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溪莊園內(nèi),寬敞的房間中,有將近三十多個人各據(jù)一席,面前各自擺放一箱或簡牘、或書卷等籍冊,間或翻揀籍冊,間或低頭疾書。而在廳堂的正當中,則擺放著一塊素色屏風,屏風兩邊各自貼著一張紙,紙上交錯線條,橫平豎直。
屏風上的表格是沈哲子的作品,他對時下人流水賬一樣的記載實在接受無能,索性直接態(tài)度強硬推行這種表格記賬,并不理會時下人的記錄和習慣,反正只是自家私賬。既然郎君強令,這些書吏縱有不滿和不習慣,也只能硬著頭皮接受。
多年傳統(tǒng)要完全糾正并不容易,過往這十多天,沈哲子一直在科普記賬法,糾正這些人的錯誤。但一旦習慣下來,工作效率就得到極大提升。如今各個莊園送來的陳年舊賬,經(jīng)過幾天的突擊,已經(jīng)整理過半。
沈家人口雖然多,但要集齊這么多能夠通曉庶務的書吏人員,也不容易。沈家識字的人不少,但真正精于運算的卻不多,自家雖有族學,但教授多為詩書經(jīng)籍,算經(jīng)偶有涉獵,也不會當做一個正經(jīng)學科去講授。
這三十多個人,有的是各個莊園典庫管事,有的是產(chǎn)業(yè)買賣的負責人,甚至還有直接由縣署抽調(diào)來的文吏。至于他們使用的運算工具,更是五花八門,有各類竹木算籌,還有沈哲子不曾見過的刻盤游珠。
至于沈哲子,則捧著一個木匠新近打造出的算盤,正在苦思冥想腦海中比較凌亂的珠算口訣,間或低頭寫上一句。這算盤做工倒是精致,完全按照沈哲子記憶中打造出來,算珠打磨光滑并無毛刺,甚至還殘留著一些青青竹色。
算盤的操作,自然要比算籌難一些,可一旦操作熟練起來,運算速度和能力則要比算籌這種比較原始的工具高得多。
在沈哲子旁邊就有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錢鳳滿眼專注之色,一手把住算盤噼啪撥動算珠,另一手則奮筆疾書。他對這個新的運算工具接受能力反而比沈哲子還要高,經(jīng)過幾天的操作熟悉,已經(jīng)可以核對近半書吏賬目而不落進度。
對于老爹這個好基友,沈哲子真的要寫一個大大的服字,玩得轉陰謀,算得清賬目,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難怪老爹投靠王敦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好基友引薦給王大將軍,這樣一個能力出眾的務實人才,在時下這個年代更加顯得尤為珍貴。
如果沒有錢鳳幫忙,沈哲子想要收回各莊園權力會困難得多。
他倒是能把住大勢,憑借倉中米糧,命令各莊將人丁名冊送來龍溪,清點之后再配給口糧。各莊管事者縱有別樣心思,最重要的糧食被鉗制住,也只能乖乖就范。但這些人也自有應對法子,交上來的籍冊甚至還有東吳末年的舊賬,而且頗多死賬爛賬根本難以清查,可想清算難度之大。
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心知,他們是想讓自己知難而退。以工作量論,單單將這些堆積如小山一般的籍冊梳理一番,最起碼都要月余時間。要么他咬緊牙關堅持清查,眼看著各莊蔭戶缺糧餓死,要么雷聲大雨點小糊弄過去。
僅僅沈家一戶清點人口田畝阻力難度就這么大,可想而知朝廷推行土斷要承受多大壓力。
不過沈哲子也不是沒法子,只取大興元年以后賬目清點。也就是公元318年司馬睿登基之后不久,那時候老爹投靠王敦,然后又調(diào)集周轉開始在龍溪鑄幣,自家產(chǎn)業(yè)財貨始有大規(guī)模的流動。
賬目清點,效果卓然,簡直可以說是觸目驚心。更復雜的財貨周轉不提,單單清點出來的這一部分人口戶籍,就比老宅中掌握的多了將近三成,這就是幾千人丁!即就是,過往這些年,沈家一直在無償供養(yǎng)根本沒有出現(xiàn)在籍冊上的幾千人口!
看到這個結果,沈哲子不免想起春秋戰(zhàn)國那真正的封建時代,諸侯架空天子,卿士分權諸侯,家臣凌辱卿士!層層封建,層層造反,以下克上,蔚然成風!
可以想見,那些截留沈家人丁田產(chǎn)的部曲將們,壯大自身的同時只等一個合適機會,就能反噬主家。譬如此前的朱貢,何嘗不是因此而發(fā)跡?
在已經(jīng)清點完的籍冊中,其中最為嚴重的是位于苕溪一個莊園,五年前沈家投入人力物力開墾,至今都沒有獲得可觀回報,一直在投入。可是單單這一個莊園清點出的多余人口,就有上百戶之多!如果按照人均墾田三十畝,那么單單苕溪一莊就隱匿了將近三十頃的耕地,實際肯定還要更多!
三十頃土地相對于沈家龐大田產(chǎn)看似不多,但若各個莊園都清點出來,則就是一個極為驚人的數(shù)字。沈家既不能從這些土地上獲得收益,反而要投入相應的生產(chǎn)成本,可謂雙倍損失!
