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州戰亂,天下三分。黃帝、炎帝、蚩尤三王爭雄。
黃帝于阪泉敗炎帝,炎帝歸順,不敢與黃帝爭。
刑天乃炎帝將,不甘戰敗,遂不受黃帝封賜神位,離天庭而漂泊于九州。
刑天封戰神,然神位虛懸,遂天下戰亂不可止息。
有能人預言,唯黃帝斬刑天于常羊,祭祀天地,則戰可止,天下得太平。
(一)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夕陽下,色彩繽紛的野花開滿了整個山坡。
一個綠裙少女抱著大捧的野花,正穿過齊腰深的花海,忽而抬首,便見到了不遠處的那一支白玉蘭,頓時唇角輕揚。
晚風吹得長草嘩嘩作響,掩蓋了低沉的鼓聲,淡淡的血腥飄散在空氣里,讓彌漫了山坡的花香帶了一絲腥甜。
不遠處,一雙染血的眼正死死的盯住少女,看著她一步步走近,唇邊掛上一抹殘忍的笑意。
肩頭溢出的血沿著劍刃滴落,已經浸濕了大片黃土,他卻仿佛無知無覺。直到那白色的赤足在他面前輕輕落下,緊繃的身體霎時如猛獸般狠狠撲去……
卻就在那身體彈起的剎那,一只遒勁有力的大手,突然從被血浸透的土壤中猛然伸出,迅疾的纏上了他的脖頸……
“喀喇。”
脆響聲驚動了少女,她循聲而來,撥開長草,卻正見到了長草之后的男子。
身形魁梧,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冷硬得有些駭人。衣衫襤褸,滿身泥污,身邊還有一個翻開新土的大坑,顯然是剛剛從坑里爬出來,見了少女,冷硬的臉上卻帶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暖。
“瑞。”低沉的聲音緩緩飄來,讓少女那如玉般的面上綻出一朵微笑。
“刑,你醒啦。”他不待說些什么,那少女已抱著巨大的花束撲進懷里,清脆的聲音帶了一絲驚喜,“這一次這么快就醒了,一定是我的巫術靈驗了!”
男子瞅瞅擺在土坑四周的菱形花環,如鷹隼般的眼眸深處,也藏了一絲溫暖。
“也許是吧,這些花太美了,我迫不及待的想親眼看看……”
“真的!你在夢里看見我的花環了?”她歡快的像只雀兒般跳起老高,卻又被他拉住坐在身邊。
“瑞!記得我說過嗎?不要隨便離開村子,外面太危險。”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她扁扁嘴,揪住他的衣襟,“你總是睡很久,沒有人陪我玩……”
“你要多跟族人往來。”
他仔細的捋順她粘了花瓣雜草的發,有些無奈她的粗心。她卻充耳不聞,耍賴的撲進他懷里,不肯抬頭。
畢竟,他們分別的已經太久,而這個懷抱,讓她想念的甚至有些疼痛。
“我不喜歡他們,瑞只喜歡刑。”
“回去。”
他冷得沒有一絲動容,她卻頭也沒抬。“不要。”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就這么僵持著。許久……
日落月升,耳邊還能聽見低沉的鼓聲,九黎族的士兵就在不遠。他起身拉起她,“走吧。”
“我不回去!”
她的眼光忽然瞟到他的身后,可好奇的腳步剛剛抬起,卻被他輕輕一拉,“我跟你回村子。”
“真的!太好了!今晚哥哥們就要從戰場上回來了呢,族里一定很熱鬧!”
她頓時喜笑顏開,懷中那捧野花映襯著她純凈的面容,眼眸里夾著得逞的笑意。終于把刑拐回村子了……
暮靄深沉,晚風蕩開長草,隱現出倒臥的九黎士兵——頸骨寸斷。
(二)
崇庸氏,黃河流域最后一個游牧部落。
紅藥原之戰之后,崇庸氏幾乎全族覆滅,幸存者從草原搬遷到了森林,和九黎族的戰爭卻似乎依舊沒有盡頭。
“只有戰鼓和勇士的血才能喚醒戰神刑天,得到戰神庇佑的軍隊將所向披靡,戰無不勝……”老巫師不緊不慢的擺開獸骨,解讀卦象。
“自從阪泉戰敗后,炎帝消極避戰,戰神刑天不是已經失蹤了嗎?”
“戰神不可能失蹤!”
圍坐的小伙子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獸骨突然一跳,老巫師眼前一花,卻被人撞了個滿懷。
“大哥二哥,我帶朋友回來了!”
少女的裙擺掃亂了卦象,人群中的兩個青年呵呵一笑,可當他們的眼光瞟見瑞身后的男人,卻臉色一冷,“你不是族人!”
“哥哥!”她一腳狠狠的踩在二哥腳上,“我們認識三年了,刑怎么會是壞人!”
兩人微微一愣,三年?原來他就是妹妹說的那個在山上救的半死人。收劍入鞘,卻只覺得這個男子說不出的冰冷。
“臭哥哥,父親呢?” 瑞的話突然傳來,兩人忙朝祭壇一指,“在祭壇。這次我們大獲全勝,要血祭。”
“我去找父親。”她一轉身,拉著刑飛快的擠出了人群,小臉染上一抹緋紅……
老巫師渾濁的眼瞳映射著消失的背影,眼里閃著驚恐和愕然——
恍惚中,她明明看見剛剛的卦象是……
孔武有力的漢子們把原木堆的山高,祭壇已經初見雛形。
瑞圍著祭壇走了一圈又一圈,小臉上都是待嫁女兒的羞澀和忐忑。父親和刑談得怎么樣了?刑提親了嗎?
