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帶長劍兮挾秦弓 (一)
“一群飯桶,廢物!”
已晉升為第一戰(zhàn)區(qū)副總司令的孫連仲,客客氣氣的同常凱申(代名,請讀者自行替換)在電話里道完別,就猛的一腳踢翻了辦公桌。文件’嘩啦啦’撒的滿地都是,指揮部里一片凌亂。周圍將領(lǐng)和文職們,個個噤若寒蟬,連一句“長官息怒”都說不出來。
他們無法安慰孫連仲,正如他們也無法理解,素以善于防守聞名,曾經(jīng)在臺兒莊和大別山兩地,讓日寇傷亡慘重卻始終無法前進半步的第二集團軍,為何會變成現(xiàn)在這般模樣?或者,他們心里清楚地知道第二集團軍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卻沒勇氣說出來。所以,他們只能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個宛若寺廟里的泥塑木雕。
“廢物,孬種!老子斃了你們,全都斃了你們!”孫連仲一肚子怒火無處發(fā)泄,雙手叉腰,瞪圓血紅的眼睛,死死看向軍事地圖,希望還能想出辦法挽回殘局。
剛剛失守的兩個縣城,城墻足夠堅固,守軍和彈藥絕對充足。他給守軍下達的命令是,至少堅持三天,給周圍的部隊創(chuàng)造圍殲鬼子之機。然而,連三個小時都不到,兩座縣城就已經(jīng)分別落入了日軍之手!帶兵的兩位師長不去參加運動會,簡直曲了才,這么大會兒功夫,就已經(jīng)跑到了距離縣城一百多公里之外,此刻正蹲在山坡上等待他孫總司令的下一步訓示!
訓示?老子讓交出軍隊,去軍法處聽候?qū)弳枺銈兛厦矗肯氲絻晌回N師長在電報中那種委屈無比的措辭,孫連仲恨不得驅(qū)車趕過去,親手將二人槍斃。但是,心里頭一個聲音卻清楚的告訴他,那不可能!
那兩位敗軍之將,都是軍事委員會從別處“調(diào)配”到他孫連仲麾下的。每個人都將各自的隊伍,經(jīng)營得潑水不透。他孫連仲甭說下去槍斃對方,敢在對方的隊伍里,將話說得重一點兒,都有可能吃黑槍。
而打死了他這個有名無實的戰(zhàn)區(qū)副司令,對方正好拿著他的人頭,去向日本人邀功。為了盡快瓦解中國軍隊的抵抗,小鬼子最近可是不惜血本。基本上帶兵投靠過去的國民革命軍將領(lǐng),都是原職錄用。并且要錢給錢,要槍給槍,還只派他們?nèi)Ω堆b備更差的八路軍和新四軍,絕不逼著他們與曾經(jīng)的“老朋友”兵戎相見。
此外,即便槍斃了那兩個師長,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像類似垃圾軍官帶的垃圾部隊,他孫連仲麾下如今有四五支。畢竟是臺兒莊和大別山戰(zhàn)場的有功之臣么?又老實聽話,國民政府怎么能不給點兒好處?于是,各種別人指揮不動,或者不肯接手的地方武裝,全都一股腦往他孫連仲手下塞。讓他的第二集團軍表面看起來絕對兵強馬壯,實際戰(zhàn)斗力,反而直線下降。
剛才接到常凱申(化名)的問責電話,孫連仲很想跟對方掰扯掰扯這件事。然而,話到了嘴邊上,他卻又主動咽了下去。說這些有什么用?,對方之所以一邊限制他的老部隊發(fā)展,一邊拼命往他手下塞垃圾,圖的不就是他孫連仲無法延續(xù)過去的輝煌么?說垃圾部隊作戰(zhàn)不肯賣命,且對他孫連仲陽奉陰違,除了讓常凱申再給他扣一個治軍無方的帽子外,還能得到什么?他孫連仲心機不如別人深,手段不如別人狠,就活該啞巴吃黃連!
