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晴
　　最近我好像開始做夢了。

　　我誰都沒有說，直覺說了會出大事。我們這種“人”是不能做夢的。

　　果真是夢？其實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那些早上醒來時殘留在腦海里的影像片段不是夢，我就八成得了精神分裂癥——說不定是更嚴重的腦瘤。

　　這又是個悖論。我們這種“人”，既不會做夢，也不會得精神病，更不用說腦腫瘤了。

　　我夢見了她。”

　　“親愛的，我們得找個時間談談。”蘭謝爾憂郁地切開一片鱷梨三明治：“你沒法否認，這段關系很不健康。”

　　他是個清秀的年輕人，要是好好打扮打扮，甚至能勉強和英俊沾邊。然而，這位前途無量的首都治安巡邏官之所以在酒吧所向披靡，關鍵還在于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氣質(zhì)，能令最警覺的姑娘也不知不覺放下心防，喝下幾大杯杜松子酒，再抹著眼淚傾訴自己刻骨銘心的初戀回憶。

　　很可惜，雷恩不僅不是姑娘，甚至不算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人。

　　“不想洗碗就放下叉子。”在原則問題上，他的好室友從來寸步不讓：“你要么做飯，要么洗碗。”

　　“無意義的重復勞動是慢性自殺！”

　　雷恩笑了：“先把你嘴里正重復咀嚼的三明治吐出來再說話。”

　　兩人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一言不發(fā)充作微笑布景的人工智能忍不住插嘴：“抱歉打擾二位，本月云端商城正在進行回饋新老顧客大酬賓，只要998元即可一鍵下載家務全能補丁包。”

　　“387最近廣告植入也太多了”雷恩調(diào)轉(zhuǎn)方向攻擊蘭謝爾：“你是不是沒升級殺毒程序？我早說過，你得按說明書每月升級一次。”

　　“感謝雷恩先生關心，我的防火墻上周剛更新到環(huán)網(wǎng)最先進版本”人工智能彎腰致意，頗具舊時代貴族風度：“只是語音系統(tǒng)由于程序預設定受限。”

　　蘭謝爾作示威狀瞪了雷恩一眼：“臨時權限確認，這個家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言論自由壓迫。”

　　“為洗碗吵架蠢透了。”

　　人工智能的臉上露出一絲靦腆的微笑：“我真希望自己能把這些事干了，省得旁觀每天你們犯蠢。”

　　雷恩瞪著青年的投影畫面，看上去很想給他來個一鍵重啟。

　　“我就預料到會有今天”蘭謝爾洋洋得意道：“誰讓你非得買最貴的自我學習型智能伴侶呢。一個387的錢夠買兩個基礎款加好幾身訂制皮膚。”

　　“您的發(fā)言已被納入產(chǎn)品反饋中心。環(huán)網(wǎng)評定為負面一級信息，系統(tǒng)進入自動修復升級狀態(tài)，四十八小時內(nèi)智能駕駛，語音信箱，云端網(wǎng)絡等十二項高級功能將暫時不可用，請您妥善安排時間，我們對系統(tǒng)升級給您帶來的影響真誠致歉。”

　　蘭謝爾一時瞠目結舌，雷恩扶額：“看你干的好事——趕緊去洗盤子，我們得坐軌道列車上班了。”

　　巡邏官宿舍附近沒有軌道列車直達站，他們不得不一路狂奔趕車。所幸今天陽光明媚，在飄著花瓣的和煦春風中撒腿奔跑，簡直有幾分浪漫意味了。

　　是春風而不是是春季。保護罩之外早已沒有四季劃分。為復原“大災變”前的中緯度氣候環(huán)境，人類參考歷史數(shù)據(jù)，專門開發(fā)出一整套復雜的天氣模擬系統(tǒng)。近些年南部新定居點的天氣變化頻率以周計算，甚至催生出一批專職預報員。雷恩對此不予茍同，蘭謝爾倒是十分理解。“畢竟無必要的奢侈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春風中奔跑是浪漫的，遲到則另當別論。兩人緊趕慢趕依舊錯過晨會。警備隊駐扎所空空蕩蕩，人工智能巡邏官亞瑟留守辦公室，正對著電腦屏幕敲敲打打。聽見腳步聲，他揚起頭，對他們露出一個熱情親切的微笑。

　　“二位周末愉快！”亞瑟按下遙控器：“晨會紀要與任務分配已發(fā)布到個人智能終端，另外請查收一段所長的特別留言。”

