他的手指茫然地摸索著線圈盒,不知什么原因抽屜從來不能一開到頭。

“一塊小餅干,一小塊蜂蜜蛋糕,還有一整盒杏仁餅干呢?”

瞧啊!鮮艷的紅。

麗莎想象中的身體布滿了傷痕。

“來點兒草莓,”他的母親叫道,語氣像是在告別。

孩子們走進車庫、谷倉、閣樓等建筑時,就如同走進巨大的廳堂和家庭教堂似的。車庫、谷倉、閣樓和與他們相關的這些建筑比起來更古老。他們對巨大的廚房抽屜充滿了肅穆的敬畏之情。它們像是和氣可親的博物館。

車庫里幽暗不明,一股子油哈喇味,他們的腳步落在去年的層層落葉上,落葉裂開。鏟子和鐵罐的金屬邊緣發出潮濕的幽光。

“你是美國人,”克蘭茲說。

“不,我不是,”麗莎反駁說。

“你就是美國人,”布里弗曼說。“我們二對一。”

布里弗曼和克蘭茲的高射炮看來很重。麗莎勇敢地穿過黑暗,扮成戰機的樣子,手臂前伸。

“嗒嗒嗒嗒嗒——”她戰機的機關槍啪啪作響。

她被擊中。

她模仿被擊中的戰機,漂亮地來了個鼻子朝下倒地,最后一分鐘時又脫逃了。她的兩條腿左右搖擺著,示意戰機被擊中后從空中掉下的樣子,她明白她完蛋了。

她是個完美的舞者,布里弗曼想。

麗莎看見克蘭茲走來。

“敬禮,希特勒萬歲!你是第三帝國的俘虜。”

“我把圖紙吞下去了。”

“偶們自道怎么對付泥們這些銀。”[3]

她被帶到一張行軍床前,臉朝下躺著。

“只能打屁股。”

天,她的屁股是白的!完全的一塊白!

她的屁股被一條紅繩子輕輕抽打著。

“轉身,”布里弗曼命令道。

“說好了,規矩是只能打屁股,”麗莎抗議。

“那可是上一次,”規矩制定者克蘭茲爭辯著。

她還得脫下上衣,行軍床在她的身下消失了,她在離石頭地面兩英寸的上方飄浮著,飄浮在車庫秋天的陰郁里。

噢,天哪,天哪,天哪。

輪到布里弗曼的時候他沒有抽打麗莎。有白色的花從麗莎的毛孔里生長出來。

“他怎么了?我可要穿衣服了。”

“第三帝國杜絕反抗,”克蘭茲說。

“咱們要拿住她嗎?”布里弗曼問。

“她會弄出很大響聲來的。”克蘭茲說。

游戲結束后,麗莎穿衣服時要求這兩人都轉過身去。她離開時打開車庫的門,陽光射進來,讓車庫看起來真正像一間車庫。他們沉默地坐著,紅繩子也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我們走吧,布里弗曼。”

“她簡直完美無瑕,不是嗎?克蘭茲?”

“她哪里完美了?”

“你都看見了。她真是完美。”

“再見,布里弗曼。”

布里弗曼跟著他走出院子。

“她真是完美,克蘭茲。你沒看見嗎?”

克蘭茲用食指堵住耳朵。他們走過柏莎摔下來的那棵樹。克蘭茲開始跑起來。

“她確實完美無缺,你得承認這個,克蘭茲。”

克蘭茲跑得更快了。

11

布里弗曼早年犯下的其中一宗罪是偷看了一把槍。他父親把槍放在他的床和妻子的床之間的床頭柜里。

那是一把38式槍,放在一只厚重的皮革槍盒里。槍把上刻著人名、軍銜和所屬部隊。這把槍致命、瘦削、精確,躺在那只黑暗的抽屜里,帶著危險的潛力。金屬總是冰冷的。

布里弗曼扣動扳機時聽到了機械發出的聲音,那是所有精確謀殺發出的完美聲響。咔嚓!像齒輪相扣時發出的聲音。

只要手指那么稍稍一動,這顆小而鈍的子彈就會射出。

如果有德國人這會兒正沿著這條街走下來……

他父親結婚時起誓: 任何膽敢對他的妻子圖謀不軌的男人,他見一個殺一個。他的母親把這個故事當笑話講。布里弗曼卻相信他父親的誓言。他曾想象過所有向他母親微笑過的男人的尸體堆積如山。

他父親有個開價昂貴的心臟病主治大夫,名字叫法利。他是布里弗曼家的常客,布里弗曼一家待他如家里人一樣。。當他的父親在維多利亞皇家醫院大口大口地吸著氧氣時,法利大夫在布里弗曼家的過道里親了他的母親。那只是一個溫柔的吻,為了安慰一個不快樂的女人,是在認識多年、一起經過數次危機的兩個成年人之間。

布里弗曼琢磨著是否應該拿這把槍干掉這個人。

可是誰來治愈他的父親呢?

就在不久前布里弗曼看見他的母親在讀一份《星報》。她放下報紙,一個失去了櫻桃園的契訶夫式的微笑使她的臉柔和起來。她剛讀到法利大夫的訃告。

“他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哪。”她看起來似乎正想著瓊·克勞馥主演的一部悲情劇。“他還向我求過婚呢。”

“是在我父親過世前還是過世后?”

“別傻了。”

他父親是一個特別愛整潔的人,他如果覺得母親的針線籃子亂成一團,他會一下將針線籃子翻個個兒;家人穿的拖鞋如果沒有在各自的床下放好他就會暴跳如雷。

他是個胖子,和任何人都笑得起來,除了他自個兒的幾個兄弟。

他這么胖,而他的幾個兄弟卻瘦高挺拔,這不公平。不公平啊,為什么胖的那個得死,難道光這么胖著,又喘不過氣來這些折磨還不夠?為什么不是好看的先死?

那把槍證明了他曾經是個斗士。

新聞報紙里常見到他兄弟的照片,都和戰爭有關。他將他生命中的第一本書給了兒子: 《國王之師傳奇》,厚厚的一冊,充滿了對英國軍隊的贊譽之詞。

凱——凱——凱——凱蒂,他能唱的時候就這么唱。

機械是他的真愛。為了去看一臺能從特殊角度切東西的切割機,他能走上數公里。他的家人都覺得他傻。他借錢給朋友或下屬時問都不問。他在成年禮時收了好些詩集.布里弗曼現在接收了這些軟皮書籍,那些尚未裁開的書頁讓他吃驚不已。

“也讀讀這些吧,勞倫斯。”

《如何鑒別鳥類》

《如何鑒別樹木》

《如何鑒別昆蟲》

《如何鑒別石頭》

他注視著他的父親,潔白的床,總是那么干凈整潔,聞起來仍然有一股“維他利”牌子的味道。在這具變軟的身體內有股子乖戾,一股子敵意,一種心的蹣跚。

他的父親身體愈發衰弱時他撕掉了那些書。他也不明白他為什么憎恨這些精描細繪的圖片和彩色印版。我們明白。這是在嘲笑這個充滿細節、信息和精確的世界,所有這些無用的知識在面對衰落時不知所措。

布里弗曼在房間里游蕩,等待著那聲槍響。該給這些人一個教訓,這些獲得偉大成功的人、這些雄辯的演說家、這些宗祠廟堂的建造者,所有這些好為人先走入公眾景仰的榮耀之中的偉大兄弟。他等待這支38式槍的響,這聲槍響將清潔這所房屋,帶來可怕的巨變。這把槍就在床邊。他等待著他的父親將子彈射入心臟。

“把放在頂層抽屜里的幾枚獎章給我拿來。”

布里弗曼把獎章拿到床邊。綬帶的紅色與金色如同水彩畫交織在一起。他父親費了些力才把這些獎章別在布里弗曼的毛衣上。

布里弗曼站直了,等待父親作臨終告別。

“你不喜歡它們嗎?你老喜歡盯著它們看。”

“是的,我喜歡。”

“別傻站著。它們如今是你的了。”

“謝謝,先生。”

“好吧,帶著它們出去玩吧。告訴你母親我誰也不想見,包括我那幾個著名的兄弟。”

布里弗曼下了樓,打開壁櫥,他父親的全套漁具就放在里面。他一連幾個小時,滿懷驚奇地將幾桿三文魚竿排列在一起,將釣魚的銅線繞起來又放開,擺弄著精致的魚餌和鋒利的魚鉤。

他的父親如何對付這些美麗的、沉重的武器,他那具腫脹的胖身體,躺在那張潔白挺括的床上的那具胖身體?

曾穿著橡膠長靴,溯河而上的那具身體在哪里?

12

多年以后,布里弗曼在向雪兒講述這一切時,他中途停頓了,問:

“雪兒,有多少男人知道你耳垂上的疤痕?除了我這第一個耳垂考古學家之外?”

