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車錯轂兮短兵接 (九)
“哇——!哇——!哇——!哇——!”
昏暗的山坳里,一群烏鴉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奮力撲棱翅膀奔向西方。然而,它們卻赫然發(fā)現,熟悉的天空,竟然被大火燒成紅色,只得再度尖叫著掉頭向東。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啾!啾!啾!啾!”
“啪!啪!啪!啪!”
原本是烏鴉藏身的山谷,突然傳來密集的槍聲,緊跟著,濃重的血腥味兒也沖天而起,瞬間將頭頂的云朵,也染得一片通紅。
猩紅色的云朵下,無數中國軍人,像受驚的羊群般奪路狂奔。不斷有人被子彈擊中倒地,不斷地有人在血泊中翻滾掙扎,可僥幸沒被子彈擊中的人,卻誰都沒勇氣對受傷袍澤施以援手,更沒勇氣,轉身向追兵發(fā)起反擊。
他們手中的步槍,仿佛全都成了燒火棍。而平素訓練時所學到的作戰(zhàn)技能,也全都還給了當年的教官。這一刻,除了跑,跑,拼命的跑之外,他們不會做其他任何事情。
跑過西郊村,跑過神臺山,以及黑土崖,跑過南茹、鑫興、龍泉……,一直跑到被無情的子彈追上的那一刻,他們才終于想起來,自己也曾經是一位軍人,然后倒在血泊當中,死不瞑目。
怎么會這樣?二十萬大軍,規(guī)模足足是敵軍的十四倍
怎么會這樣? 中央軍、川軍、桂軍、晉軍、西北軍,甚至八路,全國能排得上號的實力派都一起出了手,眾志成城!
怎么會這樣?娘子關天險,當世無雙。碉堡,工事,坑洞樣樣不缺,背后還有一條鐵路直達太原。而敵軍的坦克車和重型火炮,卻根本無法進山。
怎么會這樣?明明二十七路軍趙壽山部,已經搶占的雪花山至高點;明明二十六路軍黃樵松旅已經將日寇的補給通道切斷;明明各部只要來一次全力出擊,就能將鬼子打得灰飛煙滅。明明……
怎么會這樣?明明鞏縣就有一個巨大的兵工廠;明明幾年前,山西造雙菱山炮,就一路賣到了貴陽;而這次,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只有鬼子山炮對著中方陣地狂轟濫炸,而中方沒有一門雙菱山炮運達,沒有向鬼子頭上砸下一枚七五炮彈!(注1:鞏縣兵工廠引進仿制了克虜伯七五山炮,標記為雙菱牌。)
無數疑問,都沒有答案。
唯一肉眼能看到的答案就是,中國軍隊又打輸了,輸得一敗涂地!
五天前,臨時總指揮,桂系名將黃某,丟下部隊不知去向。
緊跟著,第三軍撤離戰(zhàn)場。
緊跟著,晉軍后撤,整個防線門戶大開。突出在前的二十七路軍唯恐后路被斷,不得不避敵鋒纓。
再緊跟著,八路軍某團總部遇襲,團長重傷,政委戰(zhàn)死。
再往后,二十六路軍腹背受敵,傷亡慘重
再往后,中央急電太原,讓閻錫山派軍支援前線。閻錫山聲稱手頭已無一兵一卒……
再往后,沒有再往后了。
山西是閻某人的地盤,閻某人自己的晉軍都撤得不見蹤影了,其他各路兵馬在找不到總指揮的情況下,哪里還有心思和實力與鬼子死拼到底?