苕溪莊園的管事名叫吳儒,看到這名字后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愣。史載老爹建康兵敗退回吳興時,就是被這吳儒殺害以換取朝廷懸賞封爵。
經(jīng)過沈哲子努力自家命運得以改變,原本他已經(jīng)忘了此節(jié),沒想到在整頓產(chǎn)業(yè)時又把這臭蟲給揪了出來。于是沈哲子便朱筆一勾,那吳儒一家已經(jīng)盡數(shù)被擒下,只等產(chǎn)業(yè)整頓完畢后再拎出來作為一個典型批斗,以儆效尤。
坐了一上午,沈哲子整理出來一段珠算口訣,默念一遍后總覺得不能朗朗上口,不便于記憶,就不好推廣普及。時下人也非個個都如錢鳳一般高悟性,能夠很快接受適應新事物沖擊。
又修改片刻終究不大滿意,沈哲子索性丟下毛筆,溜達出去散散心。在時下而言,他是能高屋建瓴的人才,終日埋首紙堆未免有些因小失大。
時下已是冬閑,龍溪莊園內(nèi)卻仍是一片忙碌。主要是沈哲子近來安排下的事情太多,讓這些蔭戶們臨近年關也難得清閑。
離開莊園后,沈哲子轉去武康山谷口,冬日土凍不宜墾荒,但山谷內(nèi)樹木植被也已經(jīng)砍伐殆盡,視野很是通透。
龍溪莊園丁口已經(jīng)整編完畢,共分了五個田營、三個土木營還有兩個匠人營。這只是一個框架,還并沒有達到沈哲子精準分工的設想,只有等到所有莊園產(chǎn)業(yè)清點完畢,才能進一步的調(diào)度整合。
武康山溪旁,正有一群匠人營工匠在修筑水碓,眼下冬日枯水正合時宜。后世的滾筒水磨被沈哲子稍稍挪前打造出來,其中一個修筑好的已經(jīng)投入了運營。
相對于沖葉水碓,滾筒不過是在水輪兩段各添一塊木板,改動雖然不大,卻能極有效的約束集中水力,并不需要過于依賴攔河筑壩以提升水流沖擊力。
此時水磨內(nèi)加工的并非稻米,而是黃豆。大豆是種好作物,植株可以肥田養(yǎng)地作飼料,果實又能派上多種用途,時下人多用來調(diào)制鹽豉醬料之類,或蒸煮取食,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今次沈家新入糧食中,大豆等菽類雜糧占了不在少數(shù),價格要比粳米低得多,并不作為主食。這對沈哲子而言倒有了大展身手的時候,龍溪莊園里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批豆芽將要成型,現(xiàn)在水磨研磨豆?jié){,則是要用來制作豆腐。一旦做出這些加工品,價值肯定能翻數(shù)倍,也算物盡其用。
時下倒是已經(jīng)有了豆腐,只是豆氣濃烈,頗多渣滓,只能算粗鄙食材。沈哲子并不會制豆腐,但可以試,逐條工藝改進,眼下并無成品的石膏取用,所以沈哲子研制的是鹵水所點的北方豆腐。昨天已經(jīng)做出一鍋成品,只是色澤不算好,還有種鹵水的苦澀味道。
沈哲子蹲在水磨旁觀察片刻,豆?jié){研磨的還算不錯。豆腐的制造工序倒是不少,但最耗人力的研磨豆?jié){已經(jīng)被水磨取代,剩下的煮豆?jié){、點鹽鹵、壓制豆腐之類,尋常力弱婦人就可以勝任。
負責研制豆腐的女工們對于沈哲子時常過來觀看倒也見怪不怪,只是對答起來仍不免有些拘謹。沈哲子認真傾聽她們的講述,順便提一點工藝改進的建議。
最重要的還是拿過一名女工記錄的工序過程,這個年代女人識字會寫的并不多,但也并不在少數(shù)。比如老爹在前溪莊園培養(yǎng)的那些女伎,個個色藝雙絕,文化素養(yǎng)頗高,眼前這個女工就是沈哲子從前溪莊園抽調(diào)過來的。
接過女工遞來的記錄,看到那娟秀字跡,沈哲子不禁汗顏。他自己這一手狗爬,連其房內(nèi)小侍女瓜兒都比不上。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后,沈哲子不禁一樂,遣詞用典倒可稱得上文采斐然,但做個豆腐而已,要不要寫得跟王母娘娘做壽一樣?
“鹽母淡抹,風輕兮月朗,曉霧兮云集……”
沈哲子思忖半晌,大概才想明白應該是鹵水點進豆?jié){里凝出了豆花。可是他需要的是精準、操作性強的實踐手冊,能夠迅速推廣擴大產(chǎn)能,這算個什么鬼?
“蘇娘子,以后記載,用詞不妨淺顯直白,不必合轍押韻,配料、用量還有時間之類,最好能精準些。”沈哲子將書軸遞回去,耐心解釋道。
那女工蘇娘子聞言后垂首,心內(nèi)頗多委屈。她本該于奢華廳堂中披彩衣、描黛眉,軟語嚶嚀,撫琴吹簫,取悅名流,可是現(xiàn)在卻要和一群粗俗婦人一起,蓬頭垢面,每天繞著鍋灶打轉。費盡心思寫下篇章,又被指摘挑錯,這小郎君委實太不解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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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中文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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