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
滕玉意并沒有馬上應答,絕圣琢磨了一下,趕忙又補充道:“師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讓貧道給傷者送些定神符來。”
滕玉意這才松口:“小道長快請上來。”
絕圣胖得像個小圓桶,身手卻輕捷,坐下后學清虛子的作派欠了欠身:“貧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成,怎奈處處透著稚氣,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見過絕圣道長。”
杜庭蘭安置在簾后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并坐于東窗下的矮條幾,車內(nèi)本來還算寬適,絕圣一上來就顯得局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籬本就氣悶,想這小道士不過八九歲的年紀,便摘下冪籬擱到一旁。
絕圣到現(xiàn)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樣,非但不丑,還出奇的貌美,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幾眼。
“小道長?”
絕圣赧然摸了摸頭,隨即正襟危坐道:“其實幾位傷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師兄讓我來,是想問問竹林中的情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當時為何會去竹林,有人引你們?nèi)サ拿矗康侥侵蟀l(fā)生了何事,除了妖物,可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他說一句頓一下,像在復述藺承佑教他的話。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對眼,杜庭蘭因何離開靜福庵至今是個謎,怕?lián)p及杜庭蘭的名聲,兩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從今晚捉妖時的種種情形來看,妖物的來歷似乎不簡單,萬一里頭還有別的曲折,一味瞞著只會誤事。
此外滕玉意還有一層顧慮,前世表姐出事前后那半年,從未聽說過有妖物為禍長安,但今晚這妖物卻已經(jīng)禍害了十來名女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經(jīng)仵作查驗是被人勒斃,可憑今晚那妖物的道行,殺人用不著這么麻煩。
她越想越覺得有太多細節(jié)合不上,記得前世表姐被人謀害后,連阿爺都曾派人暗中調(diào)查,無奈查到最后,終究沒能查出兇手是誰,這回借藺承佑之手,或許能查清真相。
她于是如實道:“表姐為何去竹林我們也不知情,等我們趕到的時候,表姐和丫鬟紅奴都已經(jīng)喪失了神志,妖物蟄伏在樹上,待我們一靠近就開始襲擊我們。我和端福忙著對付妖物,也就沒注意林中是否還藏著別人。”
絕圣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為滕娘子知道內(nèi)情。”
“看來只能等表姐醒了再問了。”滕玉意沉聲道,“不過有一件事頗奇怪,就是我們救下表姐后,發(fā)現(xiàn)表姐掌心有一道傷口,血痕已經(jīng)結(jié)痂了,不大像剛被妖物弄破的。”
她說回身將表姐的右手從衾被里拉出來露在簾外。
“小道長,你看。”
絕圣湊上前,那傷口又細又深:“咦,怎么有點像樹枝扎破的?不對,樹枝扎不了這么深,像剪子。”
“應該是剪子。我去庵里云會堂找表姐的時候,看見桌上有好些彩勝。”滕玉意從袖籠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長你瞧,估計在云會堂剪彩勝的時候就扎破手了。”
二人借光細細找,沒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暗色血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色,血跡也已經(jīng)干涸了,故而并不起眼。
絕圣左手捏訣,另一指劃過眉心,打開天眼未看出不妥,于是又轉(zhuǎn)過頭觀察杜庭蘭掌心的那道傷痕。
“看樣子出了不少血,假如當時林中藏著妖魅,只要杜娘子一靠近,妖物就會嗅出她身上的血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長的意思是,表姐因為手上有傷才被妖物盯上?”
“也……”絕圣遲疑道,“不大像,師兄說這妖物草胎木心,以露水泥土為食,它不嗜血肉不喜腥氣,只愛美人的皮囊,遇到鐘意的往往會想辦法攫取肉身,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女子就會吸盡宿主的精元脫殼而出。單有一點,它絕不損及美人皮肉,前頭死了這么多女子,鮮少有人報官,因為從外頭看半點傷痕都無,都以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著說:“照這么說,表姐手上破了這么深一道傷口,論理入不了那妖物的眼,那它為何還會瞄上表姐?”
