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教的總壇不知道是個怎么樣的地方,我只聞到一股燭火燃燒也不能驅(qū)趕的潮霉氣息,前方應(yīng)該有個燃著火焰的祭壇,孫冥把一碗濃濃的湯藥放到我面前,湯藥散發(fā)出令人反胃的腥臭氣味,我才喝了一口就忍不住想吐,但還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捏著鼻子把藥喝了。
這藥讓人意識游離,我記得我好像被人放上了祭臺,周遭有火焰包圍著我,烤的我似乎整個人融化掉了,耳中只能聽到嗡嗡不絕的念祝禱文的聲音。在將要失去意識的那一瞬,一種劇烈的疼痛從腦中炸開,像煙花在夜空繽紛盛放,我張口想要大叫,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聲音都別憋在胸腔,疼痛自上而下傳遍了全身,我不由自主的痙攣,然而手腳被縛著鎖鏈根本無法掙開。
這樣的痛楚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終于承受不住繃到了極點的那一瞬,有人用刀在我眉心處用力一劃,鮮血迸濺而出,那些痛楚仿佛也隨之流逝……
我慢慢平靜下來,沉沉入睡。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是被馬車的顛簸弄醒的,雙眼被黑布蒙著,眉心一陣陣刺痛,摸摸身上的衣裳,還是完整的,心下才放松下來。正想伸手取去黑布時忽然聽得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醒了?這布還不能取下來。冷不冷?外面正在下雪。是一場小雪,入冬了……”
我這時才發(fā)覺原來我一直躺在別人的懷里,只是這個懷抱并不陌生。他把褪至我腰間的薄被拉上蓋住我的肩,我掙開他的懷抱,深深吸了口氣問:
“慕程,這是怎么一回事?那個抱我離開地牢的侍衛(wèi)是你吧!”
冷風(fēng)竄進我的后背,衣衫單薄的我瑟縮了一下,他默默地給我披上一件棉布長衫,那是他的衣服,我聞到了淡淡的混著青草味的薄荷氣息,清新而典雅。
“我隱匿在烈火教總壇,安排部署好一切,等夜深他們警戒最低的時候偷偷把你帶出去,在前面駕車的是白鉉和玄武。”
“你什么時候猜到的?”
“你偷我袖中竹笛子的時候。”
我有些沮喪,那么說,后面他在瓦橋坳口不惜斷了手筋救我的那一幕也是他意料之中早有準備而來的?
“他們不是把你帶到瀝城去了么?烈火教為什么沒有追上來?!”
“白鉉來劫獄時就準備好替身跟我換了身份,這個連玄武也不知道……他們的總壇陰森得礙眼,被我一把火燒了,他們此時正忙于救火,追兵大概天亮后才會到。我這次到西戎來,帶了三十名烏衣衛(wèi)和十名天機的弩箭手,足以讓我們?nèi)矶恕!彼穆曇敉钢┰S疲憊,然而堅定而溫柔,執(zhí)起我的手說:
“我來帶你回家,好不好?”
這一瞬間,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揉得又酸又痛,柔腸百結(jié),一個“好”字險些脫口而出。
“我是誰?我又是你的誰?在清心寺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我咬著唇說:“你憑什么把我?guī)ё撸阍趺粗牢也幌氲綖r城去交換赫連越?”
“梅子嫣或是息陽,你愿意是誰,那就是誰。只要你愿意,你想,你就可以是慕程的任何人,我不勉強你。但是,你不想見見你的爹娘兄弟,聽聽他們的聲音?你不是一個人,你有他們,還有我……那日你在清心寺對我說的話我自然記得,我想了一夜,后來才想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他從背后伸過手來輕輕擁著我,下巴枕在我的肩上,我微微閃了閃身,可是已經(jīng)避不開了,不覺得有多抗拒,反而好像很自然地就習(xí)慣了他的擁抱親近。
“你在彷徨。”
我眼窩一熱,差些就要流出眼淚來。這人怎么能這么可惡,怎么能這樣輕易看穿我的重重偽裝?我固執(zhí)地搖頭,按捺住梗在喉頭的傷感,說:
“你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把我?guī)С鰜恚瑪_了我原本的打算,我問你,要是我的眼睛還是看不見那該怎么辦?如果我真的是你要找的人,你不該恨我嗎?我占著她的軀殼卻不要她的記憶……”
“烈火教本就打算黎明時帶著你出發(fā)到瀝城,你的眉心有傷,敷了藥,黑布一時間不能取下,如果你還是不能復(fù)明,把你留在烈火教也無濟于事,更要把你帶在我身邊……至于那段遺失的記憶,你在就好,其他的,我都不計較……恨你么?更不會,我想,我更恨自己多一點……”
他的聲音很溫和,散落在冷凝的空氣中竟有了些悲傷的意味,擁著我的雙臂緊了緊,那些來不及宣泄的情感默默地在這樣的擁抱中傳遞著。我其實很膽怯,我害怕把感情交給任何一個人,可是他清淺的呼吸卻讓我心生安定和依賴。
如果我從此以后只是息陽,不再是那個有顆七竅玲瓏心的女子,我也可以愛他嗎?
