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操吳戈兮披犀甲 (九)
“吆,吆,吆,到底是夫妻同心,還沒過門兒,就開始……” 馮大器本能地開口調侃,話說到一半兒,看到李若水鄭重的模樣,又本能地將后半句改成了道歉,“行了,算我說錯了不成么。你對若渝姐比我了解得多。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度女君子之腹!”
“我相信她,如同相信我自己!” 李若水笑了笑,帶著幾分自豪回應。
從南苑一路行來,鄭若渝無時無刻不兌現(xiàn)著她當初的承諾。哪怕遇到天大的麻煩事情,都不肯讓他分心。這讓他自豪之余,總是隱隱趕到心痛。甚至偶爾會在夜深人靜之時捫心自問,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鄭若渝是不是會活得更幸福,更輕松。
“那我就放心多了。” 又偷偷看了看李若水的臉色,馮大器笑著補充,“不怕你笑話我,其實我當初挺怕她的。你別誤會,我現(xiàn)在肯定對他沒那個意思了。我只是怕她找我算賬,怪我六親不認!當然,還有金明欣,她好像跟殷小柔關系也很近。”
“按輩分,她應該管殷汝耕叫舅老爺!” 李若水想了想,迅速給出答案。“不過,她也是個明辨是非的人。哪怕將來輾轉知道是你親手殺了殷汝耕,也明白,后者是罪有應得!”
“希望如此吧。我看她收拾大馮那樣子,總覺得她不像是個肯講道理的!” 馮大器咧了下嘴,對李若水的解釋不置可否,“咱們幾個都是一起多次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我真不想大伙哪天忽然變得形同陌路!”
“人家小兩口兒,周瑜打黃蓋,關你屁事!” 李若水瞪了他一眼,大聲數(shù)落,“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看到合適的,就給自己找一個。經(jīng)歷過了,就知道其中奧秘了。省得整天替別人瞎操心!”
“算了吧,干我們這行的,整天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還是別耽誤人家姑娘了!” 馮大器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幾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落寞。
“怎么了,這話說的,可不像你!” 李若水看在眼里,頓時有些驚詫,連忙關切的問道。“難道最近遇上什么不開心的事情了?”
“也沒啥不開心的,就是看不到勝利的希望在哪兒?” 馮大器咧了下嘴,坦誠地回答。“李哥,我讀書沒你多,也看不那么長遠。但是,這些日子我?guī)еz奸隊到處殺人,卻發(fā)現(xiàn),漢奸怎么殺都殺不完。并且級別越來越高。有些是我們敢動的,還有些,還是我們動都不敢動的。甚至還有中央政府那邊的某些高官,還有,還有大名鼎鼎的胡適博士,都認為抗戰(zhàn)沒有任何前途,只有早日跟日寇講和,才是唯一的出路。”
頓了頓,他忍不住用手輕拍桌案,“我就不明白了,日寇在中國燒殺淫掠那些惡行,難道他們就沒看見?或者說,他們看到了,卻覺得受害的不是自己的國人?!”
這個問題,的確頗有難度,李若水想了好一陣兒,才笑著回答,“有些人官做得大,卻未必忠于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有些人學問一等一,卻未必有骨頭。至于那位拿了許多博士學位的胡圣人,我記得在我們燕大里,很多教授都不服氣。說他民國六年以博士身份去北大任教,民國十六年,才回美國補交的博士論文!” (注1:燕大跟北大不是一家。)
“兩頭騙?” 馮大器大吃一驚,兩只眼睛頓時瞪個滾圓,“先拿著假文憑在國內(nèi)混出名堂,再倒逼美國那邊給學位?怪不得有人說,他比不上魯迅先生一根腳指頭!”
“學識水平他有,學位么,恐怕很是不清不楚。至于文化人的風骨,這位的確差了先生甚多!” 李若水笑了笑,輕輕點頭。“不過呢,他這樣的人,未必占得了多數(shù)。”(注2:非杜撰,胡博士在抗戰(zhàn)期間的許多言行,都讓人不敢恭維。)
“但影響力卻極大!” 馮大器嘆了口氣,恨恨地搖頭,“偏偏礙于名氣,誰都不敢動他。還有……”
迅速朝周圍看了看,他用極低的聲音透漏,“還有咱們姓汪的行政院長,當年那句“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可謂家喻戶曉。而現(xiàn)在,卻多次力主和談。我,我真希望刺客在兩年前那一槍,能要了他的老命!”
