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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攻玉 !
    說完這話, 藺承佑起身朝窗外擲出一物,伴隨著長長的尖嘯聲,那東西徑直躥到了半空中,很快廊道里腳步聲響起, 絕圣和棄智趕來了。
    兩人顯然早有準備, 絕圣懷里抱著藺承佑的箭囊, 棄智肩上掛著藺承佑那把金燦燦的長弓,到了門口齊聲道:“師兄!”
    藺承佑將箭囊斜掛在背后, 又從棄智手中接過長弓, 末了看了彭玉桂和滕玉意一眼,對絕圣道:“好好照管此處,兇手受了重傷,別讓他死了。”
    接著對棄智說:“把嚴司直他們領到小佛堂去。趁尸邪還未來,我先去追殺金衣公子。”
    說罷躍上窗臺,雙臂一展,如白鶴般縱出窗外。
    棄智愣了愣, 高聲對嚴司直等人說:“快隨貧道走。”
    人一走,屋子里立刻恢復寂靜, 絕圣怔忪片刻,跑過來察看彭玉桂的傷情。
    滕玉意唯恐壓不住傷口,手上一直不敢松勁,好在壓著壓著,那血流得緩了,而且許是吃了藥丸的緣故, 彭玉桂的臉色也稍稍亮堂了些。
    “是被金衣公子傷的么。”絕圣只知賀明生是兇手,卻并不清楚來龍去脈,看賀明生性命垂危, 難免覺得驚訝。
    滕玉意正要答話,外頭的聲息卻驟然雜亂起來,先是無數小孩子在廊道里奔跑戲耍,接著又傳來女子們的鶯聲燕語。樓里絕不會一下子冒出這么多人,那是什么東西滕玉意心知肚明。
    絕圣噓聲道:“別理會,不過是些煞魅,道行并不高明,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箓,它們闖不進來的。”
    滕玉意松了口氣,卻又開始擔心程伯和霍丘的安危,先前為了引彭玉桂上鉤,她扮成卷兒梨待在這邊廂房,而程伯和霍丘,則一直伴著卷兒梨守在對面屋里。
    程伯和霍丘此刻一定也擔心著她,萬一尸邪利用這一點設陷阱,不知他們能不能應對。
    她對絕圣道:“程伯和霍丘在對屋,我怕尸邪用這個做文章,得盡快給他們送個話。”
    絕圣拍拍胸脯:“王公子放心吧,師兄早就想到這點了,待會棄智回來,就會去對面屋里守著卷兒梨,你要是還不放心,等棄智來了,我去把程伯和霍大哥接過來。”
    “那就好說了。”滕玉意凝神聽去,那些煞魅果真只敢在廊道里撒野,想必只要不開門,妖魔鬼怪就闖不進去,程伯是個胸有韜略之人,一定早就覺察出了這一點。
    她定了定神,回眸看向彭玉桂,他咬牙流汗,顯然正默默忍耐傷口的疼痛。
    她凝視著彭玉桂空著的右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種雨絲般的暗器她只見過兩回,一次是前世遇害前,她親眼看到那個黑袍男子用這暗器殺害了端福,另一次就是在彭玉桂手中了。
    可惜沒等她仔細察看,暗器就被藺承佑收走了。
    她想了想,低頭從腰間蹀躞帶里取下一個小小漆盒,溫聲對彭玉桂道:“我這有些上好的胡藥,頗能止痛,這就給你用上吧,多少能舒服點。”
    彭玉桂勉強笑道:“多謝王公子的美意,不過不必了,我剛才險些害了你,這藥彭某委實不配領受。”
    滕玉意不容分說揭開布料,把藥粉撒到傷口上。
    彭玉桂默了默,那藥有些麻痹肌體的作用,本來火燒火燎的傷口,立時清涼不少。
    他試著昂起頭,艱難道:“謝謝,。”
    絕圣忙將彭玉桂摁回地面:“當心扯動傷口。”
    滕玉意重新蓋好布料,心里卻暗忖,往日只見此人油滑貪財,真到了傷重之時,倒是露出了一點真性情,這種謙和的風度是刻在骨子里的,任憑歲月如何摧殘也不會損折,可見當年彭家雖清貧,在教導子女上卻不曾含糊。
    彭玉桂道過謝后,無聲望向房梁,也不知想起什么,神態有種異樣的空白。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他,光從彭玉桂這副神情來看,完全看不出活下去的渴念。
    “彭老板執意要趕回越州,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么。”她冷不丁道。
    彭玉桂怔了一瞬,苦笑道:“被王公子看出來了。”
    然而他并未往下說,只默默轉眸看著窗外。
    滕玉意順著往外看,恰好看見了前樓屋檐的一角,幽藍夜幕下,一輪暗紅的圓月懸掛在廡梁上,那月色空前詭異,仿佛隨時能滴出血來。詭異光輝灑落下來,給青色琉璃瓦鋪上了一層赤色的薄紗。
    她記得彭玉桂的臥房正設在三樓,他盯著那一處瞧,可是有什么想頭?
