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日短如曇花一現,夏卻來得快,馮素貞總覺得庭院里的池子才化開沒兩日,轉瞬間就鋪滿了碧綠的荷葉,尖尖的荷花骨朵也鉆了出來。
    “歷時七月,承德行宮初竣,得宮闕數十間。城郭大繕,火器滿布,可抵萬軍來襲。”將顧承恩的書信放下,馮素貞步出水榭之外,站在曲折的曲橋上,閉目盤算著千頭萬緒的政事。
    她隨手抓了一把魚食拋灑入池中,新養的錦鯉爭先恐后地涌上來聚在一起互相爭奪,有幾條強壯的躍上空中,在濃云中透出的稀薄陽光下映出幾道金色光芒。
    馮素貞拍了拍手,瞇著眼抬頭望了望頭頂云層里藏著的太陽,是午時了。
    身后傳來噠噠的小跑聲,她猛地轉過身子,正看到桃兒一路沖著她跑來。她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忙緊走了幾步,強壓著心頭躍起的希冀,急問道:“是……回來了?”
    桃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邊喘邊說道:“沒、沒有,午膳得了,馮老爺叫您過去用膳。”
    “撲通”“撲通”,是躍起的錦鯉落入水中的聲音。
    今日午飯的主菜是紅燒鯉魚,據說是馮老爺子前幾天從城北釣回來的。實際上,馮老爺子自己也迷糊了,自己到底是釣了多少魚,怎么廚下連著燒了三天都還沒吃完呢?
    午后,那稀薄的陽光也不見了蹤影,天色徹底陰沉下來,沒一會兒的工夫,便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看來今日是不會回來了。”
    馮素貞站在廊下看著層層密密的雨簾,心卻安定了些。
    她自失一笑,轉身背手向著書房走去。
    皇長子于春三月降生,皇帝傳信各州府,將此喜訊昭告天下。而四月太上皇和天香長公主就起行北上,道是南方夏日濕熱,要回京消夏避暑。
    三天前,太上皇的鑾駕進了京城,進了皇宮,長公主天香也隨之入宮,沒了消息。
    三天來,馮素貞除了每日出入皇宮辦差之外,便是在府中待著,可是不但沒見到天香,連只鴿子都沒見著。
    想來太上皇不太會輕易讓她離宮出來。
    “小姐——”荷葉一般的青色油紙傘從明月門的雨幕里飄了過來,馮素貞停了腳步,看到一襲男裝的梅竹在傘下紅通通的面頰:“小姐,甘蔗買回來了,都放入冰窖里存著了。不過,這東西本來就是硬生生的,若是凍上,可怎么吃啊?”
    馮素貞溫和笑道:“無妨,我能——”她忽的面色一僵,似是想起了什么,吐了口氣才又說道:“總有法子化開的。”
    梅竹眨了眨眼:“小姐,下雨了,公主今天會來嗎?”
    馮素貞笑吟吟道:“她來不來我不知道。今日單侍衛是不是約了你去城南吃餛飩?下雨了,他還會來嗎?”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你是我馮家的小姐,應當叫我姐姐。”
    梅竹大窘,支吾了半晌只得嗔了聲:“姐姐!”
    二人正笑鬧著,馮素貞余光一瞟,看到明月門處有人探出了腦袋。她定睛一瞧,正是單世文正可憐巴巴地縮在明月門的拱頂下躲雨,懷里還抱著兩截削得雪白的甘蔗。
    見狀,馮素貞的眼神意味深長起來。梅竹紅著臉解釋道:“他說我不懂門道,非要陪著我去買甘蔗,所以……一大早就來了。”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原來是早就到了,”馮素貞笑了笑,“雨下大了,你去把他接過來吧。”
    青油紙傘自廊下漂出去又漂了回來,宛若水中的浮萍。
    馮素貞毫不客氣地從單世文懷里抽出一截甘蔗來:“替我跑腿,居然還中飽私囊?”
    單世文委屈道:“馮大人,這是我順道自個兒掏錢買的!你這是強取豪奪!”