我不知道,何況思慮太深了無益,只余茫茫。
我是在兩天后的夜里取下蒙眼的黑布的。
慕程讓馬車停下,給我裹上披風(fēng),帶我上了臨近一座山的山頂,山風(fēng)獵獵,空氣中好像有水氣彌漫一般,更添了幾分冷意。
當(dāng)他取下我眼上黑布時,剛剛上山的疲倦還有對他腹誹一瞬間煙消云散。初冬的天色墨藍墨藍的,那些不甘寂寞的星子閃爍著不知從何處偷來的光芒,那么幽遠又那么閃耀,天幕很低,仿佛伸手可觸。
我看見了。
看見了繁星滿天,還清楚地感知到了身邊這個男人的用心。
我激動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似乎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星星,咬著唇不讓興奮的笑聲脫匣而出,可嘴角還是禁不住地揚起,笑著說:
“慕程,我看見了,好多好多的星星……”
我沒有留意到身邊的他嘴角的淺笑凝住了,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我的側(cè)面,直到我轉(zhuǎn)頭看他。
山風(fēng)清徹,吹拂著他鬢角垂下的發(fā)絲,他的五官面容就跟我想象中的一般清癯俊秀,眸子幽黑深遠一如天邊星子落入墨沉的大海,鼻梁直挺,薄唇帶著溫暖的釉色光澤,可是又有什么跟我想的不一樣……一直以來,在閔四空的那個故事中,我以為慕程是不會像眼前人那般眉宇間透著一股郁結(jié)和滄桑的,我以為他只消抿唇輕笑便可讓青山流水都失卻瀟灑自得,可是他鬢邊的那綹有若蒼山雪痕的銀絲從何而來?
他專注地看著我,眸中那抹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微微蕩漾起伏著。我卻一時無言,適才心頭的激動如今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余下難以言明的情緒涌動著,有那么一瞬的疼痛。
我想問他,早生的華發(fā)究竟是為了誰?話未出口便已知是多余。
除了她,他還會為誰神傷?
他終于察覺到我眼神中的驚訝和復(fù)雜的情緒,自嘲一笑道:
“我的樣子讓你失望了?”
其實我在想的是,我夢中的青衫男子,是不是有著這樣的面容。聽得他這樣問,我搖搖頭,說:
“不是,你很好……只是我沒有印象。”
他的唇動了動,很快地失去了血色,他抬頭看著天空說:
“你想好了嗎?你是希望我叫你什么好呢,息陽,或是子嫣?”
我心下一頓,隨即苦笑。慕程啊慕程,你連聲音都騙不了我,你喊息陽就跟喊一個陌生人的名字一般生硬。
我沉默了片刻,剛想對他說,如果你想叫我一聲子嫣,我也是會應(yīng)聲的。可是他淡淡地先開口了:
“你要是習(xí)慣了息陽這個名字,那我就叫你息陽吧。息陽,你本來是打算到瀝城去的是嗎?”
忍不住的失落,我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到瀝城去吧。”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山路濕滑,我?guī)阆氯ァ!?br/>
我伸出手握著他的手,他的手修長白皙而指骨略微嶙峋,當(dāng)下時我腦中閃過的念頭竟是他變瘦了。走在碎石滿地野草縱橫的山路上,我一邊走一邊看著他干凈而有些發(fā)舊的青衫發(fā)怔,問:
“你不問我為什么想到瀝城去么?”