    看了一陣沒看出究竟,她只得另起話頭:“先前為了引彭老板上當,藺承佑招了些厲鬼充作尸邪,這刻卻不同,二怪是真的闖進來了。看這天象,也不知現在誰占上風。”
    彭玉桂自嘲道:“都怪我學藝不精,我看那東西怨氣沖人只當是尸邪,哪知其中有詐,我要是功力再深些就好了,也就不會鬧出把尋常厲鬼當作尸邪的笑話了。”
    “彭老板何必自謙。”滕玉意說,“我在彩鳳樓住了這些日子,從未看出彭老板身懷絕技,不只我一個,連藺承佑和五位道長也沒覺察出不妥。”
    彭玉桂勉強笑道:“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真論起道家功力,遠不及世子這樣的名門正道,本領太低微,掩飾起來自然毫不費力。”
    滕玉意訝道:“可彭老板剛才使的那幾手功夫,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了。不知彭老板學的是道家的哪派,先前扮作逍遙散人出門,僅僅……”
    僅僅只是為了跟蹤青芝么?
    彭玉桂顯然猜到滕玉意懷疑什么,臉色變了一變,立刻垂目不答。
    滕玉意跟絕圣對了個眼色,取出袖中的小涯劍,苦笑道:“實不相瞞,我近日因為誤服某種道家靈草,也在習練道家劍術,但哪怕最基礎的入門劍法,于我而言也是頗吃力。五道說我半路才開始學,再難也是應該的,但剛才聽彭老板一說才知道,你認識那位異士時年歲也不小了?”
    彭玉桂點了點頭:“彭某習練此術的時候已經二十出頭了。”
    “所以照我說,一個人學得好與壞,不光與自己有關,與師父也大有關系。彭老板入門的時候比我還年長幾歲,短短幾年就能習練出這樣一身功夫,足見那位異士本事了得,方才我看彭老板使暗器的手法爐火純青,也是異士教的吧?”
    彭玉桂略一遲疑,嗯了一聲。
    滕玉意很是欽佩的樣子:“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細軟如雨絲的暗器,要是卷在手中,大約只有一團絲線大小。難怪藺承佑帶人搜查幾輪都沒能搜到,彭老板一直把它藏在袖中?”
    彭玉桂眼波微動,過片刻方答:“這是我用來防身的,平日就縫在袖口里,若非性命攸關絕不會動用。”
    滕玉意好奇道:“這東西非金非銀,不知用什么做的,我聽人說,南詔國也曾有過類似的暗器,尸王作亂時,當地軍營的將領用‘琴弦’鋸斷了尸王的一對獠牙,聽說那對琴弦也極細極韌,不知與你這根是不是同一種,彭老板,你這暗器是從那位異士處得的?”