絕圣托著滾圓的臉蛋苦想一回,無奈想不通其中關(guān)要,只好起身告辭:“我得趕快去向師兄回稟此事。明日杜娘子該醒了,若是夫人和滕娘子不介意,貧道會到府上走一趟。”
滕玉意和杜夫人忙欠身:“那就恭候道長駕臨了。”
絕圣挺著胖胖的小肚子往外走,滕玉意忽笑道:“道長請留步,我有一事想請教道長。”
絕圣轉(zhuǎn)過頭來,今晚要不是滕娘子主動出借翡翠劍,師兄不會那么快把老妖從陣中引出來,當時那情形,耽擱越久變數(shù)越多,等到師兄弄來假劍,他和棄智說不定已經(jīng)死在妖物的爪下了。
滕娘子借給師兄翡翠劍,師兄也給了滕娘子六元丹,兩下里算是扯平了,不過滕娘子要是因此找他和棄智幫忙,他于情于理都得答應,于是憨笑道:“滕娘子請說。”
“敢問道長。”滕玉意好奇道,“你師兄今晚給董二娘施了什么法術(shù),為何能讓人癢成那樣?·”
“哦,那是【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
滕玉意和杜夫人愣了愣,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這蟲原叫白蟲,師兄嫌無趣,就給換了這個,如何,是不是比原來的名字好記些。”
滕玉意笑著點頭:“好威風的名字。”
絕圣畢竟稚子心性,被滕玉意的神態(tài)逗得高興起來,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往下說。
“這蟲子逢熱而生,專能驅(qū)五毒,師尊本來是捉了這蟲制藥丸,結(jié)果有一回端午節(jié),師兄在觀里喝醉了,捉了這蟲放到玉薤酒里,一泡就是七天,揭開酒釜一看,蟲子居然還活著,只是顏色從白色變成了碧綠色,性情也大變。
“它逢孔必入,最喜附著在人的皮肉上,要是不小心被它沾上,立時會奇癢難忍,最可恨的是捉不住、驅(qū)不走,一旦被沾上,只能活活受它的嚙咬,還好這蟲只能活一個月,但哪怕就一個月,也足以把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滕玉意愈發(fā)好奇:“如此了得,又沒有克制它的解藥,若是不小心誤用了,該如何收場?”
“師兄既然敢用它,自然有驅(qū)役它的法子。這蟲子刀槍不入,不懼火燎,師兄也是試了許久才找到克制它的解藥。”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我剛才聽世子令宮人先服解藥再碰董二娘,難不成這蟲子會播散?”
“可不是。”絕圣眼睛睜得圓圓的,“要是有人不小心與中了蟲毒之人相接觸,也會跟著癢起來。”
“那……你師兄不打算給董二娘解藥么?”
“怎么會?”絕圣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這人鐵石心腸。董二娘既騙六元丹又害師兄受了傷,師兄不給她多放幾只就不錯了,怎會替她解毒呢?
滕玉意不露痕跡地笑了笑,從袖籠中取出一物,在絕圣面前攤開:“小道長,我這劍能砍下那妖物的爪子,不知能不能對付你們青云觀的【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
絕圣望著那柄碧瑩透亮的翡翠小劍,暗中吞了吞口水,好奇一晚上了,終于得以一窺真容,他眼饞得不得了,真想馬上摸一摸。
他試著伸出手去,又遺憾縮回來:“可是我眼下身上未帶那蟲子。”
滕玉意假意收回翡翠劍,搖頭嘆氣:“可惜了,本以為馬上可以一試的。”
絕圣急聲道:“反正明天貧道會到府上探視幾位傷者,我可以帶幾只上門。”
滕玉意忙笑道:“如此甚好,那就這么說定了,到時候我把翡翠劍交給小道長,道長可以親自比劃。”
絕圣高興了一回,漸漸回過味來,這蟲在觀里算不得寶貝,卻也沒有隨意拿出去給外人瞧的道理,怎么才幾句話的工夫,自己就答應了滕娘子了?但只要想到明日就可以把玩翡翠劍了,他心里又癢癢的。
那劍只露了一面就被滕玉意收回去了,絕圣越琢磨越覺得不太對勁,他嘟著嘴地看滕玉意,自己是不是被繞進去了?然而滕玉意一本正經(jīng)回望他,仿佛在說,“道長看我像壞人么?”
