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江南依舊陰雨纏綿,走得好好的,動不動就下起雨來。
鄉野道旁的茶寮處,躲雨歇腳的客人們各自閑談,幾個頭戴綸巾的書生眉飛色舞地討論著就近的新鮮事。
書生甲道:“聽聞學政大人欲效古蘭亭修禊事,在禹陵若耶溪畔邀群賢名流一同修禊。此事由江浙徽三地學政牽頭,還邀請了名流鴻儒過去講學,屆時怕是要萬人空巷?!?br/>
書生乙驚呼:“三地學政?好大陣仗!”
書生丙道:“你這么清楚,莫不是也想去修禊?”
書生甲道:“自是要去,秋禊是在七月十四日,秋闈是近在眼前,若是能在學政大人面前得了臉面,說不定鄉試上會有些助益。”
角落里忽然傳來一聲哂笑:“蘭亭修禊都是當年晉朝的高官士大夫,一群白身的鄉野村夫,也想效仿人家的風雅事。”
幾位書生頓時惱怒,正要循聲去看是哪個狂徒如此無禮,忽聞“嘚嘚”馬蹄聲響,一騎快馬自煙雨中踏著飛揚的泥水由遠而近。
馬長嘶一聲,在茶寮前停了下來,馬上人翻身下馬,帶著一身雨水大步進來,對著坐在角落里的一老一少回稟道:“老爺、少爺,還有三四日的路程,咱們就能抵達五磊山了?!?br/>
年少的點了點頭:“辛苦你了,快喝茶暖暖身子,免得生了傷寒?!?br/>
那人唱喏退到了一邊去。
隔壁桌的書生甲聽到了,笑呵呵道:“這位老爺也是帶著公子去那五磊山下梨洲書院求學的?”
那年老的沒搭腔,年少的未語先笑:“怎么?那梨洲書院很有名嗎?”
書生甲詫然道:“當然了!梨洲書院由黃梨洲先生親辦,后由其子黃三先生發揚光大,座下弟子三千,個個是江南文林翹楚,最近連著三年府試的案首都是梨洲書院所出,江浙學子無不欣羨孺慕,心向往之?!?br/>
年輕的若有所思道:“那黃三既然這么厲害,他自己怎么不出仕?只甘心做一個教書的?”
書生甲撇了撇唇,吞吞吐吐道:“梨洲先生出身前朝忠臣世家,新朝代明時,他便立誓不仕新朝。黃三先生承襲了梨洲先生的衣缽,自是不改父道?!?br/>
年輕的倍感不解:“他自己不仕新朝,卻教學生去考科舉,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黃三先生雖不出仕,但是心懷天下,所以潛心培養治天下者,”書生甲朗聲誦道,“‘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則設官以治之。是官者,□□之君也。’臣與君,名異而實同?!?br/>
年老的聞言,冷哼一聲:“腐儒書呆,不識大體!”
他這一開口,其他幾人都聽出他便是先前出言譏嘲“鄉野村夫”之人,齊齊作怒,四人一道拍案而起,書生甲憤然道:“這位老丈,怎能口出惡言辱沒圣賢!”
話音未落,便瞧見老者身后精壯的侍從們齊刷刷一步上前,為首的一個面白無須的侍人怒目斥道:“大膽狂生,沖撞貴人該當何罪!”
眾書生受驚,一下坐回凳子上,周遭一齊躲雨的人紛紛側目。
“哈,”年輕的訕笑了一聲,“顧全,兇神惡煞的做什么,別嚇到人家小秀才!”
顧全欠了欠身,吩咐手下收了架勢退回原地。
那一老一少繼續喝茶,仿佛方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書生們大感羞恥,憤憤收拾了行囊沖進了雨幕中,不見了。
年輕的倍感無奈,瞥了老者一眼。
老者緩緩譏嘲道:“江南士林一向自詡高格,黃氏子弟仗著家世頻出欺君之論,我先前是遠在京城,管不著,現在倒要去瞧瞧那梨洲書院有什么了不起?!?br/>
年輕的哄道:“好好好,去去去,我本來不就是要去那書院的嘛。”
老者覺得不對勁兒:“香兒,你這個不愛讀書的為何要去那地方?”他頓了頓,眼放精光,“莫不是要去挑郎君的?”