    彭玉桂思量片刻,淡淡一笑:“王公子學得再慢,也是東明觀的正派道術,邪術雖能速成,帶來的卻是無窮害處。實不相瞞,當初我要不是急于復仇,絕不會沾染邪術,王公子不必羨慕,慢有慢的好處。”
    滕玉意頓了頓,點頭笑道:“彭老板說得有理。”
    心中卻道,彭玉桂故意岔開這話題,究竟是顧忌那位異士,還是顧忌旁的。從這根古怪暗器來看,他分明與前世害她的那位怪人有些淵源,可每當她想深入打聽,他就會不露痕跡地轉移話題,可見這異術藏著些秘密,而且對彭玉桂來說,這秘密絕不能對外人說。
    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她查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個可能認識兇徒的人,要是這次打聽不出來,往后再上哪去找尋線索。眼下不肯說沒關系,她總有辦法讓他開口。
    她小心翼翼揭開布料,愕然發現彭玉桂的傷口還在滲血,幾處被巨爪撕得翻卷起來的死肉邊緣,已經隱約透出一種詭異的青金色。
    看來是兇多吉少了,她一顆心直往下沉,怪不得藺承佑把彭玉桂留在此處,他是怕一挪動,彭玉桂的傷勢會加速惡化吧。
    她忙將傷口重新壓住,彭玉桂像是料到什么,慘然道:“王公子不必再費心了,我活不了今晚了,我自己心里有數。一切都是命,人這一生,窮通壽夭早有定數。”
    滕玉意冷笑道:“尸邪是沖我來的,今晚我胸膛里的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眼下還說不準。我都還沒說什么,彭老板倒先喪氣上了。命,什么叫命?彭老板要是肯認命,當初也就不會臥薪嘗膽了。所以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喪氣話,我向來是不信命,也不認命的。”
    彭玉桂愣了愣,他早就打聽過這位王公子的底細,她阿爺是滕紹,阿娘是太原王氏之后,這樣的名門之女,理應如嬌花一般被爺娘捧在手心里長大,但這位滕娘子的果決沉穩,委實讓人覺得困惑。
    看她年紀,充其量也就是及笄之年,這種超乎年齡的沉毅,不知從何處來的。忽又想到寶嬌跟滕娘子差不多大,倘若當初能活下來——
    他心里牽痛起來,搖搖頭道:“彭某倒不是想認命,只是我這傷——”
    重傷之人能不能活下來,有時候全憑一口氣支撐,滕玉意打算拿話再激他一激,這時窗外傳來怪響,聽著像令箭發出的,但鳴聲更綿長也更高亢。
    滕玉意和絕圣迅速一對眼:“尸邪來了。”
    這是早前藺承佑和眾人約好的尸邪出現時的暗號,假如令箭只響一聲,說明尸邪露面時扮作了胡人,那么它的第一個目標正是卷兒梨。
    若是響兩聲和三聲,目標則分別是滕玉意和葛巾。
    剛才的令箭只有一聲,尸邪的目標自然是……
    “卷兒梨!”絕圣又緊張又高興,“叫師兄和王公子猜中了,尸邪果真是按照順序來的。卷兒梨不能再在房里待著了,得趕快到扼邪大祝中去。我這就去通知她,遲了尸邪就不會上鉤了。”
    滕玉意忙拽住他:“別自亂陣腳,你師兄必定早有準備,這時候胡亂開門,當心被邪魔趁虛而入。”
    絕圣一拍腦門:“王公子說的對,我急昏頭了。”
    話音未落,廊道里“吱呀”一聲,對面廂房的門打開,有人咚咚咚跑了出來,緊接著就響起敲門聲,一個少女在外顫聲道:“王公子、小道長,是我。”
    滕玉意大吃一驚,卷兒梨怎么自己跑出來了。
    “卷兒梨娘子,快回房!”程伯和霍丘也追了出來。
    絕圣風一般奔到門口,急聲道:“回房待著,待會師兄會派人帶你走的。”
    卷兒梨把手扒在門上,哆哆嗦嗦道:“奴家聽到那聲令箭有些害怕,老擔心尸邪會從窗外跳進來,世子不是說要帶我走嗎,為何還不見人影。”
    “這些娘子不要管,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絕圣急得跺腳,“你只要在房里待著,任誰也傷不了你。”
    這話頗能寬慰人,卷兒梨的語氣很快鎮定下來:“有小道長這話奴家就放心了,奴家嚇破了膽,白白鬧了笑話,小道長莫焦急,奴家這就回房去。”
    滕玉意貼到門邊囑咐:“程伯,霍丘,待會趁絕圣他們來接卷兒梨時,你們到這邊房里來,省得我們主仆分作兩地,對彼此的情況全不知情,在那之前你們不論聽到什么都不要開門,哪怕我叫門也不要理會。”
    “老奴心里有數。”程伯在門外道,“公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房門砰地一聲,三個人顯然又回到房里了。
    然而只安靜了一瞬,廊道又有人來了,見天和棄智敲門道:“卷兒梨娘子,你要的胡餅買好了,快出來拿吧。”
    卷兒梨在房里回說:“一緡錢夠不夠?”