“沒有你想得那么多。”

“我不是說那兩三個或五十個用他們日常的嘴唇親吻過你耳垂的男人。是在你的臆想中,有幾個用他們的嘴對你的耳垂做過不可能的事情。”

“勞倫斯,你別這樣,成嗎?我們正躺在一塊兒呢。你非得把今晚毀了不可。”

“我敢說有幾個營。”

她沒有回答,她的沉默在兩人的身體之間產生了一點兒距離。

“再告訴我多些關于柏莎、克蘭茲和麗莎的事情。”

“我告訴你的一切事都是另一些事的證據。”

“那咱倆就一起沉默好了。”

“我在車庫事件發生之前就見過麗莎。我們那時約莫五六歲吧。”

布里弗曼注視著雪兒,一邊向她描述麗莎陽光燦爛的房間,好多貴重的玩具。比如可以自動搖來搖去的電動馬車,真人一般大小會走動的娃娃。所有玩具只要捏一捏就立刻哇哇叫或自動亮起燈來。

他倆藏在床下的陰影里,手里全是秘密和各種新鮮氣味,他們監視著用人們,看著陽光和油氈地毯一齊傾斜,地毯上都是安排妥當的童話故事。

女傭的大鞋從一旁走過。

“真好聽啊,勞倫斯。”

“可這是個謊言。它真發生過,可這是個謊言。柏莎的樹是個謊言,盡管她真從上面掉下來過。那天晚上我擺弄了一陣父親的漁具之后,我溜進了父母的房間。他們分床睡,兩人都睡著。窗外有月亮。他倆的臉都沖著天花板,同一個姿勢睡著。我就知道如果我叫喊的話,只有一個會被驚醒。”

“他是那個晚上死的嗎?”

“任何事是如何發生的,都不重要。”

他開始吻她的肩、她的臉,雖然他的指甲和牙齒弄疼了她,她也沒有吭聲。

“你的身子永遠也不會這么熟悉了。”

13

早餐后六個男人進了房子,將靈柩停放在起居室里。靈柩大得有些驚人,暗紋的木材,銅制的把手。男人們的衣服上落了些白雪。

房間突然變得比往常更加正式起來,不像布里弗曼熟悉的那個樣子。他的母親瞇起眼看著。

男人們將靈柩放在一只架子上,準備打開如同壁櫥般的靈柩蓋子。

“關上,快關上,我們可不是在俄國!”

布里弗曼閉上眼,等著蓋子合上時發出的聲響。可是這些靠死者和死者悲慟的家屬謀生的男人們行動起來悄無聲息。他睜開眼時他們已經離開了。

“媽媽,為什么您要讓他們合上蓋子?”

“事情已經夠糟了。”

房間里的鏡子都用肥皂洗過了,玻璃鏡面看起來好像嚴冬延伸到屋內,遭了霜打一般。他的母親獨自在她的房間里呆著。布里弗曼直挺挺地坐在床邊,努力用一種柔和些的情緒來平息他的憤怒。

靈柩的位置與長沙發平行。

嘁嘁低語的眾人開始在門道里和陽臺上聚集。

布里弗曼和他母親從樓梯上下來。冬日下午的陽光在他母親的黑絲襪上閃光,也給站在門道內候著的送葬人身上鍍了一層金色的輪廓。他可以瞧見停著的車和人們頭上的臟雪。

送葬者站得最近,他的幾位叔伯站在送葬者的身后。父母的友人和廠里的工人擁滿了大廳、陽臺和過道。他的幾位叔伯,身材瘦高,神情肅穆,用他們指甲修剪得很好的手摸了摸他的肩。

可是他母親的堅持敗下陣來,靈柩還是被打開了。

他被包裹在一層絲的織品里,用一件祈禱時用的大披肩蓋著。他的黑色胡髭濃密鮮明,襯著那張慘白的臉,看起來有些不安,似乎要醒過來,要爬出這具很不舒適的裝飾盒子,回到那張舒服很多的長沙發上去睡。

墓地看起來就像阿爾卑斯山下的一座小鎮,大石頭看起來如同一座座沉睡的小房子。挖墓者的工作服看起來隨意得幾乎不敬。一塊人工草皮放在一堆挖掘出來的凍土上。靈柩用滑輪送了下去。

硬面包圈和煮熟的雞蛋,這些代表永恒的圓形,用來招待眾人。他的叔伯們和友人們開著玩笑。布里弗曼真是憎恨他們。他注視著他大伯的胡子下面,問大伯為什么沒戴領帶。

大伯的父親是爺爺的長子,大伯也是長子。

家族的親戚最后離開。葬禮總是這么整潔。所有他們留下的東西就是鍍了金邊的餐盤里殘留的面包屑和葛縷子籽。

冬天的月亮看起來那么小,幾米寬的蕾絲窗簾兜住了些月光。

“媽媽,你看到他了嗎?”

“我當然看到了。”

“他看起來似乎很生氣,不是嗎?”

“我可憐的孩子。”

“他的胡髭那么黑,好像用眉筆畫過似的。”

“勞倫斯,時間晚了。”

“好吧好吧,晚了晚了。我們再不能看見他了。”

“我不許你用這樣的語氣和母親講話。”

“你為什么讓他們合上蓋子?不然我們整個上午都可以看到他。”

“去睡去!”

“上帝會罰你,上帝罰你!你這個女巫!”他尖叫起來。

整個晚上他聽見母親在廚房里哭了又吃,吃了又哭。

14

在墻上懸掛的所有家族先人的照片里,這是一張最大的彩色照片。

他父親著一身英式西服,所有的英式沉默都被織進了這身西服的紋理。一條酒紅的領帶,打的領結如同一個滴水怪獸。翻領上別著一枚加拿大軍團勛章,比珠寶首飾黯淡無光得多。長了雙下巴的臉帶著維多利亞時期的理性與體面,然而褐色的眼睛卻太過柔和地凝視著,嘴唇稍嫌飽滿,帶著閃米特人的特質,無端受了傷似的。

濃密鮮明的黑胡髭長在敏感的嘴唇上,看起來像個可疑的受托人。

他臨終前吐的鮮血已經看不見了,但是當布里弗曼仔細觀察這幀肖像時,還是看到了臉頰上形成的隱隱血痕。

他是布里弗曼個人宗教信仰中的王子,雙重天性,獨斷專行。他是被迫害的兄弟,幾乎是個詩人,是機械玩具中的無辜者,一個嘆氣的法官,只是聆聽,不去判決。

同時他也高舉他的權威,以神授的權力為武裝,對一切弱者、犯忌者、不具備布里弗曼家族氣質者施以強力,毫不姑息。

在布里弗曼向父親致敬的同時,他很想知道父親僅僅只是聆聽,還是只在法令上蓋上他的印章。

如今父親已遁入這具金色相框,父親的神情也如同其他先人的肖像一樣遙遠。他的服飾已開始變得過時,如同戲服一樣。他可以安息了。布里弗曼已經傳承下他關心的一切事物。

葬禮結束的第二天,布里弗曼拆開了父親在正式場合佩戴的蝴蝶領結,在里面縫進了一句話,然后將蝴蝶領結埋在花園里柵欄旁的雪堆下,鄰居在夏日里種的鈴蘭花怒放之處。

15

麗莎的一頭濃密黑發如同埃及女王克里奧佩特拉,她跑起來或跳躍時,黑色長發在肩頭蕩來蕩去。她的雙腿因為天性喜愛運動,又長又直。她有雙大眼睛,眼皮沉重,帶著一股夢幻的氣質。

布里弗曼以為她和他一樣,也是個夢想家,喜歡夢想那些復雜高妙的事情。可是,她的大眼睛整天游蕩在自己想要成為其主人的某所屋頂高聳的房屋,她打算生的那些孩子,那個她想要給予溫暖的男人。

他們很快就厭倦了在柏莎的樹一旁的野地里嬉戲;他們也不想在某個人家的門廊下擠在一處吃沙丁魚;他們也不想跛著腿玩貼標簽的游戲;也不想畫那個神奇的圓,然后點上些點點以示簽名。他們顛來倒去地玩著字母游戲,低聲細語。他們才不關心那是誰。

關于肉體、愛情和好奇的游戲更好玩。他們走過“跑吧,羊兒”,一直走到公園,坐在公園里池塘邊的長椅上,那兒是護士們說長道短的好地方,也是孩子們讓他們的玩具船出航的地方。

他想知道她的一切。她被允許聽《影子》這首歌嗎(“罪惡的種子長苦果,誰知道人心里有什么樣的惡潛伏?影子知道,呵呵呵呵呵”)?阿倫·楊[4]不是很棒嗎?特別是主人公那輕佻的調子唱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快來快來,快到我的頭發里采薔薇。”這部分不是查理·麥卡錫[5]節目里莫提邁·斯勒得出場時唯一值得一看的地方嗎?她能從電視上看到《偵破隊》[6]嗎?她想聽他如何模仿格林·霍內特啟動車的聲音,這輛由他忠實的菲傭卡托開的車,或者惠斯勒車?那曲調不是很動聽嗎?

