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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蜻蜓(3)


  玄色箭袖袍服被鑲嵌殷紅珊瑚的革帶緊緊束住,玄衣領口略高,擁住脖頸后又被珊瑚扣鎖住。隨著盤領扣輕微地“嗒”一聲扣攏,遍體銀灰色的祥云織紋遮沒了所有痕跡。

  朱聿恒定定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片刻。

  錦帶玉佩壓住玄衣腰線,密織的云紋顯出隱淡的華貴。他的身量頎長挺拔而絕不荏弱,除了神態略顯疲憊之外,他依然是往日那個站在王朝頂端的意氣風發的少年。

  誰會相信,他只剩下,極為短暫的一段辰光。

  就算是天下最有名的神醫,誰又能保證,他不會診斷錯誤?

  像是要拋棄鏡中的自己般,朱聿恒用力一揮袖,轉身大步離開陰涼的深殿,不管不顧地跨進了面前的日光之中。

  隨扈的龍驤衛已經候在宮門口,一起向他行禮。他略一頷首,快步下了臺階,翻身上馬,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率先沖了出去。

  堪堪入夏的好天氣中,馬蹄的起落快捷無比。熱風自兩頰擦過,蒙蔽朱聿恒心智的慘白云翳蒸騰散開,一些殘忍而堅硬的東西慢慢浮現,如冰雪消解后露出的荒蕪大地,冰涼,黑暗,不可轉移。

  像是終于醒悟過來,他全身上下忽然一陣冰冷。

  一年。

  如果真的只剩這點時光,那么,即使他騎上最快的馬、哪怕他是夸父,也無力追上這太陽,扳轉中天。

  過去了一日,便是少了一日。

  過去了一年,便是一切終結之時。

  冰涼寒氣自朱聿恒的心口一點一點鉆進去,然后順著血液的流動,一寸一寸擴散至四肢百骸,到最后,他全身寒徹,僵直得連指尖都無法動彈一分一毫。

  他縱馬向著不可知的未來飛馳,胯、下馬太過神駿,竟將身后一群人都甩下了一小段距離。

  萬歲山就在紫禁城北面,但朱聿恒選擇了繞護城河而走,畢竟他不便橫穿后宮。

  轉過角樓,京城的百姓聚在護城河邊買賣交易,討價還價,一片喧鬧。

  紅墻金瓦,人聲鼎沸,天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就在他的面前。

  他仿佛終于醒轉,勒住了馬,僵直地立在河邊等待著跟隨自己的人。

  冠蓋滿京華,于他卻是窮途末路。朱聿恒抬起手,擋住了自己的雙眼,擋住那閃爍在眼前的流水波光,也擋住面前的繁華世界。

  越升越高的日頭投下溫熱氣息,樹蔭正在以肉眼可以察覺的速度,緩慢縮短,讓他無比深刻地感覺到,三百六十天,他的生命中,很快的,又要逝去了一天。

  而他站在這急速飛流而去的時間之中,無人可求告,無人可援助,甚至連將這個秘密說出口的可能性,都沒有。

  能容許他悲哀無措的時間,也只有這么短短一瞬。等到身后人追上來,他便再也無法容許自己的臉上,露出絕望與掙扎。

  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深深呼吸著,直面眼前的世界。

  于是,仿佛命中注定的,他看見了,正蹲在河邊,挑揀著漁民木桶中鮮魚的那個女子。

  看見了,她發間那一只絹緞蜻蜓。

  這一刻日光明媚,陽光映著波光籠罩在她的身上。她全身像是鍍上了一層光暈,恍如金色陽光營造的一個虛妄夢境。

  夢境的中心,虛妄聚焦的地方,是她發鬟上那只如同要振翼飛去的墨藍蜻蜓。

  絹緞的軀體,四片透明的薄紗翅翼,夏日的微風輕輕自她的臉頰邊掠過,蜻蜓的翅翼便不停地微顫,在她的發間輕扇不已。

  與那只,從三大殿的火中飛出來的蜻蜓,一模一樣。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死死盯著那個女子的背影,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那猝不及防飛向他的蜻蜓,這戴著蜻蜓忽然降臨在他人生中的女子,讓朱聿恒想起他縱馬在草原上,第一次跟隨祖父上戰場時,砍下迎面而來的敵人首級那一剎那。

  刀鋒無聲無息,他只覺得手腕上略有遲滯,刀光已經透出對方的脖頸。鮮血溫熱飛濺,那個素不相識的人就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一瞬間。是存活或者是死亡,擦肩而過勝負立分。