年輕的目瞪口呆,張了半天嘴,呵呵干笑了兩聲,沒搭腔。
這一老一少自是微服的太上皇與天香。
他二人自普陀山歸來后在寧波府閑游了月余,看厭了海域風光,遂準備北上回去南直隸。路過余姚時,天香臨時起意,改道要去那五磊山。
她自是不會有什么挑情郎的心思,她只是想去見識一下前世不曾見過的幾位——“攪屎棍”。
前世皇兄病重,一重原因是他身子本就不好,另一重,便是因著天災人禍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政事。
那十年里天香只知道游山玩水,于朝政知之不多,但有一件事她記得清清楚楚:浙東士子聯名抗稅。
浙東物產富庶且商業發達,是重要的稅源地,在遼東蠢動進犯、而江北遭逢蟲災的混亂之際卻如此旗幟鮮明的抗稅,自是給朝廷帶來了不小的打擊。惹得皇帝勃然大怒,甚至一氣之下禁了當年浙東的科舉。
彼時天香正在異國冶游,個中詳情并不清楚,只記得其中挑頭的是梨洲書院,而其中跳得最厲害的,是一個姓王名墨的書生。據說他出身官家,卻是恃才傲物性情偏激,連寫了幾篇檄文痛斥皇帝與民爭利,張紹民特意選了他的檄文為小皇侄講課。
張紹民如此評價道:“此子忝為王門心學傳人,卻深諳實學,士農工商百業皆通,又有其師黃三名望余蔭,于士林中人望甚重,十分不好對付。”
至于前世張紹民怎么對付的他,天香記不得了,只是因著這一點模糊的記憶要去尋那王墨。盡管此時距離那前世的抗稅時間還有個四五年的光景,而江北的蟲災和遼東的兵患也與前世不同,但尋到那個攪屎棍摸摸底還是不會有什么錯的。
不然,說不定哪天,這人就會給京城里管著戶部稅賦的馮閣老添了亂子。
想到心底的那個名字,天香眸色一暗。她已經小半年沒有與那人通信,數次提筆,卻總是最終放下。
聰慧敏感的那個人,怕是已經心生疑慮了。
天香情知前塵皆非,自己這糾結實在是荒謬,暗下決心定要自己除了心底的魔障。
只是,或許還需要一些時間吧。
梨洲書院地處余姚縣東邊的五磊山下,是遠離市井塵囂,竹林掩映、依山傍水的一片世外之地。前廳門口是一塊畫著書院先主人黃梨洲山居吟詠圖的影壁墻,正值梅雨季,蒙蒙煙雨給那塊影壁蒙上了一層水汽,更像是一幅水墨圖畫。
前廳名為一冬堂,取自黃梨洲的“一冬也是堂堂地,豈信人間勝著多”,黃三最是喜歡此句,故而修葺書院時特意取了這個名。王墨每次看到堂名,都覺得一股凜冽冬寒迎面撲來。
可南方文人,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冬寒呢。
管家輕聲細語對一冬堂外的王墨道:“王公子,老爺有客,恐怕現下不方便,不如去書房等他?”
黃先生自午后便一直在前廳接待兩位不速之客,王墨也是知道的,可書房外還排著幾十號想向老師請教的同學呢。他搖搖頭道:“我就在這里等著吧?!?br/>
他捧著卷子在廊下等了半個多時辰,仍未見客人出來,只聽得廳內隱約傳來只言片語。
忽然,廳里傳來了黃三拔高的聲音:“大人說得雖好,但老夫不過一介鄉野村夫,哪有資格去參加官家的修禊事。”
一個徽州口音勸道:“先生切莫自謙,令尊和閣下都是江南文林魁首,這梨洲書院學子三千——”
又聽得黃三道:“先父顧念前朝之恩,義不出仕,我作為人子,怎能妄改父道,還是算了吧?!?br/>
良久靜默之后,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道:“既如此,我等便不多叨擾了?!?br/>
不多時,廳里出來了兩個人,其中一位青衫的青年,王墨不久前才見過,是月前來過的徽商曹天瑞。另一個穿著月白錦袍的公子,面若春華,氣度閑雅,雖唇紅膚白面相陰柔,但鼻梁挺直,眉宇之間也藏著英氣,隱約帶著幾分官儀,叫人不敢小覷。
跟著兩人身后出來的便是家主黃三,他蓄著薄薄的唇髭,體貌豐潔,宛然一介端方美丈夫,絲毫看不出已是不惑之年。
那白衣人回首謝道:“黃先生不必再送,我等這就走了,所帶來的幾車禮物,還請黃三先生收下?!?br/>
黃三搖了搖頭:“黃某不好飲酒,實在是無功不受祿,閣下所帶來的書墨美酒,還請閣下帶回?!闭f著,黃三瞧見了廊下的王墨,目光一凝,招手道:“子隱,你且前來,見過這兩位閣下?!彼騼晌豢腿私榻B道:“這是老夫的一個世侄,姓王名墨,表字子隱。他父親送到我這里來讀書的。”
眾人一番廝見之后,白衣人眼尖地瞧見了王墨手中字紙的只言片語,問道:“若是我沒看錯的話,王公子寫的,是上屆的會試題目?可是要明年上京參加會試?”