絕圣下車的時候想,滕娘子當然不能算壞人,可是滕娘子今晚用胳膊肘壓董二娘的腿時,他和棄智就在簾前,那一招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們,下手那樣重,估計董二娘的腿到現(xiàn)在還淤青著呢。
照這樣看,滕娘子好像也稱不上好人。
***
杜夫人輕輕戳了戳滕玉意的額頭:“你這孩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別不是想把那蟲子弄到家里來吧。”
滕玉意回想段家姐弟騎馬而去的舉動,笑瞇瞇往杜夫人肩上一靠:“姨母不用管,反正我自有用處。”
杜夫人也在思量今晚之事,就段文茵走時的態(tài)度來看,兩家退婚之事不會那么順利,段寧遠即將冊封世子,段家斷不肯在這個當口讓段寧遠被人詬詈品行。
今晚的事雖說在場諸人都看得明白,但畢竟沒人親眼看見段寧遠和董二娘之間的首尾,假如段家一口咬定是一場誤會,滕家卻執(zhí)意退婚,過錯豈不又落到了滕家頭上?
有沒有法子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段家的過錯……
她揉了揉眉心,只恨眼下想不到好法子,事關(guān)玉兒一生,萬萬不能讓玉兒受委屈。幸而姐夫快回來了,此事當需趁早籌謀才是。
忽又想起一事,驚道:“瞧我,方才凈顧著聽你們說話,忘了去跟淳安郡王道謝了,今晚虧得郡王殿下幫忙,一家人才能那么快移到紫云樓來,聽說成王世子也是郡王殿下派人找來的,玉兒你在車上等著,姨母去當面道謝。”
滕玉意搴簾望著窗外:“恐怕已經(jīng)遲了,姨母你看。”
紫云樓門前,一行車馬齊齊逐塵而去,呼喝聲中,無數(shù)仆從策馬跟上。藺承佑與一名紫袍金冠的青年公子并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那人氣度雍容,身形瘦削板正,想來就是淳安郡王了。
“也罷。”杜夫人遺憾道,“你姨父應該也快到了,待會我們半路會著了,我再跟你姨父好好商量登門拜謝之事。”
車夫一揮馬鞭,滕家馬車也踏上了回城的路途。
***
段文茵攬轡攔到段寧遠的馬前,沖弟弟怒目而視:“你要去做什么?!”
段寧遠拽住韁繩,張口要辯駁什么,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著臉:“剛才你都看到了,成王世子受了傷,此事必定會驚動宮里,你這時候卷進此事,就不怕連累鎮(zhèn)國公府的名聲?”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會丟掉半條命。”段寧遠咬了咬牙,“二娘雖然做錯了事,但也是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并非想幫她脫罪,但叫我對她不聞不問,恕我辦不到!”
“那是她咎由自取!”段文茵揮動馬鞭狠狠抽到地上,“寧遠,你自小聰敏過人,為了一個董二娘竟糊涂至此!她既跟你私會,一定聽說過段家跟滕家的關(guān)系,她當時在簾后明明醒著,卻聽憑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細想想,她真是良善之輩嗎?”
段寧遠一噎。
段文茵冷笑連連:“她自是巴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她父親董明府今年述職待選,經(jīng)吏部評定只得了個‘下中’,非但指望不上擢升,恐怕還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過鄭仆射,如今鄭仆射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剛開頭,我聽說董家遲遲不肯給二女兒訂下親事,就是想攀個對董家有助力的高門女婿。“
段寧遠臉色越來越難看:“阿姐,你縱是不喜歡她,也不必將她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聲,要是料到弟弟會陷得這樣深,她當初就該做得狠絕些。
她雖早就嫁去了洛陽,卻也常聽人說起萬年縣董明府的女兒。董家這位二千金詩琴雙絕,是長安城有名的才女。
弟弟在隴右道從軍三年,回來后在一次正元節(jié)燈會上邂逅了董二娘,少年男女情竇初蒙,動情往往只在一瞬間,暗中來往大半年,弟弟對董二娘已是情根深種。
她無意中得知此事,驚怒之下立即逼弟弟疏遠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頭。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該心軟答應你把董二娘接到紫云樓。我只當她性命垂危,怎料她別有心腸。
“我且問你,她阿娘急需六元丹,她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幫忙?阿爺在圣人面前也算說得上話,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她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來找你,反借著這個由頭三番五次去找成王世子,你可細想過其中的緣故?”
段寧遠面色霎時變了,段文茵譏諷一笑:“你和玉兒自小訂親,要退婚簡直難如登天,成王世子身份尊貴,至今未議過婚事,董二娘高自標置,心里怎能沒別的盤算?要不是成王世子根本不吃她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會挑唆你和玉兒退親,哼,小娘子這些彎彎繞繞我可是見得多了。”
段寧遠從齒縫里擠出一句:“她不是這種人。”
“她不是這種人?她阿爺和阿兄今晚不在身邊,她明知那藥不好討要,為何獨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廂情愿要救她,卻連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段寧遠臉色蒼白,忽然一抖韁繩,段文茵驚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京兆府,有些話得當面問個清楚。”
“若她還騙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寧遠默了默:“我自有辦法叫她說真話!”