  詭譎的命運、迫在眉睫的死亡,卻在不經意間讓他窺見了一線生機。

  恐懼而充滿未知的期待。

  像是不能承受這種巨大的激蕩,緩了一口氣,朱聿恒的目光從她發間的蜻蜓下移,然后,看向了她的那雙手。

  那是一雙并不算好看的手。手指雖長,但對于女人來說略顯粗大了,上面還有不少陳年傷疤,大小不一,縱橫交錯。

  她正蹲在那個漁夫的攤子前,伸手去捉桶中的鮮魚。普通人捉魚,一般捉魚身,而她看準了一條肥魚后,右手張開扎向魚頭,大拇指自魚鰓中掐入,其余四指張開,制住魚嘴和魚頭,將一條大魚輕易便提了起來,手法既狠且穩。

  那條魚試圖掙扎,可腮部被掐住,無力地蹦跶了兩下便軟了下來。

  她拎著魚示意漁民,說:“就這條吧,幫我穿起來。”

  她說話帶著江南口音,聲音既不清脆,亦不柔媚,略顯沙啞低回,與朱聿恒聽慣的宮女們的鶯聲燕語相距甚遠。

  她的頭發只簡單挽了一個低低小小的發髻,上面停著那只絹緞蜻蜓,在日光下青光幽然。

  她穿著一件窄袖越羅黃衫,肌膚并不白皙,在陽光映照下如透亮的蜂蜜顏色,清澈而潤澤。

  她的右手腕上,戴著一只兩寸寬的黑色臂環,上面鏤雕細密花紋,鑲嵌著各色珠玉,珍珠瑪瑙青金石,既雜亂又耀眼。

  漁夫拿過兩根稻草,穿過魚鰓,提起來給她。

  她接過來,卻又說:“阿伯,你這樣綁魚可不行啊,沒等提到家就死了,魚會不新鮮的。”

  說著,她又取了兩三根稻草,單手幾下搓成草繩,然后利索地掰過魚嘴,將細草繩從魚鰓穿出,引過魚尾兩下綁死。

  整條魚便被她綁成了一個半圓形,弓著魚身大張著魚鰓,看起來無比可憐。

  “喏,以后阿伯你賣魚就不用帶桶了,只要捕到魚后這樣綁好堆在船艙里,偶爾給魚灑灑水,我保你的魚賣一兩天絕不會死。”

  漁民倒是不太相信:“姑娘,魚離了水必死,你這法子能行么?”

  “魚也和人一樣,要呼吸才能活下去呀。這樣綁的魚迫使魚鰓張開,就算離了水也能張翕,阿伯你信我,下次試試看吧。”

  她笑吟吟說著,臉頰微側,似有拎著魚回頭的跡象。

  朱聿恒悚然而驚,猛然回頭避開她的目光,還未看清她的模樣,就撥轉了馬頭。

  身后,隨扈的人已經趕上來,候在他身后。

  朱聿恒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眼中的一切情緒,催促馬匹,向著東南而去。

  龍驤衛一行數十人,跟隨在他的身后,自街心馳騁而過。

  那個少女和其他人一樣避立在道旁。等到一行人去得遠了,她才撅起嘴,拍去馬蹄揚在自己身上的微塵,在再度熱鬧起來的街邊集市中,拎著魚隨意閑逛。

  在拐向奉天門的那一刻,朱聿恒勒馬回望,看向那個少女。

  隨侍在他身后的東宮副指揮使韋杭之,聽到他低低地喚了一聲:“杭之。”

  韋杭之立即撥馬上前,靠近了他等候吩咐。

  他凝視著人群中時隱時現的那條身影,略微頓了頓,抬起馬鞭,說:“穿黃衣服、拎著魚的那個女子,本王想知道,關于她的事。”

  韋杭之詫異地回頭看向那個女子,心念電轉。殿下雖已經二十歲了,但因為圣上的悉心栽培,一直奔波在順天府和應天府之間。十四歲就監國的他對天下事了如指掌,可或許是因為一直站在權力的最巔峰,讓他過早看透了世事人情,迄今為止,似乎還從未見他對哪個姑娘產生過興趣。

  可人群中這個姑娘……韋杭之心中滿懷不解,不明白殿下二十年來第一次產生興趣的姑娘,為什么是這個模樣,又為什么會在驚鴻一瞥的瞬間,讓殿下注目。

  但隨即,韋杭之便收斂了心中錯愕,低聲應道:“是。”

  再無片刻遲緩,朱聿恒率一眾人直出城門,韋杭之獨自下了馬,召來沿途路上的暗衛,讓他們不著痕跡地去查一查那個女子的身份。

  那個女子……看起來很普通吧。

  接到命令的每個人都忠實地去執行,也都不自禁這樣想一想。

  只是誰也不知道,交匯時那短短的片刻、朱聿恒停在她身上那匆匆的一眼,將會如何改變九州天下,又會決定多少人的生死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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