王墨磕磕絆絆答道:“不、不是,是要參加今歲的鄉試?!?br/>
白衣人挑了挑眉:“還未鄉試,這么早就準備起會試題目了?”
他隨口一問,卻沒見王墨張了張口,神色哀戚,半晌沒說出話來,但眼神里隱約帶著幾分渴求。
黃三知道他有所求,便搖了搖頭道:“大人今日與他遇到,也是他的造化。就為他講講這寫文章的門道吧?!彼D而對王墨道:“子隱,你把你做的文章拿來給大人瞧瞧。”
王墨應了是,恭恭敬敬把紙張遞給了白衣人。
白衣人看了兩頁紙之后,抬眼打量王墨:“今年是第幾次鄉試?”
王墨赧然道:“第、第三次?!?br/>
白衣人輕咦了聲:“我見你文字做得淵涵醇正,大有學識,絕非三載之功。雖是會試還欠缺些東西,但是鄉試絕對沒什么問題。若這是第三次的話,上次失利,絕對是可惜了。”
王墨眼圈一紅,掉下幾滴淚來,慘然跪謝道:“學生多謝大人謬贊?!?br/>
白衣人一怔,轉而笑道:“王公子真是性情中人?!?br/>
黃三嘆了口氣:“大人不知,我這學生一心求出仕,卻是一波三折,命途多舛。若是大人不急著走,不妨在此小住一日,為他指點一二?!?br/>
曹天瑞心道還要去請其他人,正想婉拒,卻聽到白衣人開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再叨擾一刻了。”
黃家下人引著兩位客人入住廂房后,曹天瑞頗為不解:“日程如此緊張,大人為何還要在此耽擱?”
白衣人笑了笑,只是避而不答:“曹兄可認識那王墨?可知道他是因著什么緣故數次不中?!?br/>
曹天瑞神情有些古怪:“這個,我上個月來時還真的打聽過,”他呵呵笑了一聲,“正如黃三所言,此子實在是命途多舛?!闭f罷,便將自己打聽到的事情娓娓道來。
這王墨,是淮安漕運總督府的幼子,自幼勤學,八九歲時頗有些神童之名。后回陜北老家讀書,十八歲時第一次參加鄉試便中了舉。卻不知道因為什么緣故觸怒了貴人,被革了功名,但沒禁了他的仕途。
王墨倒是不氣餒,立馬動身回鄉,轉年的鄉試,又中了舉,旋即被人舉報。道是其父祖已在江淮入籍二十余年,卻千里迢迢趕回陜北鄉試,有騙籍之嫌。此事確實有些曖昧,加上前次恩科出了個女狀元的緣故,各地提學都在嚴查學籍。按律此罪應當永不得出仕,但因為馮素貞如今還在廟堂,朝廷本著無心插柳的恤才之心,這騙籍之罪就輕了不少。王墨再一次被革了功名,勒令于江蘇重考。
一革再革,王墨因此大病一場,被送到黃三處修習心學。黃三憐其不幸,直說他名中光芒太盛,為他親自改了名,重新取了字。
白衣人好奇道:“哦?他原本叫什么名字?”
曹天瑞笑道:“原是叫王赭,字容曜?!?br/>
晚飯后,白衣人便到了書房為王墨指點功課,直指點到了三更半夜。
“……會試文章,考的絕非文采。譬如前明會試題目,喜好于題目中設陷,明里叫你擬詔書為郭子儀封官,實則是借此契機撥亂反正,將安史之亂的緣由輕描淡寫遮過。若非通曉經史、洞察君心的人中翹楚,而是只知道將詔書寫得花團錦簇的冬烘,如何能脫穎而出、一舉奪魁?我先前所說,你的文章中所缺的那一點,便是那一點對人心的揣度。”
王墨似有所悟,指了指試卷:“大人所指的,是這道?”這是上屆會試的一道制詔題目。
白衣人點了點頭:“此題所擬的是隆慶與嘉靖事,但若是移之本朝,顧念今上與太上皇的父子關系,你想想,該如何來寫呢?”