他頓下腳步回轉(zhuǎn)身子看著我,說:“你說過,你想用自己交換赫連越。”
我說過嗎?仔細想想似乎表達過這么個意思,我一時語塞,他便已經(jīng)拉起我繼續(xù)往山下走。
上得馬車,卻發(fā)現(xiàn)車廂里一個看上去很嬌俏可愛的小姑娘在等著我,原來這就是玄武。樣子只像十三四歲,可是原來已經(jīng)十八了,她微笑著對我行禮,說:
“玄武見過夫人,夫人的眼睛好了,我家王爺總算放心了。”
慕程沒有進來,坐在前面車轍上和白鉉說著話。我心中有些不舒服,總覺得他是生氣了,可又不知道他生哪門子的氣。
“我以后叫你宣舞好嗎?玄武這個名字不大適合女孩子……對了,你也不要叫我夫人了,我離開了西戎皇宮,再也不是那個息夫人了。”
宣舞笑笑,“那宣舞還是稱您王妃吧,我們王爺這兩年來找您找得好苦……”
我急忙擺手打斷她的話,“我不是什么王妃,我只是息陽,我都忘記了……”話說到后面,聲音不由得低軟了下來,不是沒有機會記起來,只是我放棄了,寧愿要回一雙眼睛。這對他而言是不是一種背叛?
他生氣,是因為這個嗎?可他說過的,他不在意。
一時心亂如麻。
“你叫我息陽好了。”我說,“我習(xí)慣了。”
馬車到了一個小鎮(zhèn),慕程便帶著我易了容,和白鉉宣舞分道而行,他們依舊駕著馬車離開,而我們裝扮成購買皮貨的商人。我的眉毛畫得很粗,臉上也抹了一層淡淡的黃粉,因為是冬天,所以穿著高領(lǐng)的夾襖,帶著殘舊的雪帽,雙手套上了手套,乍一看就是個十幾歲的跟班。
慕程臉上貼了一層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怎么看怎么滑稽。多看兩眼,我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他的手指忽然抵住我的唇,我的心頓時漏跳兩拍,也忘記了笑了。他看著我說了一句:
“沒有男子會笑成這樣的。”
于是我乖乖地斂了笑意,隨著他一路往瀝城而去。一路上見到許多流亡的百姓,拖家?guī)Э诘赝渤堑姆较蚨ィ醵娜展膺€是很盛,可是照見的都是離亂憂患,不時便有西戎士兵四處抓丁。
我的腳實在走累了,看見附近有一處石頭胡亂壘起尚能坐人,于是走過去一屁股坐下,結(jié)果還沒碰到石頭便被慕程一手揪了起來。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他道,“這是西戎人的石墳,凡是離家萬里死在路上的人就會被人隨意在路旁挖個坑堆上石頭葬了。你敢坐嗎?”
我嚇了一跳,放眼四望,烏蘭草原上這樣的石頭堆多了去了。于是我只能忍住腳痛乖乖地跟著他走,一直到了傍晚才找到一家客棧。
這客棧只剩一個房間了。
剛進了房間,便聽得有人在外面喧嚷,原來是西戎士兵在盤查客棧,正打開一幅卷軸在詢問掌柜,其余士兵已經(jīng)分別去拍廂房的門,我嚇了一跳,慕程拍拍我的手示意我冷靜下來。當(dāng)廂房的門被踢開時,慕程正脫了鞋子把腳放到熱水盆里,讓我來幫他洗腳。我們抬頭看了看那些兇神惡煞的士兵,慕程一臉的驚慌,趕忙穿了鞋子走過去塞了錠銀子給帶頭的人,問了兩句抓的是什么人,那人嘿嘿干笑兩聲,掃了我們一眼,說:
“放心,我們要抓的是個女人,一個長得很美的女人……你的心意本統(tǒng)領(lǐng)收到了,好好住店,我們走!”
他們揚長而去之后,我的腳有些發(fā)軟,蹲在地上站不起來,慕程關(guān)上門,然后把我抱到床上,說:
“你好好歇息一下,我們明日再趕路。”
我應(yīng)了一聲,倒頭便沉沉睡去。也沒去想房間里只有一張床,我睡了他要睡哪里,半夜口渴想要喝水時醒了過來,看見昏黃暗燈下殘損木桌旁他投在地上的朦朧淡黑身影,才驀然驚覺過來,原來他就只在椅子上以手托腮閉目小寐了一夜。
不自覺地,一絲細如藤蔓的疼痛慢慢在我心底攀附延伸,潛滋暗長。
我走過去,看著他如被雕琢過的美玉一般溫潤的面龐不禁微微失神。
好吧,我承認,第一次在皇宮里聽到他的聲音便覺得親切,第一次被他握住手心會亂跳,第一次被他抱著會覺得溫暖和安定……慕程,我承認,哪怕什么我都忘了,但我還是喜歡你,與你的容顏無關(guān),與你的家世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