    “不夠,得再加一緡。”
    這話沒頭沒腦,卻也是早前約好的暗號,只有兩方都對上,才能保證對方不是尸邪假扮的。
    卷兒梨果然又開了門,趁棄智和她在廊道里說話時,程伯和霍丘迅速移到了滕玉意這邊。
    說了幾句話,卷兒梨隨棄智等人走了,滕玉意側耳凝聽前樓方向的動靜,卷兒梨一出現,尸邪定會鉆入扼邪大祝,只要及時收網,尸邪就別想逃得掉了。
    這幾日她老是提心吊膽,直到這一刻才找回了一點踏實感,低頭發現彭玉桂的臉色又差了起來,忙對程伯道:“你們身上是不是還有金創粉,快拿出來給彭老板用。”
    程伯取了藥,接過滕玉意手中的活計:“他頸上的穴道解了,光壓著不頂用,得重新封鎖穴道。”
    滕玉意點了點頭:“他失血太多,若有酒水或是蔗漿就好了。”
    說著起身環顧房中,見桌上有個酒壺,急忙走過去,剛一拿起酒盞,腕子上的玄音鈴響了起來。鈴鈴鈴、鈴鈴鈴……起先鈴音還算清脆,驀然尖銳起來。
    滕玉意一驚,這串鈴今晚就沒安靜過,尤其是金衣公子出現的時候幾乎吵個不停,但響得這么兇、這么急,卻是頭一回。
    絕圣拔出背上的佩劍,緩慢地直起身:“當心,好像來大家伙了。”
    仿佛為了回應這句話,寂靜的廊道里,幽然響起了“茲拉”的怪聲。
    那是長長指甲刮過墻壁發出的動靜,明明離得夠遠,卻因為聲音極硬極細,活像刮在心上,滕玉意面色悚然,就在前不久尸邪闖入成王府時,她曾在黑暗中聽到過這聲音。
    “尸邪!”她如臨大敵,拔出小涯劍快速后退幾步,“它不是被卷兒梨引到扼邪大祝去了嗎,為何會來了此處。“
    絕圣驚疑不定:“我也不知道!”
    “會不會陣法出了差錯,否則為何沒困住尸邪?”
    “不會的。”絕圣急急忙忙摸向自己的前襟,“師兄明明檢查過很多遍了,況且陣法現有五位道長把守,他們不會放任尸邪到處亂跑的。”
    滕玉意心亂如麻:“先不說這個了,有沒有令箭,趕快通知你師兄!”
    絕圣早將東西摸出來點燃,反手扔向窗外。
    “師兄正在后苑獨自對付金衣公子,抽不出空來幫我們,眼下只能指望五道快點趕過來了。”
    程伯沉聲道:“如果真是尸邪,留在屋中兇多吉少,公子,要不要先從窗口逃出去?”