“啪嗒”一聲,是王墨手中毛筆落地,眼神空茫,渾身發抖。白衣人只當是他被自己話中之意嚇到,便口中道乏,囑咐王墨去休息。
王墨卻是不肯,扯著白衣人的袖子哭喪臉道:“大人有所不知,學生懸梁刺股晝夜苦讀,可命途生得不好,一再丟了功名。黃先生還總說我只考得出鄉試,怕最終還是上不得金殿。學生蹉跎了這幾年,實在是害怕再讓家父失望。”
門口突然傳來了黃三的聲音:“求人不如求己,大人已經點撥了你,你便自己好生琢磨吧。”
見黃三不知何時來了,王墨只得垂頭喪氣地放過了白衣人,老老實實回了房。
黃三親自送白衣人回廂房休息:“我這世侄是個不靈光的榆木腦袋,擾了大人的休息,實在是得罪?!?br/>
白衣人忙道:“哪里哪里,王公子學富五車,就是缺這一下點撥罷了,若是我這些微勸誡能點出一位翰林,那可是天大的功德?!?br/>
黃三苦笑道:“大人也瞧見了,他在我諸多學生之中是數一數二的有才華,卻被前番幾次打擊蒙了心竅,怕是沒這個命?!?br/>
“既是心上蒙塵,只需拂去就是,”白衣人微微一笑,“黃先生,不如攜他一道去參加禹陵修禊,洗一洗這心竅上的塵垢?”
黃三搖了搖頭:“大人——”
白衣人繼續道:“王公子的事,我大致也知道了。此修禊事由三地學政發起,若是王公子表現過人,說不定金陵的高提學會對他青眼相加,多多少少對今歲的鄉試有些助益?!?br/>
黃三思忖了片刻道:“倒也在理,那便讓他去吧。只是,恕老夫實在不能應邀——”
白衣人忽然問道:“不知黃先生可認得張成憲張閣老?”
黃三眉頭緊皺,目光一冷:“認得,怎的?”
白衣人繼續道:“張閣老去歲致仕回鄉,每日在松江府里玩賞風月。禹陵修禊之事,他也應了邀?!?br/>
黃三冷哼了聲道:“你既當著我提了他,應該曉得他當年叛出王門,家父更是因他而落下了病根。我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若是在,這禹陵,我是更去不得了!”他憤憤背轉了身子,“恕老朽無禮,明日清早還請閣下離開!”
白衣人不慌不忙對著黃三的背影深施一禮:“先生請聽我一言。自前朝以來,朝政要事多為清流所把持,前丞相劉韜,如今的丞相陳封,已致仕的張成憲,均是實學出身。如今王門已然式微,若是先生再如此燕居山野,只怕圣人之道不彰,前朝東林之亂再起啊!”
見黃三一聲不吭,白衣人繼續道:“此次禹陵修禊,江浙士子與會者近萬人,若是先生能現身講學,則圣人之道,遐邇可傳?!?br/>
此時雨早已停歇,清亮的月光斜斜灑入回廊,將他一身白衣鍍上了一層銀光。
翌日清早,見黃家門人一個個摩拳擦掌地準備去禹陵修禊的詩篇,曹天瑞險些驚掉了下巴:“這黃三老爺子是個什么墻頭草脾氣?我上個月要請他去蘭亭雅會,他對我愛答不理;昨日請他去禹陵修禊,他也拿腔作調,過了一夜就又答應了,怎么和個欲拒還迎的小娘子似的?”
白衣人笑得嗆咳起來,他喝了口茶,將昨夜的一番情境與曹天瑞講了:“……昨夜費了我不少唇舌——萬事起頭難,他這尊大神挪動了,只要靠他的名頭,這浙江的文林豪富,十拿九穩了?!?br/>
曹天瑞喜不自勝:“厲害厲害,不過,我也沒想到,馮大人竟然把張閣老也請來了!”
白衣人微微一笑:“曹兄,這幾日你與我一道周轉于浙江各地,幾曾見我得過松江府的消息?”
曹天瑞一愣:“那——”
白衣人笑道:“只是給他老人家一個臺階下罷了。”
曹天瑞有些不解。
白衣人喝了口茶:“他有今日,是因為他是黃梨洲的兒子。他因此受益,也為其拖累。若當真于政事上無心,他何必教弟子去考科舉?只是礙于那不仕新朝的忠義名頭,這才欲拒還迎,拒絕了我卻又借口把我留下。他正值壯年,心里多少還是會有點想法的。如今有了重振心學的大義,他自然就有了臺階?!?br/>
曹天瑞連道妙哉:“既如此,那我們一鼓作氣,趕緊將其他人也請到才是?!?br/>
白衣人笑瞇瞇道:“曹兄,容我躲個懶,這其他人就靠你了。”
曹天瑞聞弦歌而知雅意,拍著胸脯道:“大人日理萬機,自是有其他要緊事。這最難啃的一塊骨頭既已啃動了,其他事就包在草民身上!”