    馮素貞面不改色地咬了口甘蔗,細細咀嚼道:“正好,本官就喜歡吃搶來的甘蔗——搶來的甜些。”
    單世文嘆了口氣,將另一截甘蔗塞到梅竹手里:“削好了的,吃起來不費力——我挑的,肯定甜,就是我沒得吃了。”
    梅竹忙輕快地瞥了一眼一旁的“江洋大盜”馮素貞,見她面上隱隱帶著一絲尷尬,忙湊近苦著臉的青年小聲道:“——那,我們一起吃吧。”
    梅竹已經說得極輕,爭奈馮素貞耳力太好,仍是一字不落地聽了個正著。她輕咳一聲,將那沁涼卻燙手的甘蔗背在身后:“夏日驟雨來去匆匆,待雨停了,你們再出去,免得染了風寒——我去書房了。”
    說罷,也不等那兩人回應,徑自離開了。
    她走了,余下的兩人都松了口氣,卻是相視一笑。
    單世文拉著梅竹沿著長廊緊走了幾步,到了夾廊靠水的觀景處,掏出帕子在廊下的石板長凳上墊了墊,這才和梅竹一道坐下,變戲法似的從懷里又摸出半截甘蔗來:“狡兔三窟,胸有成‘蔗’,嘿嘿。”
    梅竹噗嗤一笑:“你這皮猴子!直接拿三根出來不是正好?”
    “咔擦”一聲,是單世文咬了一口甘蔗:“這雨不知幾時停,我可不要和馮大學士一道在這廊下啃甘蔗。”
    梅竹眉頭微蹙道:“我家小姐哪兒不好了?”
    單世文心知梅竹對馮素貞感情極深,忙解釋道:“她自是哪兒都好的——可是,我只想和你一起如此坐著,觀魚聽雨啃甘蔗。”似乎是水里的錦鯉也聽到了他的召喚,身后的水面傳來了魚兒破水的“嘩啦”聲響。
    梅竹微別過臉,輕嗔道:“我也不知道,你是腦子里哪根弦搭錯了,怎么就看上我了?”她聲音一頓,抬起臉來,不解道:“你是侯府的孫少爺,明明可以娶個更好的官家女子啊!”
    單世文急道:“梅竹,我單家的聘禮都下了,下個月的吉日咱們就成婚了!你此時若是悔婚,我單家二少爺的名節可就沒了!”
    梅竹啼笑皆非:“別鬧,我是認真問的。”
    單世文收斂了神情,認真答道:“那我當初求娶也是認真求娶的。侯府孫少爺又怎樣?我又不是長子,日后也不需要襲我爺爺的爵,我想娶誰就娶誰!”
    他賭氣似的又咬了一大口甘蔗,又說道:“再說了,馮家的門第也不差,馮老爺子好歹也曾是一州守牧,馮大學士更是天子近臣。說起來,能燒到馮家的灶,和馮家二小姐定親,是我這個一抓一大把的侯府孫少爺高攀了才是。”
    梅竹低聲道:“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正經的官家小姐——”
    單世文打諢道:“那我也不是什么正經少爺——好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把甘蔗吃了吧,待雨停了,我帶你去城南的張記吃餛飩!”
    許是甘蔗清甜的汁液叫人甜到了心里,許是單世文絮絮叨叨講的那城南的街市確實有趣,梅竹心里漸漸安穩,笑意重新回到了唇邊。
    相談正歡,忽然聽到一道困惑的女聲自身后傳來——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們倆到底是怎么勾搭上的?”
    二人驚得跳了起來,紛紛扭頭看去,只見倚水的欄桿外赫然出現一頂碩大的如磐荷葉。荷葉下,一張宜嗔宜喜的俏麗小臉上滿是探究困惑之色。
    ……
    寢房里,馮素貞板著臉將一盞姜湯端到窗邊。
    床上裹成了粽子的人兒撇撇嘴:“我不喜姜味。”
    “雖然入了夏,可若是染了風寒可不是玩笑的。”馮素貞口氣嚴厲,“一口氣喝了,姜味就沒那么重了。”
    那人只好認命地接了碗,憋了口氣,將姜湯灌了進去。一碗熱湯下肚,那人也似乎精神了些,急忙忙打開了話匣子:“江南太熱了,他老人家不得已說是要北上避暑,又說想看看皇孫,這才主動說要回來。可是他又把我看得死死的,只讓我待在寧壽宮里,你知道的,我這人哪里待得住!多虧了我那大侄子整日里哭鬧不休,把他老人家鬧得精神不濟,才被我找到空子溜出了宮。”
    馮素貞將碗撂道一旁,想到她溜出宮之后又是怎樣“溜”進了府,仍是哭笑不得:“你回自己府里,怎么不走正門?”
    “我這不是怕有人守在門口逮我嘛……我想起來,我這公主府里的池子和護城河的水是通的,我就……我就泅水進來啦——阿嚏!”