“你給我站住!滕家現(xiàn)在打定主意要退親,苦于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證據(jù)罷了。你這時候去找董二娘,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什么,任誰都攔不住滕家了。到那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負人在先,人人都會在背后指摘你。就算你想問個明白,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頭之后?“
段寧遠硬生生勒住韁繩,即便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鎮(zhèn)國公府的名聲。
“忘了這個董二娘吧。以前你說你不喜武將之女,可是今晚你也見了玉兒,雖說遮著頭臉,但就身段氣度而言,哪一點不比董二娘強?她模樣阿姐也見著了,當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段寧遠不耐煩聽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殘也要傷上半年,趁她還未定罪,今晚我必須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當值。”
段文茵一愕,打聽得這么明白,可見已經(jīng)提前做了安排。
她恨恨地想,弟弟如今泥足深陷,急需一劑猛藥,董二娘鬧這樣一出,未必不是好事,等弟弟看清了董二娘的為人,正好借此機會做個了斷。
段文茵重重嘆氣:“罷了,你非要去的話,我也攔不住你,只是去的時候萬萬要當心,切莫授人以柄。今晚過后你給我忘了這個董二娘,把心收回來,安心等著迎娶玉兒。”
段寧遠沒接話,正是風口浪尖的當口,必須想個萬全之策,他反復在心里演繹一番,終于拿定了主意:“放心,我和董二娘既不會‘碰面’,旁人也不知我去找過她,此事不會泄露出去,如何授人以柄?阿姐先回府吧,我去去就回。”
***
滕家的犢車駛出沒多遠,迎面遇見了杜家父子。
兩下里一打照面,車夫率先勒住韁繩:“老爺,大公子。”
父子倆各騎一馬,一路趕來已是汗若濡雨,杜裕知騎術(shù)欠佳,下馬的時候身子還有些搖晃。
滕玉意和杜夫人掀開車簾確認一眼,急忙下了車,走近才發(fā)現(xiàn)杜裕知面如金紙,杜夫人慌忙上前攙扶:“老爺不用擔心,蘭兒服了藥,已經(jīng)見好了。”
杜裕知抓住杜夫人的手,喘吁吁正待細問,杜紹棠奔到母親跟前:“阿娘,阿姐在何處?究竟出了何事,咦,玉表姐?”
杜裕知緩過了勁,也詫異道:“玉兒,你怎么跟你姐姐和姨母在一處?你信上不是說過兩日才到長安嗎?對了,蘭兒現(xiàn)在何處,快讓我瞧一瞧。”
滕玉意撿了緊要的話答道:“姐姐現(xiàn)在車上,剛吃了藥,已經(jīng)無甚大礙了。”
杜裕知神不守舍,非要上犢車親眼看過才放心,杜夫人隨他上了犢車,把今晚的事大致說了說,悵然握著女兒的手道:“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遇到這樣的大邪祟,還能撿回一條性命。明日青云觀的小道長還會上門探視,估計再調(diào)養(yǎng)一回就無事了。老爺你看,蘭兒的氣色益發(fā)見好了。”
杜紹棠擠在后頭默默看著,眼中隱約有淚光。
滕玉意瞧著這個表弟,不到十一歲,剛曉事的年紀,身量倒是夠高了,只是過于窄瘦,相貌與母親姐姐如出一轍,白膚明眸,生就一張清秀的瓜子臉,要不是已經(jīng)束了發(fā),乍一看會誤認成小娘子。
杜紹棠小時候常跟在她和表姐后頭跑,她們蕩秋千,他也蕩秋千,她們斗萱草,他提著彩篚替她們摘花。