她滿腦子亂作一團,抬眼卻正瞧見木箱里渾身是血的兩個少年——血祭的祭品——還只是兩個孩子,卻就要被活活燒死。
她的心微微一顫,咬了咬唇,左手一推佩劍,劍刃拉出半寸,輕輕劃過箱門的繩索。
“瑞。”耳邊乍然響起的聲音驚得她一抖,忙不著痕跡的推回短劍,轉頭看見刑溫和的笑容。
“刑!”她微笑著勾住他的胳膊,臉色因急躁而緋紅。“父親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沒有。”
什么也沒有。
他只是坦誠自己不可能守護他的女兒——僅此而已。
(三)
隨著夜幕的降臨,崇庸氏一年一度最熱鬧的節日——祭粟節也拉開了帷幕。
村子中央的廣場上,篝火燒的正旺。人們載歌載舞感謝神明,溫暖歡樂的氣氛讓空氣也帶了一絲甘甜的味道。
刑看著跳躍的篝火,喝干了第十壺酒。忽然,一陣香風撲面、環佩叮當,抬首,便看見瑞的笑容。
“刑,我今晚好看嗎?”她在他面前輕盈的一個旋轉。
紅色的抹胸露出線條優美的鎖骨和纖細的腰肢,寬大的裙擺下,一雙白皙的小腳若隱若現,發髻上的響鈴隨著腳步發出脆響——今夜的瑞,格外美艷。
“好看。”他挑眉看了一眼,又埋首酒壺。
不滿他的不經心,她在他面前蹲下,兩手扳住他的臉直視自己,“看著我,我好看嗎?想吃掉我嗎?”
吃掉……他的手一抖,終于無奈的放下酒壺,“不要隨便跟男人說著么粗魯的詞匯。”
“你想吃掉我?”她笑得有點得意,從耳際摘下一只紅色繡球花塞到他手里,“拿著,我跳舞的時候,拋到我的裙擺上!”
她臉色微紅,輕輕握了握他冰冷的手,“記得,一定要拋給我啊!不可以拋錯了人……”
仍有些不放心,可是樂聲已響起,她展顏一笑,轉身飛奔而去。
看著她美麗的身影跳上高臺,他的心忍不住漾出一絲溫柔。看著高臺上女子們的輕歌曼舞,臺下的男人們正高聲歡呼著。歡樂如清香般在夜色里散播,讓他也有了瞬時的錯覺,轉而搖頭苦笑。
一把為戰爭而生的殺人武器,還有資格去愛嗎?
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掌心那抹柔軟的觸感,卻讓他如針刺般疼痛。
……沒有,他沒有資格。
人群的歡歌回蕩在夜空,姑娘們握著手里的花球找到了心愛的男子,老人看著孩子們嬉戲打鬧,笑得開懷。
歡樂掩蓋了村子外急促的馬蹄聲,沒人看見,頭頂烏云已無聲的集結,遮掩了皎潔的月光。
殺戮如同一道刺耳的破音,打碎了祥和的曲調。九黎的騎兵從天而降,馬蹄踐踏上歡歌的人群。
九黎偷襲!
“保護祭品!”
兩個青年沖上去奪下被拖走的木籠,長矛卻突然從籠門中射出,狠狠的刺穿了他們的胸膛!
瑞站在高臺上,呆滯得忘了呼吸。
哥哥!是她的哥哥!
羽箭從她耳際呼嘯而過,她呆立著,不知所措。猛然落入一個懷抱,抬眼,她看見刑微蹙的眉。
“別動。”
刑長劍一蕩,眼前血漿迸裂,他一揮斗篷替她擋開。
她卻穿過斗篷的縫隙,看見無數剛剛還歡笑的臉瞬間被鮮血浸濕,而她的哥哥,剛剛還對她歡笑的哥哥——死了……
她白得嚇人的臉色,讓他的心感到從未有過的慌亂。
“瑞!”他輕晃她的肩膀,卻抖落了兩行清淚——
這個純凈如清泉的丫頭,怎么可以落淚……
他心痛,長劍輕抬,低沉的嗡鳴從劍身蕩開,仿佛是一條極細的線,劃破夜空。藏青色的夜幕中忽然泛起淡淡的紅色薄霧,眨眼間,無數只長翼巨鳥從天空中箭矢一樣射下。
九黎族士兵來不及驚呼,已經鮮血迸出胸口,巨鳥啄食了他們的心臟,振翅而飛。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剎那間,若不是地上殘留的死尸,一切都仿佛從未發生。
人們呆愣著,死一般的寂靜。
“瑞,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他用斗篷替她遮住大風,粗糙的手笨拙的替她拭去淚滴,麻木了百年的心,忽然仿佛碎裂。
他緊緊的抱著她,站在高臺之上,任晚風揚起衣擺,獵獵作響。
此一刻,一切恩怨情仇、家國榮辱都飛到了九霄云外,便只想傾盡天下,換她展顏一笑。
腳下,突然一片整齊的呼聲卻劃破夜空。
“戰神庇佑崇庸!戰神庇佑崇庸……”崇庸子民齊齊跪倒,漆黑的夜幕下,火把通明,呼聲高昂,映襯著他如石刻般的臉龐上,落寞更深。
天命難違,他根本不可能留下來,不可能永遠保護她,甚至不敢把那朵小小的花球扔到她裙上……
他究竟是怎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