曹天瑞去后,白衣人優哉游哉地扮作游學的書生,每日里吟詩作賦,逍遙了半個多月。
梨洲書院的三千學子并不知書院里來了一尊文昌神,但王墨卻是知道的,因而三天兩頭前去討教制藝之術,當真也是獲益匪淺,進步神速。
五磊山由內五峰,外五峰組成,危峰參差,青山連綿,形似蓮花。
走了三日左右,天香一行人總算抵達了五磊山下的五磊鎮。此地水土豐沃,雖是個小鎮,卻是人煙鼎盛,街上行人小販都不少。
顧全見馬車中的太上皇犯起了瞌睡,立即向天香請示:“天色不早,此時入山怕是遲了,不如尋間逆旅住下,明日再上山去?”
天香正四處打量街上的風物,心不在焉地隨口答應了句:“那就這么著?!?br/>
一行人轉了一圈,尋了一處看起來最為體面的逆旅,天香率先跨了進去,眼見得賓客滿堂,又聞到了陣陣酒香,便立刻拿定了主意:“就住這兒——”
話音未落,內里傳來一道聲音:“好,掌柜的,你等著!”
繼而一人步履匆匆,向外走出來,徑直掠過了天香。
天香眼睛一花,未完全看清那人長相,便只看到了一道白色的背影。
她怔怔望了那背影片刻,直到太上皇喚她才醒過神來。
此時又聽到掌柜的在內里苦笑著與眾酒客解釋:“不知是哪里來的尊貴舌頭,說我家的酒淡,要與我拼酒來著?!?br/>
大堂內頓時傳來了一陣哄笑:“誰不知道掌柜家的酒是咱們五磊山最好的!”
見天香猶然有些失神,太上皇狐疑問道:“怎么就呆了?那人你認識不成?”
天香皺了皺眉:“那人,有些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但是,此時此刻,他不應該在這里啊……”
此時此刻,百里開外的紹興城東會稽山上,曹天瑞正健步如飛地登上臺階。
他身側的山腳下,有數百紹興墮民正熱火朝天地布置著足以容納萬人修禊的場地。北面不遠處的平水東江,隱約看得到一艘艘貨船徐徐而來,那是金石文墨等貨物,特為布置風雅虛由不同的地方絡繹運來。
年初曹天瑞曾因著籌辦蘭亭雅會的緣故來過紹興,也曾上過會稽山,沒想到短短月余工夫,此間已是大變了模樣。
見到山下的場面,曹天瑞咋舌,他起初想辦蘭亭雅會,只是想邀請達官貴人一道至蘭亭吟詩作賦題題字,卻沒想到,馮素貞竟主動找了他直言要做禹陵修禊?,F如今,這聲勢儼然驚動了整個江南!
他三步兩步地登上半山腰,在半山亭中尋到了一個正在彈琴的白衣人——正是馮素貞。
琴聲悠揚,曲中含情,他靜靜聽了片刻,未敢打斷。
馮素貞先開了口:“怎么就你一個回來了,他呢?”
曹天瑞回稟道:“楊大人他……留在了梨洲書院講學?!?br/>
“他倒是會躲懶,”馮素貞微微頷首,手下五指翻飛,弦聲不絕,“人請得如何了?”
“浙江這邊,以黃三為首的浙東五杰悉數應邀;當下在浙江本地的十名前科解元、兩名前科狀元答應赴會;浙江商會一百五十家行商接了帖子,此刻已然攜帶了貨物在途中了?!?br/>
馮素貞道:“江蘇那邊的高提學也派人傳了消息與我,此番聚集百賢修禊,應該是不成問題?!?br/>
曹天瑞唯唯稱是,可終于還是忍不住道:“馮大人,這場面當真要搞得這么大?”
琴聲戛然而止,馮素貞揚眉問道:“曹兄,你可知道我方才彈奏的是什么曲目?”
曹天瑞道:“這個草民還是曉得的,馮大人所奏的,是鳳求凰?!?br/>
馮素貞復又問道:“曹兄,鳳凰因何而來?”
曹天瑞不解其意,垂首問道:“草民愚鈍,請大人明示?!?br/>
馮素貞抹了一把琴弦,眼波流轉,望著山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無奈嘆道:“‘簫韶九成,鳳凰來儀’,不弄出點音聲來,那只好熱鬧的小鳳凰,又怎么會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