她有沒有被叫作“骯臟的猶太人”?

他們陷入了沉默,護士們和金發碧眼的嬰兒們重新占領了這世界。

沒有父親會是什么樣?

那讓你更快成長為成年人。你雕刻了那些雞仔兒,你在他坐的那個地方坐下。

麗莎聽著,布里弗曼平生第一次感覺他自己有了尊嚴,或者不如說,被戲劇化了。他父親的死給了他與神秘接觸的力量,與未知接觸。他可以更有權威地對上帝與地獄發表意見了。

護士們帶著孩子們和他們的玩具船離開了。池塘的水面又恢復了平靜。查雷特鐘樓上的指針已經指向晚飯時分,可是他們仍在談話。

他們緊握了彼此的手,在夕陽沉落時吻了對方,金色的光透過多刺的灌木叢。然后他們開始朝各自的家慢慢走去,沒有牽手,但彼此的身體不時輕輕碰在一起。

在餐桌旁布里弗曼琢磨著自己為什么還不餓。他母親在大聲贊揚著美味的羊排。

16

他們只要有時間就玩起他們最喜歡的士兵與妓女的游戲,也不管是在哪個房間里。他是那個即將從前線回來探親的士兵,而她是德步蓮大街上的妓女。

啪,啪,敲門,門慢慢打開了。

他們握握手,他用食指撓撓她的掌心。

如此,他們共同加入了成人們特意要用法語、用意地緒語、用含混語表達的那些神秘的動作;那些夜總會的喜劇演員經常拿來說笑的被遮掩起來的儀式;那些成人們用來捍衛他們權威的無法接近的知識。

他們的游戲禁止臟話和褻玩。他們對妓院里的齷齪一無所知,誰又真知道里面果真有齷齪之事呢?他們將那些地方看作某種歡樂之地,這些歡樂之地如同蒙特利爾的電影院一樣,一概拒他們于門外。

妓女是理想的女人,就如士兵是理想的男人。

“該付錢了吧?”

“美麗的寶貝兒,喏,給你,全拿去。”

17

從七點到十一點是生命中巨大的一塊時間,充滿了無聊和遺忘。寓言里說我們慢慢地失去了和動物說話的能力,鳥兒們不再降落在我們的窗臺,和我們說話。我們的眼睛一旦習慣了景物,它們就開始抵抗驚奇。曾經如同松樹一般碩大的花如今變成了栽在陶罐子的東西。甚至恐怖也在消失。幼兒園的巨人們都縮成了壞脾氣的老師和人類的父親。布里弗曼忘掉了他從麗莎的小身子里學到的所有東西。

噢,當他們從床上爬下來用后腿站直了的時候,他們的生命是多么空虛啊。

如今他們渴望獲得肉體的知識,可是脫掉衣服是罪孽。所以,他們搜集來色情雜志、各式印有人體的圖片,還有學校里的更衣室內藏著的自己制作的色情玩具。他們成了雕像和圖畫的收藏家。他們對圖書館里那些帶有最明白清晰的性器官的插圖書爛熟于心。

肉體看起來什么樣子?

麗莎的母親給了麗莎一本內容詳實的書,他倆徒勞地在上面找尋最直接的信息。書里有這樣的句子:“人體上的太陽穴”,這可能是真實的吧,可是它到底在哪兒呢,它的毛發和縫隙在哪兒呢?他們想要一張清晰的圖,而不是一張平淡乏味的圖,正中心帶一個點兒,然后一排興奮的大字:“想想吧!雄性的精子大小比這個圖要小一千倍。”

他倆都穿著質料輕薄的衣服。他穿一條綠色短褲,麗莎很喜歡這套衣服的薄質地,她穿了一件他喜歡的黃裙子。這是因為麗莎抒情地強調:

“你明天穿你那條綠色的絲質短褲,我會穿那件黃裙子,這樣就更好啦。”

匱乏是詩意之母。

他本來是要訂一冊色情雜志里打過廣告的那一期,廣告里說一定會將顧客所需之物用一張平白無奇的褐色牛皮紙包好寄來。可有次他在女傭的抽屜里搜找時,找到了這部小小的看片機。

看片機是法國制造,里面有一卷六十厘米長的膠片。你將看片機對著光,慢慢轉動小圓把手,然后什么都瞧見啦。

讓我們贊美這卷膠片吧,雖然它已經跟著這個女傭消失在加拿大廣袤的土地上了。

膠片上有英文字幕,信息簡單而誘人: 三十種體位。里面的場景和布里弗曼日后看到的和接觸到的精心設計、情節齷齪的色情電影沒有絲毫相同之處,這些電影里全是跳來跳去的光著身子的男人和女人。

看片機的膠片里出現的演員都是些很好看的人,都為這樣的演藝生涯而幸福。這些演員都不是看起來皮包骨、一股子負罪的絕望的跑龍套的同性戀,為了那些吸煙的紳士,在聚會的場所演的東西;沒有在鏡頭前擺出的淫蕩笑容,沒有騷眉弄眼,沒有故意舔嘴唇,沒有用煙蒂、啤酒瓶等對女性性器官進行的性虐,沒有讓身體擺出精巧卻不自然的體位。

每一幀圖像呈現的都是柔情和熾烈的愉悅。

這一小卷電影膠片如果能在加拿大的影院廣泛上映,大概可以給我們的媒體報紙上經常報道的這些大量存在的瑣碎的婚姻注入活力。

你們在哪里,有著高超技能的站街女郎們?國家電影局需要你們啊。你們都在溫尼伯格[7]變老了嗎?

這部短片顯示了美妙的、平等的、普遍的肉體之愛。里面有印度人、中國人、黑人、阿拉伯人,沒有人穿著代表他們國家的服飾。

回來吧,女傭,給這個世界的封建主義揮上一鞭。

他倆將看片機對著窗戶,把看片機傳來傳去,神態莊嚴。

他們早知道會是這個樣子。

窗戶外可以看到瑪瑞公園的斜坡,斜坡延伸穿過繁華的城,下沿到圣勞倫斯湖,能看見遠處美國境內的山脈。還沒輪到布里弗曼看時,他就自己瞎想。為什么人要工作呢?

他們這兩個孩子在窗戶旁相擁,因為獲得智慧而屏息。

此時此刻他們可不能莽撞。保不準他人會闖進他們的世界里去。不僅如此,孩子們有高度發達的儀式和程式感。這一點很重要。他們必須決定他們是否在愛。短片里顯示的如果真有什么東西,那就是,你得愛才成。他們以為他們是在愛,可是他們想再多給彼此一星期去確認。

他們擁抱了一下,以為這次是他們最后一次衣冠齊整的擁抱。

布里弗曼怎么還可能有遺憾呢?是自然本身插手進來。

那是在星期四的前三天,女傭放假。他們在秘密的幽會地點見了面,在那個公園池塘邊的長椅上。麗莎有些害羞,但是她決心要直接又忠實地告訴布里弗曼,一如她的天性。

“我不能和你做這個。”

“你的父母不是不在嗎?”

“不是這個原因。昨天晚上我得了詛咒。”

她觸了觸他的手,很驕傲。

“哦。”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啦。”

他其實一點兒都不明白。

“可是,這個沒關系。不是嗎?”

“可是我會有孩子的。媽媽昨晚都告訴我了。她什么都給我備好了。衛生紙、我自己用的帶子,都備好了。”

“你瞎說什么呢?”

她都在說什么呢?這個詛咒聽起來就像給他的歡愉橫空而來的干涉。

“她告訴了我好多東西,就像我們在看片機里看到的東西。”

“你告訴她看片機的事啦?”

這個世界,還有這些人,一個都不能信。

“她發誓了,不會告訴別人。”

“可這是秘密啊。”

“別傷心了。我和媽媽談了很久,我還告訴了她我們的事。你看,我現在的舉止得像個淑女才行。女孩子的舉止應該比男孩子成熟一些才行。”

“誰傷心了?”

她朝后靠在長椅上,拉著他的手。

“你不為我感到高興嗎?”她笑起來,“因為我得了這個詛咒?就在這會兒!”