    馮素貞忙用到床邊幫她束緊了身上的薄衾,數落道:“莽撞!”
    天香委屈道:“還不是想見你一面……”
    馮素貞心頭一軟,也不忍再多呵責,便伸手觸了觸她的額頭,見并無異常才放了心,低問道:“這次回來,還走嗎?”
    天香靜默了片刻,答道:“待過了秋,我們還是要走。”
    許久,馮素貞才又出聲問道:“你是幾時溜出來的?可吃了午飯?”
    見面前的人搖了搖頭,她笑了笑:“你不是愛吃魚么?我讓廚下給你做魚湯吧。”
    說著,便起身去吩咐廚下為公主備膳,額外又囑咐了一句:“——去腥的話,用些酒就是,莫要放姜了。”
    天香在外游歷一年,身子健朗,用了湯飯之后就沒有了初初泅水而來的疲憊萎靡,又變得活蹦亂跳起來,換了衣裳就開始滿府的溜達。
    此時驟雨早已停歇,天香抱起小花兒在池塘邊看起了魚。
    雨后碧空如洗,濃云盡散,陽光也不似晌午稀薄,明明動人,連帶著池中五彩斑斕的錦鯉也輝映著五光十色的耀眼光芒。
    “浮光躍金,靜影沉璧。天氣真好啊……”馮素貞感慨了一聲,扭頭招呼那一大一小過來喂魚,卻見二人盯著遠處的墻壁不知在嘀咕著什么。
    她只得走近一些——
    “公主小姐姐就是從那里游進來的,好厲害!我也要學泅水!”小花兒眼尖地看清了池子靠墻處的入水口,立時驚呼著拍起了肉呼呼的巴掌。
    “喏,那邊那個護欄我拆了好半天才弄開的!”天香一臉得色。
    馮素貞無奈暗忖,看來得讓家丁去將那排水口的柵欄再修牢固些。但她轉念一想,若是修得太牢固,以后天香再如此不走尋常路可怎么辦?
    時隔一年余,小花兒也長大了一些,天香泅水進來用了不少氣力,才抱了一會兒就撐不住了,忙招呼馮素貞上來幫忙抱過小花兒。
    卻見小花兒自己從天香懷里跳了下來,笑嘻嘻道:“小姐姐身子不好,令芙自己走就是了!”
    馮素貞莞爾一笑,摸了摸花兒毛茸茸的腦袋:“我們令芙是大姑娘了,哪里還需要我抱?”
    天香這才想起小花兒已經有了大名,矮了身子囑咐道:“那令芙走路要小心些,不要掉進池塘里,待你再長大些,我就教你泅水。”
    徐令芙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一行人沿著曲橋走到了水中央的水榭里,待看到馮素貞蒼白的面色和額上涔涔密密的汗珠,天香才意識到小花兒所說的“小姐姐身子不好”是個什么意思,她忙上前攙過馮素貞到一旁的書案邊坐下:“你這身子也太虛弱了些,莫非是府里沒好生給你進補?”
    馮素貞苦笑道:“我經脈受損,雖仍不大吃得住力,但現在能夠行止如常,已經是莊嬤嬤調養得當了。”她鎮定自若地從懷里摸出了藥瓶,干噎著吞了下去:“不妨事,我也是這幾日思慮過重,又趕上節氣變換,才有些氣虛罷了。”
    天香心疼不已,又遣了下人去準備熱茶:“你啊,還是要養好身子,才能陪著我白頭到老啊!”
    馮素貞笑著頻頻點頭,在天香的小臂上拍了拍:“你放心,我會好的。”
    水榭的書案上零零散散地放著些筆墨文章。
    天香眼睛隨意一瞟,瞧見案上未寫完的半份奏表:
    “臣學愧聚螢,才非倚馬。典墳未博,謬居內閣之官。詞翰不工,叨辱近臣之列。唯知過擢,敢望殊私?銀章雪明,朱紱霞映。魚須在手,虹玉橫腰,祗奉寵榮,頓忘兢惕……”
    天香看得眼暈:“你這是寫的什么鬼東西?”
    馮素貞隨意看了眼道:“這是謝恩折子。”
    “謝什么恩?”
    “蜀中進獻了一批蜀錦,皇上賞了一百匹與我。”
    天香磨了磨牙:“欸,皇兄給了你幾匹布你就要寫這么駢五駢六又肉麻的折子——怎么從不見你給我寫的信多幾個字呢?”