放棄陣地,分頭撤離,就成了唯一選擇。
而撤離令一下,轉眼間,剩余的十五萬軍隊就撒了羊。
九千多日寇喜出望外,抖擻精神緊追不舍。從娘子關追到龍泉,從龍泉追到了榆次,從榆次又追到了太原。一路勢如破竹,每一名鬼子兵,都能以一當十。
而倉皇撤離的中國軍隊,除了擅長山地戰(zhàn)和游擊戰(zhàn)的十八集團軍各團甩開了鬼子,其余集體變成了一塊美味的蛋糕。被人數不到自己十五分之一的日寇分割分割再分割,然后一口口吞入肚子內。
短短一個星期之后,整個晉北晉中各地,幾乎每條道路,每個山坡,都在上演起了同樣荒誕的一幕。成百上千的中國官兵,被一小隊,甚至一小分隊的鬼子追殺,無人敢于回頭。(注2:此處是史實,參見娘子關戰(zhàn)役和太原保衛(wèi)戰(zhàn)。娘子關失守之后,臨時總指揮黃某逃到了太原,結果發(fā)現閻錫山已經撤離,又繼續(xù)南逃。)
死死咬在潰軍身后的日本兵,見軍功唾手可得,興奮之余,又頓感無聊。有些人突然想起他們在村莊里抓雞的場景,連那些雞被追急了,都會跳起來反啄一口,而眼前這些中國士兵,除了最開始有幾個膽大者敢奮起反抗,其余的人、其余時間,都在發(fā)足狂奔。
“吆西,誰說中國人是東亞病夫?!跑了這么久,都不知道累!” 小分隊長龜田太郎追得興高采烈,一邊開槍朝前方射擊,一邊嘻嘻哈哈地調侃。
“別得都不行,逃命本事,絕對亞洲第一!”
“這么能跑,不參加奧運會,真的可惜了!”
“來,比比,咱們看誰能用最少的子彈,殺死最多的東亞病夫!”
……
其余鬼子也來了勁頭,吐著猩紅色的舌頭爭相附和。
“八嘎,這是戰(zhàn)爭,都給我拿出點精神來!” 見下屬們把戰(zhàn)斗當成了游戲,少尉小隊長北條志彥很不高興,立刻瞪起了三角眼,大聲喝罵。
“北條君,何必這么嚴肅?” 小野軍曹是北條小隊長的同鄉(xiāng),見此人居然敢掃所有弟兄的興頭,忍不住湊上前,好心地提醒,“咱們的任務是,驅趕眼前這股晉綏軍,制造恐慌。跑走一兩頭豬玀,又有什么打緊?莫非到這兒時候了,那個姓閻的家伙,還有膽子派出援兵?”
“像這種懦夫,派多少來也沒用!”
“這群晉軍,連土匪都不如!”
“土匪還敢打幾聲冷槍,這群晉軍,武器恐怕到現在都是新的!”
“哈哈,來多少殺多少,送上門的軍功……”
周圍鬼子兵見有人給大伙撐腰,叫嚷得愈發(fā)囂張。
少尉北條志彥,也迅速意識到,自己不能太過于嚴肅。裂了下嘴,冷笑著點頭,“的確,照目前情況,中國方面無論派多少人馬來,也全是送死!但是,諸位,咱們也不能太大意。前一段時間在七亙村,野田大隊可是吃了大虧!連陷入包圍圈的第三軍軍部,都被那支叫772團的隊伍給救了出去!”
“不可能,那個772團,后來被咱們兩個大隊追殺,差一點全軍覆沒!”??小野軍曹先是一愣,隨即大笑著搖頭。
笑歸笑,他內心深處,卻多少涌起了幾分警惕。先朝著不敢回頭的晉軍潰兵看了幾眼,然后大聲向周圍的同伴吩咐,“北條長官的話,你們聽清楚了。都小心些,千萬不要大意!”
“哈依!” 周圍的鬼子兵們楞了楞,面孔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不見。
七亙村戰(zhàn)斗,發(fā)生在娘子關戰(zhàn)役收尾階段。整個過程,已經被當做負面教材傳達到了每一名日本士兵的耳朵里。如今鬼子們無論是誰聽到這個村子名,心中不約而同地都會響起一串數字,還有當事者野田俊夫這個倒霉鬼。
一個大隊兵力,連續(xù)兩次,在同一個村子,被同一個對手,中國第十八集團軍772團打了埋伏,前后傷亡四百五十余,相當于整個大隊的一半兒。雖然在那之后,川岸軍團長,立刻調動飛機和重炮,替野田大隊討還了“公道”。但野田俊夫這廝的前程算是徹底完蛋了,下輩子只能與教鞭為伍,再也甭想出來帶兵。(注:此為史實,七亙村連環(huán)伏擊戰(zhàn),是劉伯承的手筆,執(zhí)行者是772團。日軍先吃了一個虧,倉皇后撤。隨即以為八路已經撤離,再度踏入埋伏圈,被打死四百余人。)