18

很快她就置身于成為年輕女人的那些事務中去了。從營地回來以后,她比布里弗曼整整高出一個頭兒,厚厚的毛衣都遮不住她隆起的乳房。

“嗨,麗莎。”

“你好,勞倫斯。”

她要去城中心見她母親,要飛到紐約去買衣服。她穿的那些樣式樸素的衣服,讓任何一個十三歲的女孩看起來都是鮮活的美,一點兒也不像西山區住的那些猶太人和外族人穿的那些稀奇夸張的服飾,徒增丑陋。

再見了。

他眼見著她越長離他越遠,一點也不悲傷,只帶著驚奇。長到十五歲,她已經是個曼妙的女士,抹了唇膏,偶爾還被允許抽煙。

他站立在他倆曾經相擁的那扇窗戶前,看到比他年長的男孩子從他們父親的車里叫她的名字。他為那片自己曾經一親芳澤而如今已經能嫻熟地叼著煙卷的嘴唇驚奇不已。看到她被那些戴著白圍巾的年輕男人引領進超長轎車,看到她姿態儼然坐進車里的樣子,看到年輕男人關上車門,腳步輕快地走到前車門,模樣莊重地坐上駕駛位;他必須說服自己,在她的美麗優雅里他從來未曾占據過一席。

嘿,你忘了我手指間還殘留了一些你的芬芳。

19

陽光房里的毛皮手套。

這間陽光房,不過是與屋后相連的一間封閉式陽臺而已,好些年來一直作為冬衣的儲藏室。

布里弗曼、克蘭茲和菲利普進了這間屋子,也沒什么特別的原由。他們透過窗戶看著對面的公園和打網球的人。

網球有規律的撞擊聲,還有一只蒼蠅撞擊玻璃窗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嗡嗡聲。

布里弗曼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克蘭茲的父親多數時間都在外地,菲利普的父親可是嚴厲有加。他不允許菲利普的頭發梳成一個又高又直的蓬巴杜式,他得用一種十九世紀的頭油將頭發抹平才行。

在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下午,菲利普在房子里四下張望,他除了一副毛皮手套外還能偵探出什么呢。

他戴上其中一只,然后坐在一堆毯子上。

布里弗曼和克蘭茲可都是敏感的孩子,他們都明白這毛皮手套可不是他們行動中的一環。

他們都覺得手套聞起來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菲利普將它沖到下水道里去了。

“天主教徒會覺得這是罪孽,”他如此教導。

20

布里弗曼和雪兒就在湖邊。夜晚的霧氣如同沙丘一樣在對面的湖岸堆聚。他倆躺在篝火旁的雙人睡袋里,柴火是他們那天下午在岸邊拾的。他想把一切都告訴她。

“我仍然想。”

“我也是,”她說。

“我讀過,盧梭一直到臨終都這么做。我猜有一種創造型的人就是這樣。他每天勞作,以嚴格的紀律來保持他的想象力,這樣一來,他才覺得親切如故。沒有任何肉體的女人能給他帶來那種他自身創作帶來的愉悅。雪兒,別被我說的東西嚇著啊。”

“可那不是讓我們完全分離的事物嗎?”

他們緊握著手,看著夜空里暗處的星星,月光所照之處星星就看不見了。她告訴他她愛他。

一只潛鳥在湖中心瘋狂地叫著。

21

自那個黃裙子和綠褲子的特別夏日后,麗莎和布里弗曼就很少見面了。但是那年接下來的冬天,他倆在雪地上扭打在了一起。

發生的這個片段對于布里弗曼來說像是一個鑲了黑邊的相框,將它和他記憶中的麗莎分開了。

這事兒發生在希伯來語學校放學后。他倆碰巧同一時間回家,在路過公園時遇上了。那幾乎是個月圓之夜,月光給雪地灑了一層銀色。

光看起來好像是從雪底下傳來。他們的靴子踩在雪上,下一層被踩碎的雪看起來似乎更亮些。

他倆試著踩在隆起的雪堆上,同時又不踩碎它們。兩人都夾著希伯來語課本,是他們那時候正在學習希伯來經文。

在雪堆上的行走比賽導致了接踵而來的游戲,他們開始打起雪仗來,又在結了冰的雪堆上彼此推搡,考驗對方的平衡力,終于打了起來,開始還是高高興興地玩鬧,臨了卻幾乎是認真相斗了。

他倆打鬧是在一個小丘上,就在一排楊樹旁。布里弗曼記得那個場景就像布魯蓋爾的畫: 兩個裹著鼓囊囊冬衣的小小身體糾纏在一處,冰凍的樹枝默默地看著他倆之間并不出格的戰斗。

打鬧到某一點時布里弗曼覺得自己肯定贏不了。他使力要將她推到,可是不夠勁兒。他發現自己在下滑。他倆都還各自夾著經書。在最后一次嘗試攻擊時他失敗了,他摔倒了,經書也掉了。

雪并不怎么冷。麗莎站在他上方,帶著種奇怪的女性的勝利。他吃了幾口雪。

“你得吻一下祈禱書才行。”

如果經書掉在地上,必須要吻一下才合規矩。

“見鬼!我才不干!”

他朝散落在雪地上的經書爬過去,高傲地將它們收拾好,站了起來。

關于那場相斗,布里弗曼記得最清晰的是寒冷的月光和凜冽的樹,還有失敗帶來的羞辱,這羞辱,既痛苦又不自然。

22

他讀著他能讀到的關于催眠術的一切書籍。他把這些書藏在窗簾后面,晚上用手電筒照著研究。

這才是真正的世界。

有一篇很長的章節,講如何給動物催眠,書里好些可怕的圖片,比如那些被催眠了的眼睛像玻璃一樣的公雞。

布里弗曼想象自己是一個好戰的圣弗朗西斯,用他的雞鴨牛羊組成的皇家軍隊來統治這個世界: 靈猿是他順從的總督,一大群鴿子準備好了用自殺方式抵抗敵機。一群鬣狗做保鏢,勝利之日就用夜鶯的歡唱來慶祝。

他家的狗托瓦瑞奇[8](這名兒是在斯大林和希特勒簽署協議之前給起的),那會兒正睡在午后陽光下的門道里。布里弗曼蹲下來,拿著一個用一枚銀元做成的鐘擺在狗面前晃來晃去。這只狗睜開了眼睛,嗅了嗅,證實這不是吃的之后,又睡過去了。

可能保證這是自然睡眠嗎?

鄰居家有條雜交的德國獵犬叫法國白蘭地。布里弗曼在這條獵犬金色的眼睛里尋找那個聽話的奴隸。

結果成功了!

或者只是因為那個溽熱的懶洋洋的下午?

他得翻過柵欄才能接近麗莎養的那條獵狐犬,就在這狗離它那碗狗糧幾英寸遠的地方,布里弗曼將它催眠在一個蹲坐的姿勢上。

麗莎的狗啊,你會被很多人喜愛的。

在第五次成功催眠之后,擁有黑暗之力的喜悅之情讓他在林蔭大道上大笑著盲目地奔跑。

整條街的狗都被催眠了!整座城市毫無防范地在他面前展開。每棟房子里都有他的人。他只要吹個唿哨就行。

也許可以封一個省給克蘭茲。

想想吧,就一個唿哨的事兒。可是,用這種粗略的方法去探查他的美好愿景毫無意義。他把手放進口袋里,帶著他革命的秘密飄飄然回家了。

23

在他成年的早期,那可是個黑暗年代。他比他的許多朋友都幾乎矮了一個頭兒。

當他在他的成年禮上唱歌,時得站在凳子上才能看見教徒們,為此感到羞辱的,可不是他,而是他那些朋友。他才不在乎他是如何面對那群人,這座猶太教堂可是他祖父一手建立的。

矮個兒男孩似乎只能約更矮個兒的女孩出去。這是約定俗成的。他可熟悉他心儀的那些高個兒的局促不安的女孩,其實,只要會說故事、能聊天,就能很容易讓她們放松。

朋友們堅持認為他的個頭是個可怕的不幸,他也就相信了。他的朋友們用皮肉和骨頭的尺寸說服了他。

朋友們的身體是如何生長的,空氣和食物如何對他們起作用,這對于他是個不解之謎。他們是如何和這個宇宙花言巧語的?為什么上天偏偏瞞著他呢?