    馮素貞笑道:“我是心疼你那鴿子。”
    天香不滿:“你倒也不心疼我。”
    “公主可千萬別冤枉了咱們馮大人!”桃兒捧著熱茶進了水榭,為馮素貞叫起了屈,“整日里五更起二更寢,有時候從宮里回來鴿子都飛走了。寫好了信也只能等著下次鴿子來了再寄。”
    天香一怔:“怎么這么辛苦?”
    馮素貞捧茶啜飲了一口:“去歲陛下剛登基,需要上手的事情極多。他從前一心鉆研木工,于政事上多有不懂,又惦記著今年的秋闈掄才大典,遂恢復了前朝的經筵日講,喚了我去講課。”
    天香眉頭蹙起:“這也需要你上心?偌大的朝廷,只有你一個能講課的不成?”
    馮素貞搖了搖頭:“自是不缺,只是陛下信不過別人,所以每日聽完了夫子們的課,還要喚我過去再講一遍。加上我也有意督辦本屆科舉,故而不敢懈怠。”
    天香嘆道:“天天去講那些四書五經,難怪我覺得你越發學究氣了。”
    馮素貞也是嘆道:“確實是被迫著又重溫了不少書——怎么,公主也上過日講課?”
    天香自是不好說前世自己在皇侄的日講課上睡了十年,便不答話,又在書案上翻看起了其他物件,看到一張墨跡淋漓的單子,上頭密密麻麻地寫著財物,立時了然道:“這是給梅竹準備的嫁妝?”
    見馮素貞點頭,天香嘆道:“雖然你早就告訴了我,但我現下還是懵的,她和單世文是怎么……怎么就看對了眼的。”
    馮素貞笑得清朗:“我當初倒是細細問過,說是當年因著太子——如今的陛下選妃的消息傳來,梅竹心情不好。單世文恰買了酒去向她賠禮,因而陪著她大醉了一場,二人將府里的酒喝了后又去了錯認水,喝了一整日。也不知怎的,單世文那小子就對我家妹子上了心。”
    天香聞言不由得悶悶道:“當初,我看出來哥哥和梅竹姑娘似有情愫。只是,以梅竹姑娘的身份,若入皇室,難若登天。我這才將她送去了你爹那里為她脫籍更名,卻沒想到……”
    馮素貞寬慰道:“這是他們兩個的緣分不夠,你不必為此自責。何況,她現在也有了新的機緣。失之東隅,得之桑榆。人生的種種際遇,本來就在取舍之間順應著緣分生發。不屬于自己的因緣,又何必強求呢?”
    天香心頭一動,橫波看向馮素貞:“那我與你,算不算強求?”
    馮素貞抬頭望著她,目光輕柔如水:“你我的緣分是水到渠成的,不是強求。”
    天香心里暗嘆:你哪里知道那許多啊……若非我有幸重來,又哪來的如今?
    她錯開馮素貞的凝視,將手里的嫁妝單子細看了一番,嘖嘖道:“太少了些。我之前不是說我府里的財物盡隨你取用嗎?好歹梅竹現在是馮家的二小姐,馮家嫁女,若是嫁妝太少豈不是丟了你的面子?”
    “皇上賞賜的百匹蜀錦,我悉數充作了陪嫁。還有單家送來的聘禮,我也都折了進去,足足有三十六抬,不會失了排場。”
    天香哪里肯聽,立即喚了莊嬤嬤過來,令其拿出府庫鑰匙來,好給梅竹添幾箱嫁妝。
    馮素貞難以為情,忙推辭道:“這怎么好,這是公主私產,不好妄動——”
    天香認真問道:“馮素貞,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你是我的……我的……”馮素貞瞥了莊嬤嬤一眼,一時語塞。
    天香故意裝作沒聽懂馮素貞話語里的遲滯,抬手點了點馮素貞的額頭:“嗯,我是你的,所以,我的便是你的。”說罷,她轉身出了水榭,帶著莊嬤嬤去開了府庫。
    公主府的東側挨著皇宮,因而也是最安全的地界,天香長公主的私房金庫便安在東側的地庫里。
    天香擇了幾處京郊的地契,又挑挑揀揀地選了幾箱金銀器皿,也知道若是添得太多馮素貞定然是不依,便打里頭退了出來,指揮著府兵們將十箱物件搬到嫁妝庫房里去。
    沉默已久的莊嬤嬤忽地上前兩步,扯著天香綴在了人群的后頭。
    天香不明就里:“嬤嬤怎么了?”