　　蘭謝爾與雷恩同時后退一步。

　　太晚了。

　　“你們這兩個無法無天的小兔崽子！”怒吼聲如雷鳴海嘯，在辦公室轟隆隆炸響：“自由散漫！目無綱紀！藐視權威！我強調(diào)過多少次！多少次！周！一！晨！會！嚴！禁！遲！到！”

　　所長的三維成像至少有真人三倍大，真人又遠比常人魁梧，大臉盤子上一圈絡腮胡，濃眉下銅鈴大眼閃爍著憤怒的火光，脫了制服就能本色出演童話里吃人的反派巨人。

　　“我最后一次強調(diào)！別以為從‘學院’畢業(yè)就能搞特殊化！你們現(xiàn)在歸我管！挺清楚了！是我！這種事再來一次！就直接摘了肩章給我拍屁股走人！我說一不二！”

　　影像仍在喋喋不休，蘭謝爾低頭裝作恭敬聽訓，偷偷側身對雷恩耳語：“離婚之后所長的更年期綜合癥越來越嚴重了。”

　　雷恩低聲回嘴：“別偷換概念——我們站在這不是因為所長，而是由于你逃避洗碗。”

　　“我最后不是洗了么！一只碗足足念叨一路，亞種人更年期來得這么早？”

　　“洗碗不是關鍵，關鍵是要吸取教訓，培養(yǎng)責任感。”雷恩嚴肅道：“你現(xiàn)在就缺這個。”

　　“容忍你的暴君獨裁統(tǒng)治和責任感根本是兩碼事！”

　　在斗嘴升級為爭吵前，亞瑟猶豫著打斷二人：“那個……我想你們可能得盡快出發(fā)了。”

　　蘭謝爾與雷恩所派駐的警備隊位于首都第六區(qū)，一條寬闊主干道將其均分為二。西側為最新開發(fā)的高檔居民區(qū)，登記住戶半數(shù)以上為學者，企業(yè)中層管理人員和技術專才。小區(qū)人行道永遠打掃得一塵不染，一排排高層公寓直入云端，墻面呈波浪狀涌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居民區(qū)之間精心排布點綴綠地與迷你森林公園，確保都市精英們的纖細神經(jīng)可以隨時在自然環(huán)境中得到充分放松。警備所坐落在小區(qū)中心，巡邏官可以在報警十分鐘內(nèi)抵達任意一戶居民。

　　雖然開發(fā)商煞費苦心，小區(qū)價格卻始終不溫不火。原因出在規(guī)劃上——第六區(qū)東側有一大片尚未拆除的亞人類聚居點。

　　和閃亮奪目的新建筑相比，完工于三十年前的聚居點“星夢六號”就顯得破敗陰森多了。與夢幻的名稱相反，大廈在外觀上更接近超大型流水線工廠。灰色水泥墻面上密密麻麻的小窗格透露出建筑物內(nèi)部令人咂舌的居住密度。為充分利用土地，開發(fā)商盡可能增加建筑密度，僅在樓與樓之間留出供兩人通行的瀝青步行道，使得建筑群內(nèi)部被隱藏在一片深濃的陰影中。

　　雖然“星夢六號”人口規(guī)模遠超人類小區(qū)，但這里大部分時間都極其安靜。每天清晨與傍晚，亞人類魚貫進出小區(qū)，搭乘專門軌道列車前往各自的工作地點。這是一幕壯觀的景象：面無表情，身著不同顏色統(tǒng)一制式工作服的亞種人沉默著摩肩接踵，匯聚成一股股色彩混沌的洶涌人流。大樓中無數(shù)扇小窗格被漸次點亮，又很快熄滅。每當夜幕降臨，與燈火通明，回響著音樂與嬉戲聲的高級人類居民區(qū)相比，道路另一側的“星夢六號”被籠罩在黑暗與死寂中，令人毛骨悚然。

　　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亞人類聚居區(qū)犯罪率顯著低于一般人類社區(qū)。然而對于神經(jīng)纖細敏感的人類住戶而言，與亞種人比鄰而居的壓力不是一組數(shù)據(jù)圖表就能輕易疏解的。

　　“每次購物回來看到對面，我心里就渾身不舒服”蘭謝爾與雷恩在小區(qū)巡邏時，好幾次被迫聽富太太們抱怨：“買房的時候說拆，結果入住了都還沒動靜。早知道對面住滿了亞種人，我們當初無論如何也不會搬到這邊，配套再好也沒用！”