他開始將自己想成一個小小的密謀者,一個狡猾的侏儒。

他狂熱地下功夫在他的鞋上。他把穿過的一雙舊鞋鞋跟弄下來,釘接在他正穿著的這雙鞋鞋跟上。橡膠鞋跟用釘子釘接,這玩意兒可穿不長。他走路時得小心注意才成。

他的房子下有間很深的地下室,通常是炸彈制造者和制造社會混亂者的理想制作間。

他就這么站在地下室,憑空增高了兩厘米,他心下充滿了羞辱和計謀成功的復雜情緒。什么都比不上用腦啊,嗯?他高興地在水泥地上旋轉起來,然后跌了個狗啃屎。

他已經全忘了幾分鐘前的絕望之情。他跌疼了,坐在地上,抬頭看著燈泡,這絕望之情又回來了。讓他摔倒的那只斷了的鞋跟就躺在一尺來外的地上,像只嚙齒動物似的,向外刺出的釘子如同磨尖的牙齒。

離聚會只有十五分鐘了。所以瑪芬就和一群年長些的、高一些的男孩子出去了。

有傳聞說瑪芬在她的胸罩里墊了好些面巾紙。他也決定這么做。他很小心地將面巾紙層層疊起來放進鞋子里,把鞋跟墊得幾乎到了和皮鞋后跟邊緣同等的高度。然后他將褲腿放低了。

在水泥地上連轉了幾圈之后,計謀成行,他很滿意。恐慌消解。科學又一次勝利。

安裝在可笑裝飾里的霓虹燈照亮了天花板,鑲著鏡子的吧臺上擺著些慣常的裝飾小酒瓶和小玻璃物件。一邊墻放著一溜高背椅子,墻上畫著一幅混合著各國飲酒者的彩色壁畫。布里弗曼一家并不喜歡這地下室的裝修。

他大約和同伴舞了一個半小時,然后他的腳開始疼起來。面巾紙在他的腳弓處扭在了一起。在連跳了兩個吉特巴舞之后,他幾乎都不能走了。他去了趟洗手間,試著將面巾紙捋平,可是面巾紙早已糾結成了堅硬的一團。他想干脆就扔了它,可是他想到了舞伴看到他無端矮了一節之后驚訝恐怖的神情。

他將腳半伸進鞋里,然后將紙團放在他的腳后跟和鞋的內墊之間,強力踏進去,又系好鞋帶。他的腳踝處一陣銳疼。

“兔子跳”的那段舞幾乎讓他昏了過去。站在那一列隊中間,他的手挽著舞伴的腰,舞伴挽著他的腰,他被擠在中間,音樂又鬧,節奏又不斷重復,每個人都念著一,二,一二三,他的腳因痛失去控制,他想地獄肯定就是這樣: 帶著酸疼的腳跳著永恒的兔子跳,永遠都不能停下。

她乳罩里襯著面巾紙墊,我后跟里襯著面巾紙墊,哦,這該死的舒潔公司!

有只霓虹燈在不停地閃。墻里有疾病。也許,那群跳來跳去的人每一個都戴著面巾紙做的支撐物。也許有人戴著面巾紙鼻子,有人戴著面巾紙耳朵,有人戴著面巾紙的手。他一下子興致消沉起來。

那會兒響起來他最喜歡的那首歌。他想和瑪芬挨著跳舞,閉上眼,挨著她剛洗過的頭發。

●……我喚作‘我的姑娘’的她,

穿著鑲了蕾絲的細棉衣服,香氣蘊然。●●

可他幾乎無法站立。他得不停地將身子的重量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這樣疼痛似乎能減輕些。通常這身體的移動都不在音樂的節奏點上,給他已經蹩腳的舞技平添了一股呆笨樣子。因為他笨拙的移動,讓他必須更緊地貼在瑪芬身上,以保持他的平衡。

“在這兒可不成,”她在他耳邊低語,“我爸媽要很晚才回家。”

即便這個讓人愉快的邀請也不能減輕他的疼痛。他緊貼著她,慢慢舞著移到人多的地方,這樣一來,他也就有理由不用大幅度舞動了。

“嘿,拉瑞!”

“動作不慢嘛!”

即便是在這群年紀稍長比較老練的年輕人看來,布里弗曼也和舞伴近得太邪乎。他接受了因疼痛引起的這種浪蕩不羈的角色,開始輕咬她的耳朵,然后聽見她低聲說耳朵被咬著了。

“關掉燈!”他對著這恣意的一群人直吼。

他們從聚會之處往外走去,如同巴丹島上被俘的美軍[9]一樣走著。他們彼此挨得很近,他因疼痛而麻木的步伐看起來倒像是一種親密的表示。在爬上小山丘的時候,鞋里的面巾紙又滑到了他的足弓下面。

這座城市的河流上的霧天信號喇叭聲傳到了維斯特蒙,這聲音讓他打了個冷戰。

“瑪芬,我得告訴你件事兒,然后你也得告訴我。”

瑪芬不想坐在草地上,怕弄壞了裙子,不過,她也許是怕他從此就常約她出去。她會拒絕的,可這是個多么美好的聚會啊。要對瑪芬承認的這件事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他的擔心里又夾雜了些愛意。

他費力脫掉鞋,掏出卷成一團的面巾紙,將這團紙像個秘密似的放在她腿上。

瑪芬的噩夢這才剛剛開始。

“現在把你的也拿出來吧。”

“你胡說什么呢?”她用一種威嚴的聲音命令著,這種威嚴的聲音讓她有些吃驚,因為聽起來很像她的媽媽。

布里弗曼指向她的胸。

“別難為情了。你也拿出你的來吧。”

他伸向她的上端紐扣,他的臉被他放在她腿上的那團面巾紙砸中了。

“滾!”

布里弗曼決定讓她跑開,她家離這兒也不算遠。他扭動著腳趾,揉著腳底。他畢竟沒有進這兔子跳的地獄,即使進了,也不是和這群家伙。他將面巾紙扔進排水溝,拿著鞋,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他又繞道去了公園,在潮濕的地上奔跑,直到眼前看到的風景讓他停住了腳步。他將鞋子如同一個整潔的中尉那樣齊整地擺在腳邊。

他看著在暗夜里延伸的植物的綠色,城市的肅穆燈光,還有圣勞倫斯湖面單調的微光,滿懷敬畏。

城市是偉大的成就,橋梁是美妙的建造。然而城市的街道、港灣、尖銳的石頭最終都在群山和天空的環抱之中消失了。

被卷入這神秘的城市的機能和黑色群山之間,讓他的脊椎骨一陣發涼。

父啊,我是無知的。

他會掌握這座城市的規矩和技能: 為什么會選擇單向街,股市如何運作,公證人如何行事等等等等。

如果你掌握事物的真實之名,這就不是一場地獄般的兔子跳。他會去研究樹葉和樹皮,去參觀采石場,就像他父親曾做的那樣。

再見了,面巾紙的世界。

他穿好鞋,走進灌木叢,翻過那道將他家和公園分開的柵欄。

被如同風暴留下的烏云布滿了的天空,遮掩了他的行動。他進入的這座房屋如同博物館一樣重要。

24

克蘭茲一向以狂野不羈聞名,經常有人看見他嘴里同時叼著兩根煙,在西山區不知名的大街上晃蕩。

他三角形的臉,身子瘦削結實,幾乎是東方人的眼睛。他家餐廳里有幅他的畫像,他母親常給客人們津津樂道地提及這幅畫像出自一位給總督畫像的藝術家之手。畫像里是個長了對尖耳朵的小精靈似的男孩兒,黑色鬈發,羅塞蒂風格的蝴蝶般的唇,帶著股好性子的高貴神情,有些疏離(在那個時候就有了)的平靜,如此平靜,幾乎不驚擾任何人。

一天晚上,兩人坐在某個人家的草坪上,兩個讀《塔木德經》的猶太男孩,因辨證的討論而神采奕奕,這是因為愛的偽裝。那可是場熱烈的討論,是一個男孩子發現自己并非獨自一人時高興的言說。

“克蘭茲,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提問,可是如果你不介意做一個隨意聲明,我真是會感激不盡。就你所知,我的意思是,就你所掌握的知識而言,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人比得上加拿大總理的無趣?”

“拉比斯沃特先生?”

“克蘭茲,你真認為拉比斯沃特先生,這個人物,眾所周知,并不是彌賽亞,甚至連拯救日的小信使都算不上。你真認為拉比斯沃特先生能和我們國家領導人的極端無趣比肩嗎?”

“是的,布里弗曼,我真這樣認為。”

“克蘭茲,我猜你也有你的道理。”

“當然了,布里弗曼,你知道我有道理。”

這個地球上曾有過巨人。

他們發誓不被加長轎車、銀幕上的愛情、紅色威脅[10],或者《紐約客》雜志所愚弄。

這些未被標注的墳墓里的巨人。

好吧,人們如今都不用忍饑挨餓,傳染病也得到控制,經典著作和漫畫書一樣觸手可及,可是,這些過時的老舊的,人們所認為那些過時的老舊的真實、真理和樂子呢?

時裝模特不是他們認為的優雅,炮彈不是他們認為的權力,休息日禮拜也不是他們認為的上帝。

“克蘭茲,我們真的是猶太人嗎?”

“布里弗曼,據說是這樣的。”

“你感覺像個猶太人嗎,克蘭茲?”

“完完全全的。”

“你的牙齒感覺像個猶太人嗎?”

“特別是我的牙齒,更別提我的左睪丸了。”

“我們這會兒最好別開玩笑,我們剛才說的讓我想起那些集中營。”

“是這樣。”

他們難道不應該成為一群圣潔的人,奉獻給至純、服侍和精神上的忠誠嗎?難道他們不是被分離出去的那個國家嗎?

為什么這個被忌妒地護衛著的神圣理念退化成了對外族人的暗中蔑視以及自省的缺乏?