被姨父狠狠打了幾回之后,杜紹棠不敢再膩在內(nèi)宅了,后來進了國子監(jiān)念書,書是一貫讀得好,就是性情不夠剛直,遇事總愛啼哭。
記得姨父曾慨嘆,姐弟兩個換一換就好了,女兒性情簡靜,但骨子里極有主見,兒子這副黏糊軟糯的性子,也不知何時能支撐門戶。
姨母卻說:“誰家的小郎君生來就擎天架海的?往后大了跟你出去走動,多歷練歷練就好了。”
前世表姐遇害后,姨母也一頭病倒,滕玉意和杜紹棠衣不解帶,每日在廊下熬湯煎藥。
滕玉意因為要調(diào)查殺害表姐的兇手,背地里奔波不休,杜紹棠卻不同,失去了母親和姐姐庇護的他,好比失去了枝干的藤蔓,萬事拿不定主意,唯知以淚洗面。
前塵影事亂紛紛從眼前掠過,滕玉意思緒萬千,她前世不喜這個怯懦的表弟,今晚見了杜紹棠,腦海中第一個浮現(xiàn)的卻是他年幼時在后追逐的小小身影。
杜紹棠不知滕玉意為何發(fā)怔,許久未見了,剛碰面又讓玉表姐看見他哭鼻子的樣子,他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輕喚道:“玉表姐。”
滕玉意把手絹遞給杜紹棠:“喏,擦一擦。阿姐沒事,這下可以放心了。”
杜紹棠臉一紅:“我沒哭。”
滕玉意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刮了刮,杜紹棠破涕而笑,杜裕知斥道:“你瞧瞧你,哪有半點須眉之氣!你阿姐受不得風,你擠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下去開路。”
杜紹棠一聲不敢吭,老老實實下了車,杜夫人隔窗殷殷叮囑:“夜深了,路不好走,騎慢些不打緊,當心別摔著了。”
杜紹棠悶悶道:“兒子曉得了。”
杜裕知又問了幾句淳安郡王和成王世子的事,捋須片刻道:“備份厚禮,擇日登門道個謝也就是了。郡王府車馬盈門,未必肯接我們的帖子,要是郡王殿下不肯見,我們也不必為了報恩一再上門。”
滕玉意就猜到姨父會這樣說,姨父這個人迂腐死板,最不屑與天潢貴胄往來。
其實真要細說起來,杜家百年前也是望族,直到姨父祖父一代,杜家才慢慢衰敗下來。
姨父雖說繼承了祖業(yè),但家中境況早已不比往昔,不過好在他幼有才名,一手詩文冠絕長安。十九歲就中了進士,不久又因考中制舉得授校書郎。
恰逢太原王氏旁系的一支要替兩個女兒擇婿,王公因賞識杜裕知的才情,便將長女嫁給了杜裕知。
當時長安無不稱羨,年紀輕輕就入了仕,娶的又是名門之女,日后杜裕知必定前途無量,誰知姨父性情驕狂,很快就把上司同僚得罪了個遍,不久又被人尋了錯處,遠遠貶謫到岳州。
一晃二十年過去,姨父官越做越小,身上的酸腐之氣倒是日甚一日,去年好不容易才調(diào)回長安,又因不受吏部長官的待見,只得了個國子監(jiān)的閑職。
杜夫人知道丈夫的老毛病,耐心勸道:“老爺此言差矣,我們既無所圖,何妨再坦蕩些,到時候我們自管遞我們的帖子,若是郡王殿下不見,大不了等妹夫回了長安,我們再同他一道登門。”
杜裕知端坐不語,滕玉意原以為他老人家又要發(fā)表一通高論,但或許杜裕知也知道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謙恭下士,末了只道:
“待我回府寫了帖子,明日就令人送到淳安郡王府,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府中并無內(nèi)眷,你就不必去了,我?guī)еB棠去吧。”
“如此甚妥。”
杜裕知想了想,露出些許忌憚之色:“至于那個成王世子,我們還是少招惹為妙,改日去青云觀多奉些香火,謝過他師尊清虛子道長即是。”
杜夫人哭笑不得:“全聽老爺安排。”
杜裕知便要下車:“玉兒回府后好生將歇,出了這樣的事,你阿爺想必掛念得很,明早起來給你阿爺去信報個平安,莫又托辭不寫!”