    莊嬤嬤神色遲疑,似是終于下了決心一般開口問道:“主子的事,做下人的本不該多嘴,但老身還是忍不住想問問殿下,您和那馮素貞,算是怎么回事兒?”
    天香訝然。
    她不禁細細端詳莊嬤嬤的容貌。一年多未見,嬤嬤從前的如墨青絲也染上了些許銀霜,面上的細紋也更多了些。
    天香南下走得急,而馮素貞雖被揭了女子身份,卻仍穩坐廟堂,甚至入了閣——而且仍然住在這公主府中。以莊嬤嬤規行矩步的性子,怕是對此事想不通很久了。但她不知如何去問馮素貞,也不知道能問誰,兜兜轉轉,還是得問天香本尊。
    天香沉吟片刻,斟酌了措辭,一字一句道:“雖然世上已經沒有馮紹民這個人,但在宗室的玉牒上,我的駙馬,仍然是馮紹民。不管她是馮素貞還是馮紹民,她都是我的駙馬。”
    莊嬤嬤略一點頭:“老身明白了。”而后竟是未發一言。
    二人又走了幾步,卻是天香沉不住氣了:“此事如此不尋常,嬤嬤居然不嘮叨我?”
    “公主已經是大人了,不需要老身再嘮叨。”莊嬤嬤聲氣平平,一如她往日的刻板語調,“何況,此事老身也不是沒有見過。”
    咦?
    天香想了半晌,明白過來:“嬤嬤說的是宮里的‘對食’?”她前世好歹在宮里當了十年管家婆,對此事也是知悉的。
    莊嬤嬤輕咳一聲:“宮女們結對食,或是和太監結菜戶,都是有的,我還給太上皇現在身邊的顧全保過媒——只是,他們大多是別無選擇,公主你和駙馬這樣,老身還是頭一回見到。”
    天香干笑了聲:“嬤嬤既然見多識廣,應該早就有此猜想了吧。”
    莊嬤嬤略點了點頭,算是默認:“老身是有覺察。只是名不正,則言不順。現下我們仍是叫她馮大人,她便如客居于此的客人,而不是駙馬。她又一向端方有禮,情不外露,就連方才,她也沒有說出所以然來。故而老身才有此一問。”
    天香緩聲道:“她那個性子……就是如此。嬤嬤,她是閨秀出身,自幼十指不沾陽春水,自從廢了功夫,身子又弱了不少,怕是不知道如何顧惜自己。我不在的時候,有勞嬤嬤替我看顧著些她,也不需多花什么心思,只要待她如待我,就是了。”
    莊嬤嬤長身低俯:“老身遵命——也望公主,好生照顧自己。”
    二人一路無話,到了東廂房處的庫房,天香心里卻琢磨開了:方才在水榭里頭,天香隨口一問,自己是她馮素貞什么人?
    而馮素貞卻沒有回答。
    名不正,則言不順。
    天香體諒馮素貞的語焉不詳,若她是駙馬馮紹民,大可大大方方地,將天香稱作妻,但她,是馮素貞。
    二人之間,既無夫妻之名,也無夫妻之實。
    嗯?
    天香心里泛起了一絲異樣。
    自重生以來,她心里裝著馮素貞的一切,關心她的生死,關心她的衣食,關心她的前程,卻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夫妻之實。
    是沒有名,但可以有實啊!
    她臉上一熱,忙將臉別到一邊。
    東廂房的庫房挨著梅竹的閨房,本是將一間普通的廂房改出來的。
    梅竹對外的身份是馮家的二小姐,嫁妝自然是備了不少的,何況還有皇帝御賜的百匹蜀錦。
    踏入庫房的第一眼,天香看到的就是那一匹匹色彩艷麗、織造精致的蜀錦。
    說是賜給馮素貞的,卻在這樣的節點賜下,一賜就是一百匹——那個新近升級做了父親的皇帝老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天香覺得,馮素貞應該是和自己一樣,都有些知悉。
    馮素貞早已從水榭過來此處,見天香目不轉睛地打量那些蜀錦:“莫非公主想留下兩匹做衣裳?”
    天香搖了搖頭:“我就是想看看尋常女子出嫁的嫁妝是什么樣的。”
    馮素貞這才想起,二人成婚時,壓根兒沒走那些三媒六聘的流程,馮素貞便如同招郎入贅一般被強迫著做了上門女婿。
    她便一樣一樣為天香解說起來:“……此一抬是炊具碗碟,那一抬是龍鳳被褥,這兩抬是梅竹自己親手織繡的衣物鞋襪,待嫁過去時,好分給府里的姑嫂妯娌們做見面禮。”
    天香瞪圓了眼:“這么多都是她自己做的?”