父輩們都是叛徒。

他們將命運出賣給在沙漠里建成的那個以色列國。慈善成為一種社會競爭,沒有人給出他們真正需要的東西,如同扔一枚便士一樣,他們的獎章就是他們的財富得到眾人認可,在捐獻簿里他們的位置高高居上。

這些自鳴得意的叛徒,相信他們已經得到了精神上的完善,就因為愛因斯坦和海菲茲是他們的族人。

只要他們找對姑娘就成。然后他們就可以奮力拼出那片沼澤。可不是這些胸罩里墊了面巾紙的姑娘。

布里弗曼常琢磨著他和克蘭茲兩人到底有多少回開車駛過或徒步走過蒙特利爾的那些街道,尋找他們上天注定給他們的女性同伴。炎熱的夏夜里他們在拉封丹公園里混在那堆群氓中,熱烈地注視著那些年輕姑娘的眼睛,他們很肯定有兩個美麗姑娘會在任何時間離開那群人,過來挽著他們的手臂。克蘭茲駕著他父親的別克轎車,小心駕駛在城市東頭兩旁堆著積雪的狹窄小街上,彼時正遇暴風雪,車子開得像爬一樣,他們肯定會有兩個凍得瑟瑟的身形出現在車門外,怯怯地敲著結霜的車窗,那就是她們了。

如果他們在環形過山車上坐對位置,姑娘們的頭發就會輕撫他們的臉。如果他們在某個周末去城市北邊滑雪,只要選對了賓館,他們一準能聽見姑娘們在隔壁房間里換衣服的聲音。如果他們沿著圣凱瑟琳大街一連走上十二公里,不定能遇上誰。

“布里弗曼,咱今晚能開那輛林肯。”

“好極了!到時城中心的人會多得要命。”

“好!我們可以開車轉轉。”

他們就這么開車四處轉悠,克蘭茲這輛車的座位那么大,兩人幾乎是完全陷進座位里,活像那些追姑娘找樂子的美國游客,直到每個人都回了家,街道變得空蕩起來。可是他們仍然開車四處轉著,想著他們中意的姑娘可能會喜歡在無人的街道上晃蕩,直到到了某個鐘點,他倆都意識到姑娘這會兒是肯定不會出現了,這兩人就開車圍著幽暗的圣路易斯湖不停地繞圈。

“克蘭茲,你覺得溺水會是什么感覺?”

“據說才喝了幾口水就會暈菜。”

“到底是喝了多少水之后?”

“反正在浴缸里也能淹死。”

“克蘭茲,一杯水都能淹死。”

“布里弗曼,一塊濕布就能淹死你。”

“用蘸水的紙巾就成啊。嘿,克蘭茲,這是個殺人的好辦法,用水。你抓個人,用眼藥水滴他,一次就一滴。人們會發現他溺死在他的書房里。一個大謎團啊。”

“行不通的,布里弗曼。你怎么讓他不動彈呢?他身上準會留下青紫痕跡或者綁索的印痕。”

“可如果行得通呢?人們發現這個家伙癱在書桌上,沒人知道他怎么死的。結果驗尸報告一出來: 此人系淹死。可是他有足足十年連海邊都沒去過。”

“德國人在酷刑中可是用過很多水的。他們會把水管子通到人的屁眼兒里逼供。”

“好極了,布里弗曼。日本人也干這個。他們會讓人吃很多生米,然后讓他喝下三升水。胃里的生米就會脹開,然后——”

“好了好了,我聽過這個。”

“可是,布里弗曼,聽聽最殘酷的一種吧。這可是美國人想出來的。你聽好了,他們從戰場上抓到日本士兵,強迫他們吞下五六顆來復槍的子彈。然后他們強迫這個俘虜又跑又跳。子彈就在他的胃里爆炸,他會死于內出血。這可是美國士兵想出來的。”

“那把嬰兒朝空中扔,然后用刺刀接住,這個怎么樣?”

“誰干的?”

“雙方都干過。”

“這沒什么,克蘭茲,他們在《圣經》里就這么干過。‘將嬰兒扔向巖石者將無比快樂。’”

無數次談話,布里弗曼大概記得其中大多數。他們談彼此的特性、恐懼和讓他們驚奇的事物。這些東西現在他們還是有。隨著年歲漸長,他們的恐懼成了精神上的,他們的特性成了性欲上的,讓他們驚奇的事物則成了宗教上的。

他們就這么談著,車子已經穿過高低不平的鄉村大道,唱機里的查理·巴內特唱著他的渴望,兩人開過了邊水鎮,開過了楓葉鎮。圣路易斯湖的險惡之潮翻涌,聲音蓋過了游艇俱樂部里某個水性不熟的水手的喪鐘。往返于蒙特利爾邊遠地區和城區的人們聞到他們帶來的冷冽的新鮮空氣,沿途出現的等候的父母們讓他倆的談話更加愉悅宜人。在他們神魂顛倒的辨證討論中,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兩人尚不能理解的障礙和問題都消解了。

嗤!沒什么做不到的。

25

位于斯坦利大街下方的“金宮”舞廳里,一只鑲著小鏡片的旋轉圓球懸掛在天花板的正中,在四面墻上投下點點斑跡。

每面墻看起來都像一塊正在腐敗的巨大的瑞士奶酪。

在升起的臺面上,一個樂隊的幾位頭發閃亮的樂手站在一座沉重的紅白相間的樂臺后面,正演奏一首標準樂曲。

●只除了一個地方適合我

靠近你

靠近你

如同天堂●●

樂曲的回聲冷清地落在稀稀落落幾個跳舞的人身上。布里弗曼和克蘭茲到得太早了些。不大期望奇跡會發生。

“咱們選錯了舞廳,布里弗曼。”

到了十點鐘,舞廳里擠滿了服飾搶眼的一對對舞伴,從樓上的陽臺往下看,他們的搖擺和跳動似乎全然由有節奏的音樂聲鼓舞,他們像減震器一樣讓樂曲聲低沉了些。貝斯、鋼琴和有規律的鼓刷聲似乎悄然無聲地進入了他們的身體,在他們體內形成律動。

只有那個小號手,從話筒處向后彎著身子,用小號對著旋轉的鏡球,在煙霧繚繞的空氣中吹奏出一個尖銳的叫喊,余音不斷,從不停搖擺的人們的身體上形成一股盤繞的獲救之繩。等合唱重新開始時,這余音繚繞的小號聲才消散。

“這回舞廳選對了,克蘭茲。”

在他們四處徘徊的那些日子里,這兩人很是蔑視不少公眾的聚會活動,可是他們倒沒有蔑視“金宮”這地兒。它太大了。一千來個人深深沉浸在求愛的儀式里,這可不是膚淺的。紛亂的燈光橫掃過他們陶醉不變的臉,他們閉著琥珀色、綠色、紫羅蘭色的雙眼。他們難免被深深觸動,匯集在一處的暴力和眾人出于自愿組織在一起,這兩者讓眾人心醉神迷。

布里弗曼在陽臺上暗自思忖: 為什么他們會跟隨音樂起舞,完全聽從音樂的授意?

在樂曲開始時,眾人在舞池里隨著節奏或快或慢地舞著,樂曲結束時,眾人又分散成混亂狀態,如同被地雷爆破的軍團。

“克蘭茲,是什么讓他們這么聽話?為什么他們不把整個樂臺拆成碎片?”

“我們下去吧,找幾個女人。”

“就快了就快了。”

“你在呆看什么?”

“我在謀劃一個災難。”

他們默然看著跳舞的人們,似乎聽到他們父母說話的聲音。

這些跳舞的人是天主教,是加拿大籍法國人、反猶太者、反英者、好戰的人。他們把一切都告訴牧師,他們害怕教會,他們在充滿蠟燭味的、發霉的、被棄的臟兮兮的拐杖和矯形器的神龕里跪下來。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在某個猶太人開的工廠里工作,他們仇恨這些猶太人,并伺機復仇。他們因為每天都喝百事可樂,吃著梅·懷絲特在電影里常吃的那種巧克力蛋糕,長了一嘴的壞牙。他們中的女孩子們要么給猶太人當女傭,要么在工廠做工。她們服飾的顏色通常過于俗麗,你能透過輕薄的衣料看到她們的胸罩帶,她們頭發鬈曲,抹著廉價香水。他們像長腿野兔一樣亂搞,然后在懺悔時獲得牧師的寬宥。他們是群氓。給他們個機會,他們就會燒掉整座猶太教堂。百事可樂。青蛙。法國人。

布里弗曼和克蘭茲知道他們父母都是心地偏執的人,他們想試著改變他們的觀念。他們沒有成功。他們想加入這活力四射的人群里,可他們又感到在這些人的樂子里有些不潔的東西,這些在女舞伴胸前臀后摸來摸去的男人,他們的狂笑聲。

這些女孩子可能很美,可她們都有假牙。

“克蘭茲,我相信在這兒我們是僅有的兩個猶太人。”

“不,我幾分鐘前還看見幾個打著黑色領帶的家伙在尋姑娘上手呢。”

“好吧,我們是唯一來自西山區的猶太人。”

“貝尼也在這兒。”

“呃,克蘭茲,我是唯一一個來自永青大道的猶太人。得用這個干點兒什么吧。”

“好吧,布里弗曼,你在‘金宮’是唯一一個來自永青大道的猶太人。”

“區別很重要。”

“我們去找些女人吧。”

主廳的其中一個門口聚集了些年輕人。他們說著法語,熱鬧地爭論著,彼此推搡著,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用可樂瓶彼此噴射。這兩人走進這群人,很快調控住了喧鬧的場面。說法語的男孩們往后退開了些,他倆邀請了他們看中的女孩。他倆也試著說法語,他倆的口音騙不了誰。女孩們彼此交換了眼神,又看了看聚會的成員。其中一個法國男孩落落大方地將手放在布里弗曼看中的那個女孩肩上,將女孩推向布里弗曼,同時在他的背上掌了一記。

他們跳得有些僵硬。她的嘴里戴著牙套。他很有把握自己今晚可以整晚聞著她的體香。

“你常來這兒嗎,伊薇特?”