“你說的是汪兆銘?” 李若水大驚失色,本能地低聲追問。“他,他可是中央二號……”
“除了他,還有誰!” 馮大器恨得咬牙切齒,卻滿臉無可奈何。
這才是他覺得心寒的真正緣由。殷汝耕、潘毓貴等暴露出來的漢奸該殺,他也有機會殺。可像汪精衛(wèi)這種中央政府的核心領導人物,他卻沒辦法去殺,也不可能有人下命令要他去殺!而如果在高層的漢奸不除,誰能保證,中方的軍事情報,會不會像當初二十九路軍北平抗戰(zhàn)之時那樣,源源不斷地被送到日寇手中。那樣的話,將士們怎么可能打得了勝仗?怎么可能將日本鬼子趕回老家?
此時此刻,李若水心中,同樣覺得無比震驚,也無比冰冷。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安慰馮大器,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說,才能給目前的亂象,找到一個不那么令人絕望的解釋。想了許久,才咧了下嘴巴,強笑著道:“我覺得,中央,中央應該會有辦法吧!不會一直由著城狐社鼠爭相跳梁!況且,中央政府那邊如果有人做得太過分,下面也不會聽。就像咱們二十六路,不也一直在努力殺小鬼子么。還有川軍、桂軍,不也都在往戰(zhàn)場趕么?!”
“如果大腦死了,光四肢健全,有什么用?” 馮大器越說越郁悶,忍不住低聲咆哮。
“他們這些人,未必能做整個國家的大腦!” 李若水同樣郁悶至極,卻努力堅持著,讓自己不讓馮大器的情緒變得更糟。“我最近訓練士兵,倒是有一些心得。那些老兵油子,未必可靠。可越是年青人,無論出身富貴還是貧寒,無論讀書多還是讀書少,都可以為了這個國家,將生死置之度外。”
“你的意思是說,等那幫老家伙死光了,這個國家就有希望了,是不?” 馮大器根本不相信他的話,苦笑著連連搖頭。
李若水被問得微微一愣,但是,很快,眼睛里就又出現(xiàn)了亮光,“想要投降的,攔不住,也殺不完。但每死掉一個,或者走到日寇那邊一個。對中國來說,就是一次凈化。雖然每次的效果都微乎其微,但日積月累,剩下的就都是硬骨頭了。那時,也許抗戰(zhàn)就能看到希望了!”
“這——”沒想到他能這么快,就找出一個道理來,馮大器頓時有些跟不上思路。然而,很快,他的臉色,也不像最初那么沮喪。笑了笑,輕輕點頭,“你這話,到是很有道理。等漢奸和偽軍,都跑到敵人那邊,抗戰(zhàn),就能看到希望了。”
“在此之前,咱們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永不放棄!” 李若水心中暗暗松了口氣,笑著向馮大器伸出了右手。
對方終日在死亡邊緣打滾兒,神經(jīng)一定緊繃得非常厲害。所以,他無論如何,都必須給對方一個放松的機會,哪怕說出來的話,自己心里也沒有任何把握。
“永不放棄!” 馮大器笑著站起身,跟李若水輕輕握手。隨即,又笑著搖頭,“到底是大學生,跟你說幾句話,我感覺這心里頭舒服多了。好了,不耽誤你功夫了。走吧,咱們?nèi)ヌ羧恕?纯茨愕降捉o我準備了什么樣的高手!”
“先不急!” 李若水笑著拉他坐下,緩緩補充,“你先在我這兒睡一會兒,恢復一下體力。不是說天黑才走么?我趁機也處理點自己的事情!”
“什么事情?” 馮大器頓時好奇心起,皺著眉頭詢問。
在他印象里,對方可不是個喜歡把私事跟公事混為一談的人。此番居然借著招待自己的機會假公濟私,這個“私事”,對其來說,肯定是至關重要。
“我給若渝寫封信。你不是向北走么,路過醫(yī)務營,就幫我?guī)Ыo他!” 李若水笑了笑,大言不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