    馮素貞笑道:“豈止是這些,嫁衣也是她自己繡的。”
    天香不信道:“他二人定親至今不過半年光景,難道是日夜趕工做出來的?”
    “這府里的丫鬟都幫了忙,我有時休沐得閑,也會幫下手。”
    天香這才想起來,馮素貞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其實還是擅長閨中的女紅技能的。
    天香起了性子:“你都不曾為我做過什么物事,來來來,打開看看,我要瞧瞧馮大學士的女紅手藝如何!”說著,便信手掀開了離著近的箱籠。
    馮素貞阻攔不及:“公主,錯了——這一箱是——”
    小衣。
    滿滿一箱的小衣和肚兜。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天香想著說點什么來緩解下氣氛,打了個哈哈道:“看來還是挺精致的——這個,馮大學士有沒有幫忙做。”
    馮素貞將頭轉向一邊:“這些貼身之物,自然都是她自己親手做的。”
    這氣氛更尷尬了些。
    幸虧梅竹和單世文去城南吃餛飩了。天香吐了吐舌頭,正要將箱籠合上,卻眼尖地瞧見了什么,她自箱子的角落處揪出一卷玉簡來:“欸,這是什么,怎么小衣里邊還藏著書簡呢,是不是裝錯箱了——”
    馮素貞轉過頭瞥了眼,眼神登時一縮,遲疑道:“這、這、這是秘戲避火圖。”
    天香上輩子好歹也嫁了好幾個侄女兒,立即就明白過來這是那關乎周公之禮的的壓箱底兒物件!她暗罵自己不靈光,裝小衣的箱子如此私密,怎么可能裝錯東西!
    但那冊子已經攥在了手里,若是直接丟開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只能故作懵懂:“哦——成家過日子,當然要防走水——”她心頭一動,望向馮素貞,“北地氣候干燥,這冊子里避火的法子,你看過了沒有?”
    天香的目光清清亮亮,但馮素貞卻被這凝視燙得臉上仿佛著火似的。
    她劈手奪過那冊子,隨手拿了件綢布把它蓋上,又將箱籠合好:“咳,公主說得是,燥得很,咱們先出去,我叫廚下給你準備些蜂蜜水潤潤喉。”說罷,馮素貞不由分說地拉著天香出去,天香被她拽在身后,只看得到她如白玉一般的耳根已經變得通紅。
    她雖然牽著天香,卻小心翼翼地只牽著袖子包裹的腕口,并未直接接觸。
    天香回來府中半日的工夫,雖時時感受到馮素貞的關切,但無論是從水里被撈出來丟去沐浴更衣,還是而后相攜去水榭,抑或是現在,縱然有接觸,馮素貞也都是如此隔著衣物。
    二人之間最親密的接觸,是一年前臨別時的那個吻。而今久別重逢,居然生疏如此。
    昔日那個為了一己私情膽大包天的馮素貞如今成了端方君子,將對天香的情愫都藏在心里,舉手投足都帶著淡淡的疏離,乃至于二人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不應該啊,不應該。
    莫非,還是自己強求得不夠?
    “馮素貞——”
    她忽然輕喚了一聲。
    “嗯?”
    那人腳步停歇,自然而然地轉過身來望著她。
    她抬頭望著那人好看的眉眼,篤定道:“馮素貞,我們成禮吧!”
    馮素貞不解:“什么禮?”
    天香微抿起唇:“周公之禮,我們做了夫妻吧!”
    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仿佛丹砂落入清水之后渲染的色彩一般,馮素貞清秀白皙的臉瞬間變作了前所未有的通紅。
    紅得天香生怕她一張嘴就噴出血來。
    “你、你、你說、說、說剛什么意思的?”馮素貞沒有吐血,但吐出的字已經連不成句。
    天香上前伸手圈住她的腰肢,懷里結結實實地感受了馮素貞的溫度和身體的曲線,心里安定了些:“嗯,我是說,我要睡你。”
    天香上輩子沒和人走到這一步,但是,是應該這么說的吧?
    話音落下,她清晰地聽到馮素貞倒抽了一口氣,面色紅得似是要滴出血來。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馮素貞的臉頰,被燙得恍了神:“……你這是緊張?還是發了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