“有時來,找樂,你知道。”

“我也是。我也是[11]。”

他告訴她他上高中,沒有工作。

“你是意大利人?”

“不是。”

“英國人?”

“我是猶太人。”

他沒有告訴她他是唯一一個從永青大道來的。

“我的幾個兄弟都替猶太人工作。”

“噢?”

“他們是好雇主。”

這舞跳得很不讓人滿意。她并不如何吸引人,可是她種族上的神秘讓他充滿了探究的興致。他將她交還給她的朋友們。克蘭茲這會兒也跳完舞了。

“你的舞伴如何,克蘭茲?”

“我不知道。她不會說英語。”

他們又呆了會兒,喝著橘汁汽水,靠在陽臺的欄桿對著下方舞動的人群評頭論足。空氣里充滿了煙霧。樂隊要么奏著瘋狂的吉特巴舞,要么是慢吞吞的狐步舞,就是沒有這兩者中間的節奏。每支舞曲結束時,人群都不耐地等著下支舞曲的開始。

時間已經很晚了。姑娘們和小伙子們各自一溜排開,不再盼望奇跡發生。他們順著三面墻排開,漠然看著擁擠的興致勃勃跳舞的人。有些女孩子已經開始拿上大衣準備回家了。

“克蘭茲,她們的新大衣真是毫無用處。”

從陽臺上看,舞池里舞動的人群開始變得恣意瘋狂起來。很快小號手就會用他的號角對準彌漫的煙霧,吹奏一曲霍克·卡邁克爾[12],然后舞會就結束了。樂隊演奏的每個音的悸動都朝向夜的盡頭和全然的沉默,緊貼在一起的臉頰和閉上的雙眼都沉浸在夢幻的曲調里。眾人在這布吉烏吉[13]的樂曲聲里像獲取神賜之食一般獲取營養,樂曲揉捏著這群一會兒舞在一處,一會兒又舞動開去的人群。

“布里弗曼,咱們再下去跳一個吧?”

“還和同樣的女孩兒?”

“這又何妨呢?”

布里弗曼將身子再次探過欄桿,想象他自己這會兒正對著下方烏泱泱的舞群發表一場歇斯底里的演說。

“……朋友們,陌生人,你們必須得聽著,我將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緊連在一起,哦,你們這些來自無名街道的人,那里有狗吠、汽車聲和鮮血,你們長長的樓梯像藤蔓一般纏繞我的心臟……”

他們走下樓,又找到了那群人,同樣的姑娘。他們馬上明白了這是個錯誤。伊薇特走上前似乎要告訴布里弗曼什么,然而其中一個男孩兒將她拉了回去。

“喂,你們喜歡姑娘啊?”那個聚會里大搖大擺的人說,他臉上的微笑更多的是勝利,而不是友好。

“我們是喜歡。有什么不對嗎?”

“你住哪兒,還有你?”

布里弗曼和克蘭茲知道他們想聽什么。西山區由一片大石頭房子組成,山頂四周綠樹成蔭,就是為了羞辱這些無特權者。

“西山區,”他倆同時說。

“你們西山區沒這樣的姑娘嗎,你們?”

他們沒機會回答。他們身后的一群合謀者早伏好了等著,在他們向后倒下的最后一刻他們看見了眾人彼此示意的眼神。領頭的一個和他的一個伙伴向前一步狠推了他倆一下。布里弗曼失了平衡朝后倒下,他身后的一個人又推了一下,他的后倒就成了前翻,他腹部著地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倒時身體碰到了幾個女孩子,她們尖叫起來。他抬頭見到克蘭茲站著,他的左拳打在某個人的臉上,右拳正準備出擊。他剛想站起來,一個胖男孩一下趴在他身上。

“待在那兒,該死的猶太人!”

布里弗曼在層層人肉下掙扎,他倒不是想打敗這個胖子,而只想脫身出來,站在一個更有尊嚴的位置上戰斗。他終于掙脫了出來。克蘭茲在哪兒?

大概有二十來個人扭打在一起。男孩子們都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團,女孩子們踮著腳,好像怕老鼠似的。

他四處張望,尋找機會出擊。那個胖男孩此刻正將另一個壓倒在地。他朝一個陌生人打了一拳。他感到自己是歷史浪潮中的一滴,無名的,興奮的,自由自在的。

“噢,小朋友們,嘟嘟,布魯魯,黝黑的斗士,變變變!”他快樂地大叫。

有三個看場保鏢沖下樓,他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扭斗已經蔓延到舞池。樂隊還在繼續吹奏嘹亮而夢幻的曲調,但是已經能聽見一陣失控的嘈雜聲。

布里弗曼朝著每一個人揮著拳頭,卻沒打到幾個。這幾個看場保鏢就在他近旁,正忙著拆散幾個扭打在一處的人。在大廳內較遠的一端,舞伴們還在親密安靜地舞著,而布里弗曼這邊的舞伴們則揮動著手臂、盲目地莽擊、猛沖,女孩子們仍在尖叫。

看場保鏢們繼續在維持秩序,像有強迫癥的管家對付一個巨大的正在蔓延的污漬,拎著打架者的衣領將他們扯開,一邊朝著打得亂哄哄的舞池里走去,一邊將打架的人們推開。

一個男子跑上演奏臺,沖著樂隊領隊大喊了些什么,領隊四周望望,聳了聳肩。明亮的燈光繼續閃耀,五顏六色的墻壁消失了。音樂停止了。

每個人都醒過來。一個像國家默哀日上才有的哭號聲響起來,與此同時,扭斗如同熵的分子一般蔓延到大廳。親眼看見這跳舞的眾人變成一群扭打在一處的人,好似看著一群高度有組織的動物屈服于肌肉的抽搐。

克蘭茲一把抓住布里弗曼。

“是布里弗曼先生嗎?”

“是克蘭茲工廠,我猜。”

他們朝前方出口走去,那里已經擠滿了想離開這場混亂的人。沒人在意他的外衣。

“別說這個,布里弗曼。”

“好吧,我不說就是了,克蘭茲。”

他們離開的時候警察剛到,大概有二十幾個人,幾輛警車,他們帶著讓人不可思議的輕松走了進去。

這兩人在林肯車的前排座位里等著。克蘭茲夾克上的翻領不見了。“金宮”開始清場。

“布里弗曼,那里面的人真可憐。這個還不能說。”他看見布里弗曼表現出一副神秘的神情時,又很快加了一句。

“我不會說的,克蘭茲,其實我從陽臺上就計劃好了這發生的一切,用群體催眠的簡單方式完成了。這個,我都不會悄聲提及。”

“呃,你一定得說嗎?”

“我們被嘲弄了,克蘭茲。我們擎住了腓力斯坦人的宗廟立柱,讓它倒塌了。”

克蘭茲表現出一種夸張的厭倦,動了動身子。

“說吧,克蘭茲,如果你非得說的話。”

26

他非常想聽見希特勒或者墨索里尼在他大理石的陽臺上咆哮;他想看見黨徒們把他頭朝下吊起來;他想看見冰球賽的觀眾私刑絞死球賽管理員;他想看見黑人和黃皮膚的亞洲人在他們的殖民敵人的小小前哨干了個平手;他想看見哽咽的國民向下巴強硬的修路工人歡呼;他想看見足球迷們扯出球門柱;他想看見那場著名的大火中看電影的眾人慌亂中踩踏在蒙特利爾的孩子們身上;他想看見五十萬民眾起身向他們自己敬禮;他想看見清真寺里禮拜的眾人臀部一齊朝西;他想看見圣壇上的圣餐杯在“阿門”的齊聲贊頌中震動。

這些就是他想去的地方:

在大理石的陽臺上

在記者席上

在放映室里

在觀看席上

在清真寺的光塔上

在圣潔之中的圣潔里

在每一個他想看到、聽到的場所中他都希望被這些警察護衛著,這些用錢能買到的、武裝精良的、瞇著眼的、無法無天的、忠誠不二的、身材高挑的、穿著皮衣的、被技術洗腦的警察。

27

還有什么比彈著魯特琴的女孩兒更美的嗎?

