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子同裳 (三)
現(xiàn)在去死,已經(jīng)太晚!
當決絕的話說出口,張自忠忽然覺得自己全身上下一片輕松。
千古艱難,無非一死而已。只要自己死得內(nèi)心無愧,死得坦坦蕩蕩,百年之后,自會有后人解開此刻的所有謎團,還他張自忠一個公道!
“張,你,這是自殺,作為醫(yī)生,我不會準許你這么做!” 施耐德被張自忠身上忽然釋放出來的活力,嚇得連連后退,張開嘴,大聲咆哮。
咆哮過后,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是如此的孱弱,咬了咬牙,低聲補充,“你,你不要如此莽撞,這樣做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我認識一些有影響力的德國人,他們,他們跟你們的中央政府那邊……”
“不必了,謝謝你,你已經(jīng)為我做了很多!” 張自忠笑了笑,輕輕擺手。勾結日本人的罪名,已經(jīng)讓他成為千夫所指。再加上一個勾結德國人向中國政府施壓,他才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我不會馬上走,我答應你,如果計劃不安全,會立即中止。施耐德先生,你應該知道,這座城市沒有那么容易被征服,特別是她的底層!”
“唉——” 施耐德知道自己沒辦法讓張自忠改變主意,嘆息著轉身離開。
病人的抑郁癥沒有惡化,而是忽然自己好了。作為醫(yī)生,他應該為此高興才對。然而,他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剛才他的勸告,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北平失陷,需要一個替罪羊。而二十九軍還有六、七萬人馬可供利用,所以,眼下南京政府絕不會拿下宋哲元將軍問罪。那樣的話,從頭到尾奉宋哲元之命與日本人斡旋的張自忠,無疑是拋出去平息眾怒最好的人選。
“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在下樓的瞬間, 隱隱約約,他聽到張自忠在低聲吟誦。應該是一首中國古詩,聽起來抑揚頓挫。只是內(nèi)容太復雜了,縱使?jié)h語說得嫻熟如他,也無法聽得懂。(注1: 民族英雄張煌言被清兵俘虜后所做的絕命詩。于氏墓,民族英雄于謙的墓。岳家祠,民族英雄岳飛的祠。)
聽不懂可以看,接下來幾天,施耐德無時無刻不關注著張自忠將軍那邊的動靜。而張自忠將軍,自從決定冒險離開之后,每天除了看書,走路,打拳之外,卻沒做其他任何舉動。直到三天后,施耐德的好奇心消失,以為將軍還是選擇了聽從自己的忠告,護士珍妮卻急匆匆地沖進了院長室,“醫(yī)生,張將軍,張將軍不見了!”
“不見了,什么時候不見的?” 施耐德大吃一驚,三步兩步?jīng)_向門口。
他分明記得,自己今天早晨還在院子里見過張自忠,還跟后者比劃了兩招太極。而現(xiàn)在還不到上午十點,對方居然像草尖兒上的露珠一般,消失在空氣當中!
張將軍是如何做到的?他們四五個人,怎么可能瞞過院里院外這么多雙眼睛?
“轟隆隆……”??“轟隆隆……” “轟隆隆……” 數(shù)記劇烈的爆炸聲忽然響起,將醫(yī)院的小樓震得搖搖晃晃。
“手雷!” 施耐德顧不上再去推算張自忠消失的經(jīng)過,掉轉頭,直撲窗口,冒著遭受池魚之殃的風險,趴在玻璃窗上朝爆炸聲起處遙望。
只見一股漆黑色的濃煙,從東直門附近拔地而起,直沖霄漢。是晉造手榴彈,這種偷工減料的東西,殺傷力乏善可陳,用來制造混亂,卻再好不過。
雖然目光被樹枝樹葉遮擋無法看清楚地面上的反應,施耐德卻可以預見,此刻東直門附近會是一片混亂。大量的駐北京西方買辦,會不約而同地將受到驚嚇后產(chǎn)生的憤怒,發(fā)泄在剛剛“和平”接管了北平的松井太久郎身上,讓他在短時間內(nèi)忙得焦頭爛額?。ㄗ?:松井太久郎,日本駐北平特務機關總負責人)
“這座城市沒有那么容易被征服,特別是他的底層!” 猛然間想起張自忠對自己所說的話,施耐德會心而笑,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雪茄點了起來,對著天空吐出一個巨大的煙圈。
“轟隆隆……”城市的西南方,隱約又傳來了爆炸聲,施耐德扭頭望去,臉上的笑意更濃。