滕玉意眼下沒心情與他老人家拌嘴,耷拉著眼皮做出乖順模樣:“兒知道了。”
今晚不宵禁,回城這一路,到處未設(shè)關(guān)隘,但畢竟路途遠,等一行人回到杜府所在的親仁坊,早已過了丑時。
滕玉意從揚州遠道而來,光行囊就裝了兩大船,到長安后,滕玉意因為要救表姐一下船就往城外趕,仆從們便趁這工夫?qū)⑿欣钏屯恕?br/>
下車后,滕玉意喚了婢女綺云到跟前:“我今晚在姨母家住,你帶幾個人去滕府替我取些常用的物件,記得別漏了我的小布偶。”
綺云偷笑,那是夫人生前親自給小娘子縫制的布偶,娘子五歲起就每晚抱著這布偶睡覺,若有一晚布偶不在身邊,小娘子就睡不踏實。
她忙道:“婢子記著呢。”
滕玉意又說:“另外傳話給大管事程伯:挑幾個身手出眾的護衛(wèi),一撥穿穿常服,另幾個扮成西市的販夫走卒,安排好了盡快過來回話,我有用處。”
綺云一肚子疑問,卻也不敢多問,應了下去。
到了后院,杜夫人一頭照料杜庭蘭,一頭忙著安置滕玉意的茵褥:“你姐姐知道你要來,頭幾日都打點好了,寢具都是現(xiàn)成的,這幾件是你姐姐新裁的衣裳,你梳洗了換這個就是。”
滕玉意湊近看杜庭蘭,表姐氣色已經(jīng)恢復如常,手腳也漸暖。
“姐姐快要醒了,后半夜就由我陪著吧。”
“這半月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今晚又受一番驚嚇,如何熬得住,你自管去安歇,一切有姨母。”
滕玉意拗不過杜夫人,只得先去梳洗,浴槲里已倒上熱水了,滕玉意卻不急著沐浴,而是站在浴槲邊用帕子輕輕擦拭翡翠小劍。
碧螺捧著巾櫛近前:“把這寶貝交給奴婢捧著吧,省得磕了碰了的。”
“碧螺,還記得這劍是怎么來的嗎?”
“娘子怎么又問這個了?”碧螺小心翼翼用巾帕包住翡翠劍,“半月前我們從揚州來長安,娘子因為染了風寒總在艙里待著,那日歇晌時,娘子說待悶了,看岸上佛寺里的梅花開得好,就說要到寺里賞花散心。下船的時候船身突然晃動,娘子不慎落水,救起來后娘子手中就多了這柄小劍。說起來,那日岸上的佛寺梅花出現(xiàn)得古怪,小娘子落水落得古怪,這柄劍更是來得古怪。”
譬如水下面到處是堅石,這劍隨波逐流,為何絲毫無損?河底下那樣廣,這劍怎么就漂到了娘子的手里?
“程伯和端福都認為此劍不祥,極力主張將此劍扔回水中,但娘子哪怕高燒不醒,也死活不肯撒手,后來端福都打算去請廟里的和尚來作法了,誰知娘子晚上就醒了,非但沒事人似的,連先前的風寒也好了。”
滕玉意在手里顛來倒去地觀摩小劍,許是剛醒來的緣故,有些事她記得很清楚,有些事她卻忘得一干二凈,比如這劍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中,她就毫無頭緒。
她扭頭問碧螺:“你可記得岸上那座佛寺叫什么名字?”
碧螺搖了搖頭,當時滿船的人都忙著照顧娘子,娘子好不容易醒了,又一個勁催促船夫趕路,二十日的水程,才半個月就趕到了。
“奴婢哪還記得這些事,娘子若是想知道,待奴婢明日問問程伯。”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道:“綺云回來了。”
綺云進來后回說:“程伯依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好了,現(xiàn)在外頭候著,程伯說:老奴不敢妄自揣測,但看這番安排,娘子似乎要跟人,就不知那人是誰。”
滕玉意緩緩下到浴槲中,要是端福未受傷,哪用得著這么麻煩,單派他一個足矣。
她漫不經(jīng)心舀了舀水:“跟著段寧遠,他常年習武,身手十分了得,有人追蹤他的話,他定會有所察覺,扮作胡人跟一撥,故意讓他知曉。另一撥暗中跟著,切莫露了行藏。只要段寧遠和他的隨侍去了京兆府,立刻過來回話。”
綺云和碧螺心里掀起了巨浪,娘子這是要籌劃著對付段小將軍么。
不過經(jīng)過今晚之事,也該料到會如此,娘子像只藏著利爪的小老虎,只要有人冒犯到跟前,不聲不響就能咬下對方一口肉來,段小將軍薄情寡義,估計早在娘子心里判了“死罪”。
事關(guān)兩家退親,兩人知道不可輕怠,忙道:“是,奴婢這就去轉(zhuǎn)告程伯。”
