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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亂 4

    草舍前大片的空地上,種著稀稀疏疏的幾樹梅花。梅子嫣坐在一旁的青石板上看著啞奴拿著花鋤翻地種墨梅。
    “啞奴,過年時看不到梅花開,有點可惜。我們種得太晚了。”
    啞奴回頭望著她寬慰地一笑,打手勢道:“我們不是還有明年?”
    明年?梅子嫣揉揉冷得發(fā)紅的鼻子,明年這個時候她還會在此處嗎?啞奴放下鋤頭,把身上的外袍脫下來折了兩折,走到樹下對梅子嫣說:
    “起來。”
    梅子嫣愣了下,站了起來,他把衣服放到石板她坐過的位置上,然后拉她重新坐好。
    “我熱的出汗了。”他說,然后轉(zhuǎn)身又回去給梅樹培土。
    衣服上還有他的余溫,暖暖的,隔絕了青石板的冷意。
    種好最后一棵樹,綁好竹枝扶正梅樹后,一杯冒著熱氣的水遞到他面前。他接過,梅子嫣伸手給他理了理衣襟,微笑道:
    “啞奴,你不用對姑姑那么好的,我比你大,照顧你的人應(yīng)該是我才對。”
    明明是很溫馨的場景,啞奴此時只覺得像吞了一只青蛙那般憋悶,他看上去像十七八歲的少年,可是……正當(dāng)他握著水杯無限糾結(jié)的時候,梅子嫣又說:
    “我們啞奴這么溫柔細(xì)心,以后姑姑一定要給你找個好妻子,不讓別的女人欺負(fù)了你去。”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想從她眼里看到戲謔的或是惡作的笑容,可是沒有,他見到的只有她認(rèn)真無比的神態(tài)。
    登時心里覺得有些涼意。
    梅子嫣將外袍交到他手上,他拉住她的手,篤定的望著她,打手勢道:
    “我不要別人,我……”
    “只要你”三個字不及說出口,目光便瞥到走進(jìn)草舍的東明,她對樹下的梅子嫣行了個禮,“梅大夫。”
    梅子嫣與她進(jìn)草舍里屋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東明,你與東方家的糾纏,我都知道。”
    東明臉色微變,卻也還是平靜的,“那么,世子他們,也知道了?”
    “我讓朱雀截了逸音堂賣給聽風(fēng)樓的情報,你放心,他們暫時還不知道。可是,我想問你一句話。”
    “梅大夫請說。”
    “溪山草閣那件事,你想過要慕程死嗎?”
    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抓著茶杯的手指骨發(fā)白,“草閣有暗道,我知道朱雀大人對你說過了,我從未想過要世子死,只是東方恒清逼得太緊了,如果我不說,他就告訴世子我的身份,我不想……”
    “不想失去慕渝?”
    她點點頭,眼圈微紅。
    “陰謀大白于天下就不成陰謀了。”梅子嫣望著她,“我想助你走出困局,東明,你愿意聽我的安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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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帳銀柳高臺前只擺了一張?zhí)茨緢A桌,兩張椅子,圓桌上擺放著四色果點,精美的小火爐上正煮著茶,茶煙裊裊而上。
    東方恒清走進(jìn)來時,只見一女子盈盈起身回頭對他粲然一笑,聲音清脆悅耳彷如山間流泉,說:
    “你來了?我還以為公子已經(jīng)忘了子嫣了。”
    她很樸素,身上穿的只是尋常人家的棉布衣裙,沒有什么裝飾,只是自己用筆在裙裾上描了一枝墨梅,乍看之下深得冰雪神韻。頭發(fā)隨意地用玉簪子松松的挽起,露出頸項處的肌膚,墨色的發(fā)更襯得肌膚細(xì)潤如脂,粉光若膩。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東方恒清不由得心神一蕩,任是見過美女無數(shù),可此刻只想起了一句話:
    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
    唯獨黑發(fā)上那根溫潤如綠水春波的玉簪子,讓他覺得微微刺眼。
    他走到她面前,笑得春風(fēng)和煦,“東方恒清有幸得梅姑娘記掛,怎敢不來?”
    “公子好大的手筆,子嫣不過是想與公子見面敘舊,公子何以包起整個銀柳高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子嫣心下好不慚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羞澀。
    他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過茶盞替她沏茶,手勢熟練嫻雅。她不禁想起在湖州時天天看慕程沏茶,清癯俊秀的面容,沉穩(wěn)儒雅的氣度,還有那只白皙修長骨節(jié)稍微突出的手,與茶色相得益彰,怎么看都是極佳的風(fēng)景。
    而東方恒清的手,似是被著意修繕過一般,光滑的甲面稍顯尖圓,白膩中帶著脂粉氣。
    她不喜歡。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一雙手。
    而此時的東方恒清卻笑了,他以為,她的失神是為著他的風(fēng)度和茶道方面的造詣。
    “喝鳳凰單樅茶,要先聞香。”他遞給她一個長約一指的精美小口瓷杯,她放到鼻端一聞,笑道:
    “果然很香,有股清新的草木之氣。”
    芙蓉帳二樓的賞姝閣中,慕渝悶悶地對慕程說:
    “三哥,我再說一遍,這是我最后一次來賞姝閣,以后……”
    “真正潔身自好的人出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像你這樣竭力避開淤泥。四公子不是以‘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傳名于天都的嗎?你忽然變得規(guī)行矩步,遣散府中姬妾難道就是因為那女子?”慕程冷冷地問道。
    “三哥你也看出來了?”他懊惱地說,“我就知道瞞不了你多久。”
    慕程的臉色變了變,他本來就為幾天前梅園那一幕耿耿于懷,一空閑下來就想到梅子嫣微醺的模樣,他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己病情這幾年來疏遠(yuǎn)了沈碧儔,府中兩名姬妾也因為聒噪被送了出府,自己無論在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開始不平衡了才會如此。于是他煩躁之下便拉了慕渝來芙蓉帳,比她美的女子不多,可是比她溫柔比她懂得逢迎男人的女子多了去,或許就可以忘記那日馬車上抱著她的情景了。
    “她不過是救了你一次而已,你就眼巴巴地急著以身相許了?”他壓著心底的無名火問慕渝。
    “也不是因為生病這一回。”慕渝不好意思地笑笑,向自己的堂兄坦白道:“一直都喜歡她,只是覺得她心上有人,不敢說出口而已。病了一回,看清了一些事,也想通了一些道理,三哥你放心,我這次是認(rèn)真的,絕不會始亂終棄。”
    卻不料慕程的臉色更加難看,他黑眸幽暗,沉聲說:“姻緣之事只可盡力不能強(qiáng)求,我看得很清楚,她的心里不會有你,四弟你,不如放手,免得自傷……”
    慕渝登時愣了,眼中是不可置信的驚訝、難過,還有憤怒。
    “三哥,難道你……不會的,你心里不是一直喜歡著碧儔的嗎?如果你喜歡她就該早早表露,如果無意就不該像現(xiàn)在這樣不放手,拖泥帶水誤人一生!”