“仿魯兄,生氣傷身,還是消消火吧。”一個溫和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孫連仲愕然回頭,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對著地圖生悶氣的時候,屋子里的參謀和將領(lǐng),居然偷偷溜了個精光。而如今面前站的卻是自己的一位老朋友,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秘書長張厲生。
“少武兄,你怎么來了?!”孫連仲深深的吸了兩口氣,用來平復(fù)自己的心緒。然后主動拉過一把椅子,請對方入座,“怎么不提前通知一聲?我也好親自帶著車去接你。快請坐,快請坐。我這里是前線,條件簡陋了些,還請少武兄多多擔待。”
說罷,又起身快步走到門口,吩咐勤務(wù)兵去燒水泡茶。一通忙碌過后,才又回到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秘書長張厲生對面,拉了把椅子自己坐好。“以后少武兄若是有見教,電話里說就是。這里天天落炸彈,實在太危險了,萬一傷到少武兄,讓孫某……”
“行了,仿魯兄,你是個武將,就別學著弄這些花活了!我又不是什么外人!” 張厲生看了孫連仲一眼,嘆息著打斷,“仿魯兄,你也不看看,你這半年來,長了多少白頭發(fā)。再這樣下去,不用等趕走日本人,你就得回家榮養(yǎng)去了!“
”這不是,這不是心里頭不踏實么?!“ 孫連仲訕訕點了點頭,順口低聲解釋。
”怎么就不踏實了?除了你孫仿魯之外,國民革命軍上下,有幾個敢主動請纓,帶領(lǐng)弟兄們跟鬼子正面剛?!要我看,不踏實的,應(yīng)該是別人才對。你孫仿魯,絕對無可替代!” 張厲生非常會說話,短短幾句,就讓孫連仲心里頭,如同喝了老酒一般暖和。
但是,孫連仲卻不敢露出半點居功自傲的情緒。嘆息著擺擺手,低聲說道:“少武兄,你就不用給我臉上貼金了。最近,最近我這幾仗打的,丟死人了。你可能還沒聽說,我把豐城和永利都給丟了……”
“我在路上就聽說了,所以下了車之后,才趕過來看你!” 張厲生擺了擺手,再度笑著打斷,“丟就丟了唄,誰還沒丟過縣城?那兩個師是什么情況,大家心里頭都知道。仿魯兄也不用擔心有人在背后那這個說事兒。誰要是覺得自己能耐大,盡管帶著隊伍上!仿魯兄你剛好可以撤到后方去,騰出手來整訓隊伍!”
“怎么可能,軍事委員會那邊,還擔心我把隊伍拉走自立門戶呢。”孫連仲聽得滿臉苦笑,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他們一直就不放心我,從當初新鄉(xiāng)改編之時起,就沒放心過!唉——!”(注1:新鄉(xiāng)改編,1930年,中原大戰(zhàn)結(jié)束,馮玉祥下野,西北軍分崩離析。孫連仲率部接受中央改編。)
這句話,涉及到的情況太復(fù)雜,張厲生就沒法接了,只能陪著孫連仲一道,幽幽地嘆氣。
作為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秘書長,他非常清楚,軍事委員會內(nèi)部,或者說,常凱申本人,對孫連仲的態(tài)度。那就是,一定要用,卻不能過于倚重。因為孫連仲畢竟是馮玉祥的老部下,萬一自成一個山頭,難免就會尾大不掉。
而老二十六路,也就是第二集團軍在固安、娘子關(guān)、臺兒莊和大別山等地的表現(xiàn),也著實讓很多常凱申(化名)的嫡系部隊顏面無光。所以,在形勢不那么嚴峻的時候,少給孫連仲一些表現(xiàn)機會,就成了眾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軍事委員會那幫家伙,哪個不是人精?想坑誰,根本不會落下痕跡。隨便撥了幾支地方武裝給孫連仲,就既搪塞了外界對他們失信的指責,又達成了削弱孫部的目標!如此短的時間,讓孫連仲連整合隊伍都來不及,怎么可能再打勝仗?
”少武兄,你能不能給我交個實底兒,孫某人究竟怎么做,才能讓上頭安心!“ 見張厲生忽然就變成了啞巴,孫連仲立刻就明白,自己剛才的牢騷話,不小心揭破了一個事實。咬了咬牙,啞著嗓子懇求,”你我相交也有些年頭了,應(yīng)該知道,我孫連仲不是個有野心的。實在不行,我辭去集團軍司令的職務(wù),去做個文官如何?好歹也讓我麾下的那些老兄弟,有個出路,別再跟著我,繼續(xù)稀里糊涂地浪費生命!“
”唉——“ 張厲生聞聽,繼續(xù)搖著頭嘆氣。
做文官,以孫連仲的職務(wù)和威望,至少得給個省主席才行。而民國現(xiàn)在總計才剩下幾個省的地盤?從江蘇、浙江兩地撤到重慶的那幫大佬們,彼此還打得頭破血流,哪可能再騰出一個省主席的位置來給”外人“?