***
次日早晨,絕圣天不亮就起來了,借著曙色的掩護,到藥房里捉了幾只【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又把藥籠揭開,偷拿了兩包藥粉藏在懷里。
頭一回做這等偷雞摸狗的事,他難免有些緊張,出來后遮遮掩掩往經(jīng)堂趕,唯恐被人撞見。
好在時辰尚早,觀里一個人影都無,絕圣起先提心吊膽,慢慢挺起了胸膛,有什么好怕的嘛,師兄這會兒又不在觀里。
昨晚他們回到青云觀后,師兄立即點了兩個老道士幫著起壇,但安國公夫人中妖毒太久,魂魄早已散了,哪怕師兄千方百計幫安國公夫人清理妖毒,也沒法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體內(nèi)。
正逢圣人派人來詢問師兄的傷勢,師兄便用金定術(shù)吊著安國公夫人腔子里的一口氣,到宮里找圣人去了。
估計師兄也沒把握能救活安國公夫人,所以急欲回宮向圣人打聽師尊的下落,師尊外出云游已達半年之久,除了圣人沒人知道師尊在何處。師兄這一去,至少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
話說回來,青云觀正經(jīng)的徒孫只有他們?nèi)齻€,剩下全是些雜派的道士和修士,這些人又貧又病又老,活不下去了才來青云觀投奔。
師尊面上吝嗇,心腸卻很柔軟,只要確定對方不是作奸犯科之徒,基本都會收留。多年下來,青云觀足有上百號人了。
這些人住下之后也幫著打打雜、做做法事,但因年老體弱,平日里幾乎以頤養(yǎng)天年為主。
師尊他老人家對此表示默許,師兄也從不說什么。
日子久了這些人就養(yǎng)成習慣了,例如眼下時辰不能算早了,這些老道士老修士都還在房中睡覺。
絕圣到了經(jīng)堂門口,抬頭就看見院中的井口上方懸著四根七彩絲線。
他嚇了一跳,只見每根絲線下方各對著一只瓷碗,左邊兩只碗里放著蓍草,右邊兩只則放著龜殼。
這是請魂前的例行問卦,難不成師兄回來了?絕圣驚訝跑到井前,龜殼已有卦象,坤卦中的【初六】,這卦有陰氣初生之象,乃是實打?qū)嵉膬簇浴?br/>
忽聽堂里有人說話,絕圣趕忙上了臺階往里瞧,里頭好些人,除了昨晚就在此處守著妻子的安國公,還有一位龐眉皓發(fā)的老者,此人從形貌來看,差不多已是耄耋之年。
絕圣認得這老者是宮里尚藥局的余奉御,沒想到師兄回宮一趟,居然把余奉御也請來了。
余奉御端坐在榻前,一手捋須,另一手虛握著安國公的手腕,似在號脈。
“余奉御,程公如何了?”
說話這人穿著親王冠服,就坐在余奉御對側(cè),生得長眉鳳目,姿貌極其端雅。
淳安郡王?絕圣肅容在門口揖首,淳安郡王扭頭看,認出是觀里的小道士,便招手令他進來。
余奉御道:“腿傷倒無甚大礙,莫再牽動就是了,只是氣血虛浮,隱有侵襲肝脈之勢,若不及時疏散,遲早會大傷七情,我先開一劑方子,請國公爺盡早服下。”
安國公臥在榻上,表情既陰郁又焦躁,奇怪他明明一副恨不得馬上跳下來的模樣,卻一動也不敢動。
淳安郡王淡笑道:“你莫要瞪我,承佑給你點的穴,他那些法子刁鉆古怪,我也解不了。“
安國公仍舊瞪著淳安郡王,因為太想動彈,面孔都憋得紫脹了。
淳安郡王揣摩他的意思,無奈嘆道:“你是說承佑不該偷襲你?這法子的確不地道,但不這樣做,豈能制住你?本就腿上有傷,又陪在尊夫人身邊一夜了,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安國公仰天嘆了口氣,微顫著閉上眼睛。
這時旁側(cè)的門打開,藺承佑領(lǐng)著兩名大道士從里頭出來了,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錦袍不見了,換了一件碧水天青色的圓領(lǐng)襕衫。
頭上未束冠,烏黑的發(fā)髻里只斜插著一支白玉簪。
“師兄。“絕圣剛偷了蟲子有些心虛,踮手踮腳走過去。
藺承佑打了個呵欠,徑自出門下臺階,到了外頭,負手繞井走了一圈,隨后蹲下身子,細細端詳什么。
棄智望見絕圣,猛一拍手:“絕圣你跑到哪里去啦?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你。”