    “誰說我喜歡她了?”從未見過慕渝這般與他說話,慕程頭痛,撫額否認(rèn)道。
    慕渝松了一口氣,這時紅雪與綠萼兩名小婢推門走了進(jìn)來,紅雪嫣然笑道:
    “兩位久等了,紅雪備了上好的綠茶給世子大人和四公子品評,綠萼妹妹聽說世子來了高興得不得了,馬上要來見世子。來,綠萼妹妹快給世子沏茶。”
    喚作“綠萼”的女子身段婀娜多姿,坐到慕程身邊眼波流轉(zhuǎn)宛如一汪春水,綠色的衣裙只稍比春衫厚一些,綠色抹胸裹緊了玲瓏身段,露出大片白皙肌膚,尋常人一見誰不色授魂與?
    慕程手一伸攬過綠萼,那溫軟的感覺喚起了他的某種記憶,他甩甩頭不去想,抿著綠萼遞過來的茶杯喝盡杯中的綠茶。
    “世子覺得這茶如何?”綠萼笑得妖嬈魅惑,手指有意無意地搭上他的衣襟。
    這茶,沒有味道。
    他的目光瞟過女子白皙滑膩的胸部,卻想起某人黑發(fā)下露出頸下的姣好弧線,感覺到綠萼的手拉松了他的衣襟,他本不喜女子這樣親昵靠近,可是……他心底暗嘆一聲,想著自己今日來芙蓉帳的動機(jī),也就放任綠萼的挑逗了。偏偏在這時,他聽得門外候著的兩個小婢悄悄地交談道:
    “聽說恒清公子今日包起了整個銀柳高臺,不知道是要招待哪位達(dá)官貴人呢?”
    “哪里呀!是名女子,我從未見過高高在上的恒清公子這般細(xì)心體貼地討好過哪位姐妹,言語間小心翼翼,為她沏茶,還教她聞香……”
    “恐怕是哪家的閨秀小姐吧?”
    “才不是呢,那女子衣著尋常,頭上只有根玉簪子,身上是素色衣裙,只畫著株墨梅,說得好聽是樸素,不好聽就是寒酸,有好幾位姐姐心里都不忿得很哪!”
    慕程身子一僵,下意識地推開了綠萼的手,冷冷地瞥著慕渝說:
    “你還坐得這般安穩(wěn),你要認(rèn)真的對象此刻在下面正與別的男子調(diào)情作樂,你不去看看湊個熱鬧?”
    慕渝一杯茶幾乎要噴出來,“什么?三哥,你說,東明她來了?”
    “誰說東明來了,你——”
    白光一閃,兩兄弟同時反應(yīng)過來,均張口結(jié)舌望著對方,慕渝被茶水嗆到了,咳嗽著說:
    “三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你說的和我說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是,的確是誤會。
    像從來沒發(fā)生過剛才窘迫的一幕,慕程繼續(xù)喝茶,可是那茶和身邊的女人一樣好像越喝越淡,越喝越無味。慕渝來了興趣,笑道:“我去看看,究竟是誰讓我們?nèi)邕@般失常。”
    慕程索性推開面前的小幾站了起來,大有破釜沉舟豁出去的壯烈,對慕渝說:
    “無須你去,我去!”
    梅子嫣,你要招蜂惹蝶就不能找個遠(yuǎn)點兒的地?一天到晚在本世子面前飄來蕩去的算什么?!你再這樣、再這樣本世子就、就——
    找間暗無天日的屋子重重上鎖把她關(guān)起來?
    把她困得像粽子一樣扔進(jìn)江里去塞住那些要吃屈原遺體的食人魚?
    還是讓青兒的叔伯兄弟姨媽姐妹齊齊出現(xiàn)把這怕蛇怕到硫磺精上身的女人嚇?biāo)溃?br/>     都不是!我們的柿子大人此刻正為跳上他心頭的那種荒誕的想法而心驚肉跳。他覺得自己不正常,摸上自己的心臟處,要么她就是在治好他的心疾后重新給她下了毒,要么就是偷偷地給他換了個不知誰的心臟,總在最不可能的時候不受控制地跳,有時候是酸楚窒悶,有時候是憤怒——
    比如現(xiàn)在。
    站在賞姝閣的樓梯上居高臨下看向銀柳高臺前的那張圓桌,他就很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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