　　“雷恩警官，不是針對你啊。”往往這時她們還會聊勝于無地找補一句：“你跟那些東西不一樣！”

　　面對這種抱怨，蘭謝爾通常一笑置之，再拍著胸脯打包票，發(fā)誓自己“會用生命捍衛(wèi)各位女士的安全，將犯罪扼殺在萌芽階段”。絕口不提巡邏隊80%的警力其實都被消耗在處理人類社區(qū)的治安糾紛上。

　　因此，在電子卷宗上看到亞種人的名字，確實出乎蘭謝爾意料之外。

　　“Ath6497，男，24歲，首都第二污水處理中心管道維修工”兩人徒步前往“星夢六號”，他邊走邊念卷宗：“半年前參加工程師考試，通過后獲批準晉升為局部污水處理系統(tǒng)研發(fā)部技術員。因一周未打卡上班，個人終端失聯(lián)，系統(tǒng)鑒定為失蹤人員自動報案。”

　　蘭謝爾盯著光屏上失蹤亞種人的頭像，青年戴一副黑框眼鏡，五官清秀文弱，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向鏡頭露出溫和的笑容。一個典型的好好先生，亞種人平權運動領袖最喜歡的模范學生。

　　“你怎么看？”他扭頭問雷恩：“要我說沒準是虛驚一場。之前我們不是也遇到過類似的案子，休眠艙出故障，當事人無知無覺地睡足一整周，醒來時還趕著要去上班呢。”

　　雷恩在一棟破敗的單元樓前停下腳步：“我們到了。”

　　在“星夢六號”成百上千個單位里，ath6497的公寓乍一看可謂普通至極。流理臺坐落在進門玄關右手邊，小房間方方正正，貼墻擺著冰箱與一個小衣柜，休眠艙靠窗，艙門大敞，內(nèi)部落了一層薄灰。

　　蘭謝爾的判斷在五分鐘內(nèi)就這么被推翻了。

　　失蹤者的房間唯一與眾不同之處便是墻角的簡易書桌，桌上還摞著幾本硬殼出版物，蘭謝爾走過去翻了翻，都是些有關污水處理的技術手冊。

　　“真上進啊……”蘭謝爾喃喃。

　　大多數(shù)亞種人工作十五小時，并將進食，自我清潔以外的幾乎全部時間投入休眠艙。浸泡在注滿特制休眠液的培養(yǎng)倉中，亞種人將沉入無夢的深度睡眠，正如他們未成年時在培養(yǎng)基中所經(jīng)歷的。雖然針對亞種人的職業(yè)晉升通道并未完全鎖死，但極少亞種人會主動提出申請——基因設定與后天培養(yǎng)的雙重結果，亞種人是在人類看來極度“吃苦耐勞”的生物，對物質(zhì)世界缺乏生存必須之外的欲望。沒有欲望，自然也不會產(chǎn)生占有的沖動，便不會為此鼓舞著攀爬社會階層提升的階梯。

　　勤勉，專注，高效，麻木，馴順的亞種人，是大災變后人類聚居點正常運作的基石。

　　“品味也不錯。”雷恩仰頭欣賞墻上錯落排布的畫框。便宜的印刷體都市寫真照，但是色彩濃淡得宜，人物神態(tài)鮮明生動，為單調(diào)逼聳的房間增添了一抹生機。

　　“之前也不是沒有過類似案件。”蘭謝爾打開冰箱，探頭查看里面整齊碼好的培養(yǎng)液和快熱流食：“也許我們的工程師先生受不了兩點一線的上班生活，叛逃到地下都市去了——說真的，這些年有關地下城的傳說什么樣都有，連我都快當真了。”

　　雷恩沒答話，拿起窗臺上的淺口玻璃碗，對著燈光細細審視。

　　“這碗怎么薄一塊厚一塊……”蘭謝爾被他的怪異動作吸引注意力，不由也湊近了觀察起來。

　　“是水心蘭”雷恩沉聲道。花瓣風干緊貼在碗壁上，極薄，透明無色，非強光照射顯現(xiàn)不出來。

　　“這就有意思了”蘭謝爾摸摸下巴：“這么嬌貴的東西，得每天換水加營養(yǎng)液才能活。”6497就算想跑，也得處理下細軟——尤其從首都落跑，非得計劃周密不可。

　　時間大把，什么都處理好了，跑得無聲無息，卻把心愛的盆栽晾在屋里？

　　兩人對視，心同時一沉。

　　這是一起真正的失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