況且省主席這個職位,雖然沒有兵權(quán)。財權(quán),人事權(quán),卻都牢牢抓在手里。你孫連仲一看就是個不懂得”分潤與人“的外行,把省主席位置給了你,別人如何繼續(xù)花天酒地?!
”行了,當我沒說!” 見張厲生死活不肯給自己指點迷津,孫連仲迅速又意識到,自己連交出兵權(quán)找地方養(yǎng)老,都不太可能。擺擺手,雙手支撐著窗臺,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眼前,迅速浮現(xiàn)出了老長官馮玉祥蕭索的模樣,和昔日同僚們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
在中華民國這塊政治版圖上,西北系,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雖然他們曾經(jīng)驅(qū)逐了曹錕,收回了故宮,趕走了張勛,并且主動迎接孫中山先生北上。
雖然他們在面對日本侵略者時,大多數(shù)都曾經(jīng)死戰(zhàn)不退。雖然他們在有可能的情況下,盡量善待了治下的百姓,清理了土匪,打擊了豪強。(注2:西北軍的軍紀,遠好于當年大多數(shù)軍閥。包括韓復(fù)渠,在山東時也曾經(jīng)約束屬下,勵精圖治。孫連仲等人的口碑,也遠好于水旱湯蝗中的湯恩伯。)
“轟隆,轟隆,轟隆……” 外邊傳來一陣連綿的炮擊聲,震得玻璃嗡嗡做響。
是日軍又開始對國民革命軍的外圍陣地發(fā)起了進攻。但方向在西北側(cè),已經(jīng)不屬于第二集團軍的防區(qū)。孫連仲心中迅速涌過一絲慶幸,隨即又倍感屈辱。
他孫某人,居然也有畏懼戰(zhàn)斗的這一天!
他孫某人,帶的再也不是那支鋼軍,而是一群軟骨頭。
固安,臺兒莊、大別山等地,將士們前仆后繼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如電影般掠過。那時候他的兵,他的將,每個人都是百煉精鋼,。而如今馮安邦被炸死,池峰城重傷,張金照臥病,黃樵松心灰意冷,誰都不復(fù)當年英勇。那些悍不畏死的老兵們,也全都在各個戰(zhàn)場上消耗殆盡。他孫連仲再雄心勃勃,再寶刀未老,巧婦終究難做無米之炊……
若是,若是他們都在,小鬼子就算再兇狠幾倍,又怎能從自己手里討去半分便宜?!他不甘心,他憤怒,他屈辱莫名,他,他卻無能為力。
鼻孔里忽然一酸,幾滴眼淚,悄然落了下來。唯恐被張厲生看到自己的軟弱,孫連仲趕緊抬頭扶額,借機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張厲生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tài),緩緩站了起來,低聲承諾,“仲武兄,我雖然身居要職,其實卻是個木頭牌位,能說上話的時候不多。但是,我勸你還是暫時隱忍。會有辦法的,肯定會有辦法的。只要小鬼子還沒放棄滅亡中國的念頭,就得有人帶兵打仗。肯跟鬼子拼命的人,總不會永遠吃虧。否則,民國早就亡了,也不可能支持到現(xiàn)在!”
“可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孫連仲心中苦得厲害,回過頭,滿臉凄楚,“少武,多謝了。聽你的,我等,我等就是!我不怪任何人,這是我孫連仲的命兒。我知道中央那邊也有自己的難處。只是,只是我,我真覺得對不起麾下那些弟兄們……”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仿魯兄,你已經(jīng)盡力了。”張厲生走到他跟前,拉住了他的手臂,輕輕晃動,“我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都不后悔做你的部下!真的,仿魯兄。我是個外行,不懂軍事,也不怎么懂政治。但是,我卻不瞎。我能看到二十六路和赫赫戰(zhàn)功,我能看到國難當頭之時,你在做些什么!我相信,弟兄們跟了你,永遠都不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