“小野君!” 見自己的警告,已經收到了效果。北條少尉想了想,又大聲吩咐,“你帶著一個擲彈筒組,從左邊繞過去,朝著那堆巖石后轟幾下。不必節(jié)省彈藥,反正殺這些兩條腿的廢物,用刺刀也足夠……”
“啪!”一句話還沒等說完,忽然有槍聲從他手指方向響起。緊跟著,小野軍曹身體猛地向前一撲,污血濺了北條少尉滿頭滿臉。
“神槍手!神槍手!隱蔽!隱蔽!” 北條少尉被嚇得寒毛倒豎,抱著同鄉(xiāng)的尸體臥倒于地,叫喊聲宛若狼嚎。
“啪!啪!啪!啪!”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更多的槍聲,從巖石、樹干后響起,將他身邊的四個鬼子兵挨個放翻在地。其余鬼子兵大驚失色,慌忙臥倒,操著機槍和步槍,朝著槍聲起處瘋狂射擊。
”八嘎!” 北條少尉的以同鄉(xiāng)尸骸為掩體,迅速打了個滾而,一邊觀察對手的情況,一邊破口大罵。
攔截者人數頂多在兩百人上下,只配備了四挺捷克式輕機槍,無論規(guī)模,還是實力都只能算是一般。能將他打得如此狼狽,完全占了偷襲的便宜。而只要他將麾下勇士們重新組織起來,相信頂多兩次進攻,就能讓這群自不量力的家伙,步了其他中國軍隊的后塵。
“好像全是年青人,里邊有一個神槍手!火力點布置的很恰當,隱約帶著宋哲元部的風格!但其他方面,則很是生疏。” 目光敏銳的,不止是北條少尉一個。小分隊長龜田太郎打著滾而靠近他,喘息著匯報自己觀察到的情況。“咱們只要用擲彈筒,先將機槍打掉。然后再從左翼來一次梯隊沖鋒,應該就能將其斗志摧毀!”
“宋哲元的人,宋哲元的人怎么會來這里?” 北條少尉楞了楞,目光中閃過幾絲狐疑。
在日軍的內部情報中,非常詳細地介紹過當下中國各支軍隊的部署狀況。宋哲元所統(tǒng)帥的二十九路軍,至今還沒從北平戰(zhàn)敗中恢復元氣,被中國政府安排在河北南部修整,根本不可能,也沒能力馳援山西!
“那就是趙壽山的人,他也是西北系,里邊保定軍校畢業(yè)的軍官很多,戰(zhàn)術思維還停留在1914之前!” 龜田太郎是個有追求,愛學習的人,想了想,繼續(xù)低聲分析。
“也不可能,趙壽山部損失太慘重,沒半年時間,恢復不了斗志!”??北條少尉想了想,繼續(xù)搖頭。“不過,無論是誰的人,他們都輸定了。你看那些晉軍潰兵,這么好的反攻機會,居然誰都不肯把握。只顧著繼續(xù)撒腿逃命!”
“北條君說得對。不幸與晉軍做隊友,這伙人來自哪里,今天,都輸定了!” 龜田小分隊長咧了下嘴巴,抱著三八大蓋兒滾開數尺遠,瞄著巖石后迅速開火。
“乒!” 子彈落在石頭上,火星四濺。
“該死,鬼子里頭,也有一個神槍手!”巖石后,馮大器一邊迅速拉動槍栓,一邊大聲詛咒。
“晉軍,那些晉軍為什么不反擊。趁這功夫掉頭回沖,一人一腳,都能將鬼子踩成肉泥!” 鞏曉斌比他還要氣憤,揮動拳頭,將地面砸得“咚咚”做響。
“別說廢話了,既然跟小鬼子交上了火,就別再指望他人。更甭指望,鬼子那邊,全是菜鳥!” 趴在二人身側的李若水看了他們倆個一眼,苦笑著搖頭。
跟之前在途中見到的那些潰兵一樣,隊伍中敢抵抗的人,早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剩下的這些,心中只有逃命二字。數量再多,也沒勇氣跟自己并肩殺敵!
“營長,咱們這次需要頂多久!” 二連長王云鵬拖著步槍爬過來,喘息著大聲請示。
“頂到所有晉軍兄弟脫離險境,或者,將眼前這股鬼子擊潰!” 李若水咬了咬牙,大聲回應。
“是!” 王云鵬想了想,拖著步槍爬遠,絲毫不覺得自家營長的目標定得太高。
自己這邊有兩個連呢,鬼子不過一個小隊而已。穩(wěn)操勝券不是應該的么,哪里還用得著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