這不是魯特琴。希瑟,是布里弗曼家的女傭,她嘗試過彈奏四弦琴。她來自阿爾伯塔省,說話老帶著鼻音,總是哼唱著挽調,要么一會兒真嗓一會兒假嗓地哼著約德爾調[14]。

琴弦太糙了。布里弗曼握著她的手,明白了這弦磨糙了她的手指頭。她知道所有的牛仔明星,還用東西去換他們的親筆簽名。

她是個好看的二十來歲身體強健的姑娘,顴骨的顏色鮮明,跟瓷娃娃一樣。布里弗曼選中了她作催眠的試驗。

一個名符其實的加拿大農民。

他試著讓這個試驗聽起來很誘人。

“你醒來后會感到美妙無比的。”

好吧,她眨眨眼,在地下室塞得滿滿當當的儲藏室里的沙發上坐下來,一心指望能成功。

他把那只黃色鉛筆在她眼前像鐘擺一樣晃動著。

“你的眼皮會感到沉重,像壓在顴骨上的鉛一樣……”

他把鉛筆大約來回搖晃了十分鐘的樣子。她大大的眼皮變得沉重緩慢起來。她的眼神吃力地跟著搖晃的鉛筆。

“你的呼吸規律而沉重……”

很快,她嘆了口氣,再次深呼吸,像個勞作后精疲力竭的醉漢一樣。

現在她的眼睫毛幾乎停止晃動了。他對自己在這個姑娘身上引起的變化不能置信。也許她是在和他開玩笑吧。

“你現在向后仰倒。你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很小,朝后仰倒,身體越來越小,除了我的聲音外你什么都聽不見……”

她的呼吸柔和起來,他知道她的呼吸聞起來就像風。

他感到自己的手就在她的衣服下面,在她的皮膚和肋骨下,在操縱她的兩葉肺,他感到它們摸起來如同絲質的球。

“你睡著了。”他低聲命令著。

他不敢置信地撫摸著她的臉。

他真成了大師啦?她肯定是在和他開玩笑。

“你睡著了?”

一陣悠長的呼吸給出肯定的回答,回答聲嘶啞而模糊。

“你什么也感覺不到。沒有任何感覺。你明白嗎?”

同樣,一陣悠長的呼吸給出肯定的回答。

他用一根細針穿過她的耳垂。他為自己擁有的力量而感到眩暈。她所有的能量都由他任意支配。

他想拿著一只鈴鐺在大街上奔跑,喚醒這憤世嫉俗的城市。這個世界上從此多了一位新魔術師。

他對被針頭穿過的耳朵毫無興趣。

布里弗曼認真研究學習過這些書。催眠這件事兒和他清醒的時候所認為的粗鄙不當之事沒有關系。可是做這件事要有方法。比如一個端莊的女子也能受引誘,在男性觀眾的面前褪掉衣服,如果催眠師能夠示意這樣的行為是可以自然而然表現的,就如同在她自己家里沐浴,或者在一個濕熱無人的地方裸著身子在太陽下休憩一樣。

“天很熱,你從來也沒覺著這么熱過。你的毛衣似乎有幾噸重。你汗如雨下……”

她脫衣服時布里弗曼一直在想著他早已爛熟于心的那本《催眠指南手冊》。線描的狂熱的男子朝微笑而熟睡的女人探過身子。電流從沉重的眉毛下發散出來,或者從他們不斷顫動似乎在彈鋼琴的手指下傳來。

哦,她真的是睡了,她是如此可愛。

他從未見過一個女人裸得如此徹底。他的手在她的身體上四處游走。他在這個宇宙所有的精神權威前,又震驚又快樂又害怕。他沒法不去想自己正在進行的是一個黑色彌撒。她躺在那里,乳房平得有些奇怪。她的三角處真讓人驚奇,他驚奇地用手攏住。他撫摸遍了她的身體,手顫抖得就像探雷器。然后他往后坐了坐,凝視著這身體,如同科爾蒂斯[15]凝視著他剛發現的新大洋。這就是他等了這么久想要見到的。他那時就從未對此失望過,后來也從未失望過。鎢絲發出的光芒就如同月光。

他解開褲子前襠,告訴她此刻她手里拿的是一根棍子。他的心跳得那么強烈。

催眠試驗帶來的解脫感、成就感和負罪感等混合在一起的感受讓他狂喜不已。他的衣服上有精液。然后他告訴希瑟鬧鐘剛響過。這是早晨,她該起床了。他將她的衣服遞給她,她慢慢穿上。他告訴她她不會記得任何事情。他很快將她帶出了睡眠狀態。他想獨自呆著,細細咀嚼他的勝利。

三小時后他聽到地下室傳來一陣笑聲,他剛開始以為是希瑟在招待她的客人們,后來他聽得仔細了些,發現這不像是與朋友社交時發出的笑聲。

他趕緊跑下樓。謝天謝地他母親這會兒不在家。希瑟站在地板上的正中央,腿張開著,身體因發出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大笑而抽搐著。她的眼睛向上翻進去,露出眼白來,她的頭朝后仰著,看起來要倒下去的樣子。他猛烈搖晃著她的身體。沒有反應。她的笑聲劇烈,以致她大聲咳嗽起來。

我使她發瘋了。

他猜測著這種罪行將受到的懲罰,他因為非法的性高潮和他邪惡的力量受到懲罰。他是不是該請個醫生來,馬上公開他的罪過?有誰知道如何可以治好她?

他領著希瑟到了沙發邊讓她坐下,幾乎驚慌失措。也許應該把她藏在壁櫥里,或者將她鎖在行李箱里,然后把這件事忘在腦后。他父親名下的那些大輪船,上面用白漆印著父親名字的縮寫。

他給了她兩巴掌,其中一次掌心掌背都用上了,和蓋世太保的審訊一般。她的呼吸平息下來,臉頰起了紅潮,又消褪了,然后她開始口沫橫飛地邊咳邊笑,下巴上都沾了唾沫。

“安靜,希瑟!”

讓他吃驚的是,她居然抑制住了咳嗽。

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她其實仍處在被催眠的狀態中。他命令她躺下,閉上眼睛,又重新給她催眠。她睡得很熟。他剛才是將她帶出得太快了,沒有起作用。這次他慢慢地將她喚醒,完整恢復到清醒的狀態。她將精神煥發,心情愉快,什么都不記得。

這回希瑟恢復得很正常。他和她聊了會兒天,確認她已完全恢復。她帶著一種困惑的神情站起身來,拍了拍她的臀部。

“嘿!我的內褲!”

她的下擺配有松緊帶的粉紅短褲撂在沙發和墻壁之間。她穿衣時他忘了遞給她。

她端莊熟練地穿上短褲。

他等待著異樣的懲罰,主人的羞辱,他居住的這所高貴之屋的坍塌。

“你都干了些什么呢?”她輕撫著他的下巴,意味深長地說著。“我睡著那會兒都發生了什么?嗯?嗯?”

“你都記得些什么?”

她將雙手放在臀上,朝他笑得開開的。

“我從來沒想到這事兒真能做成。從沒想過。”

“什么都沒發生,希瑟,我發誓。”

“你母親會說什么?快找個工作吧,如果我是她,我會這么說的。”

她又檢查了一遍沙發,然后帶著一種真心仰慕的神情看著他。

“猶太人啊,”她嘆了口氣,“人家的教育就是不同。”

布里弗曼想象中來自希瑟的攻擊并未發生,不久她就和一個開小差的當兵的跑了。這個當兵的獨個兒來取希瑟的衣物,布里弗曼不無羨慕地看著他拎著她的硬紙箱子和尚未用過的四弦琴走了。一星期后軍事警察走訪了布里弗曼太太,她對這一切自然毫不知情。

你在哪兒呢,希瑟,為什么你不留下來引我進入那些溫暖而重要的儀式?我可能早就直接進入了。毫無有詩意,一個工業巨頭,我可能免于被這些富裕的紐約分析家納入他們的軟皮本。我將你帶出催眠時你不是感覺很好么?

有時候布里弗曼會一廂情愿地想著希瑟正在這世界上某一個地方,仍沒有完全醒過來,在他的威力下睡意蒙眬。一個穿著破敗軍服的男子問道:

“你在哪兒呢,希瑟?”

賊行天下2死亡游戲 并帝花開并蒂落 隱形大佬你崩人設了 騎虎難下 林家三娘子 神眼無敵 瓜田李下(GL) 末世爸爸 靈域 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