絕圣臉一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我、我壞肚子了,方才上溷室了。”
說畢偷偷看外頭的師兄,估摸著師兄沒工夫起疑心,悄悄放下心來。
藺承佑看了一晌,沖絕圣棄智招手:“你們兩個出來干點活。”
二人跑出去,藺承佑將一包東西扔到絕圣懷里:“在院子里頭撒上止追粉。”
說罷邁步上了臺階,回到經(jīng)堂里。
絕圣和棄智分頭行事,看來即便問到了 “兇卦”,師兄仍打定主意要給安國公夫人引魂了。
止追粉無色無味,人踩上去不著痕跡,但只要魂魄路過此處,必然便會留下赤金色的腳印。
兩人一邊細細地撒,一邊慢慢退回到經(jīng)堂里,里頭藺承佑已經(jīng)解開安國公的穴道,笑著對安國公道:“這怎能叫偷襲呢?晚輩動手之前不是還跟程公打了招呼。哎,您別先忙著瞪我,您用這個到里頭量一量尊夫人的腳。”
安國公憋了許久,只覺得肺腔子的氣四處亂竄,眼看藺承佑遞過來一根紅繩,忙問:“量腳?這又是為何?“
藺承佑一本正經(jīng)道:“尊夫人的妖毒有法子慢慢清,但魂魄離體太久了,引回來絕非易事。方才我連問了幾卦,不幸都是兇卦,是以今晚雖會布陣引魂,但我沒把握引來的一定是尊夫人的魂魄。”
安國公聽得臉色發(fā)灰,淳安郡王和余奉御也微有異色。
“正因如此,我們得事先知道尊夫人雙足的尺寸,外頭已撒上了止追粉,魂魄來了,腳印會清晰顯露出來,若是大小跟夫人的腳對不上,說明引來的不是尊夫人,到那時候,該趕的趕,該驅(qū)的驅(qū),省得后患無窮。”
安國公聽得再明白不過,猛地點點頭,一杵拐杖站起:“老夫這就進去,世子,你方才說內(nèi)子或許還有救,只是需要一個道術(shù)高深之人與世子合陣,不知現(xiàn)在可找到那人了?
藺承佑道:“人倒是現(xiàn)成的,如果那人能在亥時前趕到觀里,或可一試,但能不能救回尊夫人,我也說不準。”
安國公聽得摧心剖肝,不忍再細問,重重嘆息一聲,一瘸一拐進了內(nèi)室。
絕圣和棄智暗自揣測師兄說的那人是誰,長安城有修為的道士不少,從未見師兄將誰放在眼里,每常提起別派的道士,師兄說得最多的就是“欺世盜名”四個字,能當?shù)闷饚熜忠痪洹暗佬g(shù)高深之人”稱謂的,長安城能有幾個?
師尊自然是無人能出其右,然后就是成王妃,也就是師兄的阿娘。可是成王妃跟成王出外游歷,聽說目下正在蜀中盤桓,自然不可能在長安。
至于師尊,師兄剛進宮問到師尊的下落,就算立刻用飛奴送信,少說也得好幾天才能往回趕,因此也不大可能會是師尊。
淳安郡王奇道:“難不成是清虛子道長要回來了?“
藺承佑摸著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就在這時候,云會堂里的罄聲響了,該做晨課了。
絕圣趁機道:“師兄,我們?nèi)プ龀空n了,師兄昨晚說讓我和棄智去看看滕府那幾個傷者。今早他們該醒了,待會我們做完晨課,就直接去滕府了。”
藺承佑顯然有話要跟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商量,聞言隨意擺了擺手。
絕圣袖籠里藏著要帶給滕玉意的的蟲子,唯恐露出破綻,悄悄拉了拉棄智的袖子,不動聲色往外頭走。
兩人剛邁過門檻,忽然聽到背后藺承佑道:“慢著。”
絕圣非但不停,腳下反而更快了,藺承佑臉上浮起笑容,右手打了個響指。
絕圣試著邁腿,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邁不動了,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芒鞋邊緣露出一角黃色的符紙。
大力符!他咧嘴欲哭,原來師兄早就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了,這下怎么辦,萬一被師兄發(fā)現(xiàn)自己偷拿觀里的東西給滕娘子就糟糕了。
藺承佑揚了揚眉:“袖籠里藏了什么好東西,過來給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