那是德國萊茵金屬公司所生產(chǎn)的七五步兵炮發(fā)出的聲音,施耐德對其無比的熟悉。從前年起,中國政府大量進口了這種火炮,裝備給了其麾下的德械整理師。孫連仲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七師,恰好被列在第二批整理師的范圍之內(nèi)。
孫連仲的國民革命軍二十六路軍動了,正在從西南方向北平發(fā)起反攻。結合張自忠離開的時間和東直門附近突然出現(xiàn)的爆炸,施耐德無法不將這三件事往一起聯(lián)系。
二十六路和二十九路軍,重新聯(lián)手了,也許接下來還有南京國民政府的中央軍。這些不同派系的中國軍人,在國家危亡關頭,終于知道放棄前嫌,彼此聯(lián)合了起來。
情況有些類似于當年未統(tǒng)一之前的普魯士,只是不知道誰在這遙遠的東方,能夠成為俾斯麥!又對著天空吐了一口煙圈,施耐德忽然覺得今天的陽光格外美好。(注3:俾斯麥,普魯士首相,近代德國的締造者。通過鐵血手段將四分五裂的德國捏合在一起,并且打敗了比德國強大的法國。)
“轟隆,轟隆,轟隆……” 瀲滟的秋日下,一團團硝煙伴著爆炸聲騰空而起。
萊茵公司的德制七五步兵炮模樣嬌小,射擊精度和威力卻非常巨大。四門火炮兩輪齊射,就將良鄉(xiāng)陣地上的日軍陣地炸得一片狼藉。
“弟兄們,一起上??!” 黃樵松一個健步越出戰(zhàn)壕,帶頭朝日寇陣地撲過去。手中的大刀,被日光照得耀眼生寒。
“沖?。 ?七十九旅二團,偵查營、以及配合作戰(zhàn)的二十七師一團,吶喊著做出響應。從三個方向,分成上百個小組,迅速發(fā)起總攻。
陣地內(nèi)的殘存的日寇不甘心失敗,將刺刀套在槍管上,舍命迎戰(zhàn)。很快,雙方的將士就廝殺在了一起,互不相讓,鮮血如落英般四處飛濺。
“當啷!” 黃樵松揮刀磕開一名日本軍曹的刺刀,剛要給對方來一個橫掃千軍。忽然間,有人從他身旁沖了過去,抬手一刀,將日本軍曹的腦袋掃上了半空。
“臭小子,閃……” 蓄滿了臂膀的力氣無處發(fā)泄,黃樵松被憋得好生煩悶。張口正要命令對方躲自己遠一些,那名“搶功者”卻回過頭,給了他一個歉意的笑臉。
“王希聲,怎么會是你?” 黃樵松又驚又喜,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他記得數(shù)日前,就已經(jīng)將王希聲、李若水、馮大器和袁無隅四人“送還”到了副總指揮馮安邦那里,卻沒想到,王希聲這家伙居然又悄悄跑到了自己身邊來。
“我在二十七師一團做見習連長!” 王希聲指了指自己的臂章,然后邁開一雙大長腿,繼續(xù)朝著敵軍縱深長驅直入,沿途陸續(xù)遇到三名鬼子兵,都被他一刀一個,剁翻于地。
“好身手!” 黃樵松暗挑了一下大拇指,帶著幾分悔意沖向側面的一名正在與自家兄弟捉對廝殺的鬼子兵,準備給小鬼子攔腰一擊。
“啾——” 一顆子彈忽然從遠處飛來,將那名鬼子兵連同頭上的鋼盔一道打得倒飛出去,吐血而亡。
“誰?” 攢足了的力氣再一次無處發(fā)泄,黃樵松被憋得臉色發(fā)黑。扭過頭,正準備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睛的家伙,冒著誤傷同伴的風險開槍搶功,視線范圍內(nèi),卻出現(xiàn)了馮大器那英俊的面孔。
“我被分配到了偵查營了,報告長官!” 馮大器朝著他揮了下手,迅速撲到一面斷墻后,重新架起三八大蓋兒,尋找新的狙殺目標。動作靈活飄逸,宛若一頭凌空而起的白鶴。
“王希聲和馮大器都來了,李若水和那個找我抱怨的袁無隅肯定也來了!” 黃樵松聳了聳肩,索性放棄了親手殺敵的念頭,用目光迅速掃視戰(zhàn)場。
果然,在一座廢棄的谷倉旁,他看到了另外兩個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人手持盒子炮,正帶著十幾名弟兄一道,吸引谷倉內(nèi)日軍的火力。另外一個,則晃著圓滾滾的屁股,像鼴鼠般,從側面爬了過去,將兩枚德國造手榴彈,貼著墻壁丟進了谷倉內(nèi)。
“轟隆——” 爆炸聲響起,谷倉內(nèi)負隅頑抗的鬼子兵全軍覆沒。袁無隅胖胖的身體,像皮球般滾出了二十幾米,搖晃著站起,伸手擺了個“V”字!
“這群小子,不枉總指揮為了留下他們,費了那么大力氣!” 黃樵松笑著挑起大拇指,心中比連喝了十八碗烈酒還要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