    “不行。”絕圣忙道,“師兄說過,留在屋里最安全。尸邪的手段層出不窮,萬一外頭是障眼法,貿然跳出去反而會中計。”
    說話這當口,走廊里那東西越迫越近,奇怪馬上要到門前了,怪聲卻戛然而止。
    滕玉意一顆心在腔子里亂跳,隱約聽見那東西在門口徘徊,卻始終沒再進一步。
    絕圣吞了口唾沫道:“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箓,照理尸邪是闖不進來的。”
    又觀察了一陣,尸邪似乎仍不敢硬闖,滕玉意稍稍松了口氣,看來絕圣并未說錯,尸邪的確畏懼門上的符箓。她身子一矮,便要把跌落在腳邊的茶盞撿起來,忽然腦中劃過一個念頭,讓她全身一僵。
    不對。
    “絕圣。”她驚疑不定開了腔,“你覺不覺得尸邪出現的時機太湊巧了。”
    “怎么說?”絕圣漫不經心擦著頭上的汗。
    滕玉意緊張地想,先不說卷兒梨已入陣,尸邪卻撇下她跑到了倚玉軒,單說頭先令箭響起的那一刻,卷兒梨竟自發從房中跑出來。
    當時卷兒梨敲門說自己害怕,一改連日來的癡怔,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但事實上,自從卷兒梨被金衣公子擄走,回來后人就變得有些呆傻了,而且聽抱珠和萼姬說,她近來似乎有越來越癡的跡象,結果今晚尸邪剛一闖入府中,卷兒梨就乍然恢復了原樣。
    “上回你師兄把樓里的人挨個叫去泡浴湯。”滕玉意忽道,“是因為懷疑尸邪在樓里安插了傀儡?”
    絕圣一愕:“沒錯。”
    “你師兄把樓中的伶妓都試遍了,為何漏下了卷兒梨?”
    絕圣怔然:“因為你們三個都是尸邪的獵物,尸邪下手前喜歡保持獵物的神智,既然把卷兒梨當作獵物,就不會把她變成神智不全的傀儡。而且在那之前,卷兒梨曾經被金衣公子擄走過,救下她之后我們給她喝過幾劑符湯,如果她是傀儡,喝下符湯當場就會有反應。符紙又是師兄親自畫的,所以他懷疑誰都不會懷疑卷兒梨。”
    “假如一個人不是近日中的邪,符湯也能試出來嗎?”
    “這……如果邪氣已經侵入了心脈,普通的符湯的確試不出來,不過那至少需一月以上。”絕圣漸漸有些不安,“王公子,你該不是懷疑卷兒梨——”
    滕玉意仔細回想方才卷兒梨扒在門上的情形:“她今晚太不對勁了,你覺不覺得她剛才不像在敲門,反倒有點像……”
    門外腳步聲響起,儼然又逼近了一步,并且這一回,那長長的指甲悄悄摸上了門板。
    絕圣大驚失色,滕玉意轉身就往窗前跑:“不好,這門根本攔不住尸邪,它存心在逗弄我們,程伯、霍丘,把彭老板架起來,快走!”
    絕圣猛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該死,我早該發現卷兒梨有問題,她趴在門上敲門時,就已經把符箓破壞了。”
    “王公子,你們快走。”他頭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飛速把符紙戳到劍尖上,“我先拖住它,五道應該快趕來了。”
    滕玉意指揮霍丘背著彭玉桂往窗前去,口中卻道:“我想不明白,卷兒梨究竟何時變成的傀儡。”
    “興許在金衣公子把她擄走之前她就已經是了。”絕圣快速在房中畫了一個拘魔陣,“王公子你想想,那晚金衣公子不擄別人偏擄走她,可不就是為了讓人不懷疑卷兒梨嗎。”
    滕玉意腦中飛轉,的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她攀住窗檐提醒霍丘:“底下就是水池,跳下去免不了沾染傷口,藥粉一沖散,必定血流不止。霍丘你記得使輕功,莫要跌到水中。”
    彭玉桂已如風中之燭,斷乎經不起折騰了。
    彭玉桂的腦袋無力地垂在霍丘的肩上,啞聲道:“王公子,你們先逃命。我身受重傷,行動又不便,非要帶上我的話,只會連累所有人。
    滕玉意并不答話,只用目光示意霍丘,霍丘兩手扒住窗棱,不容分說往下跳,不料一下子,房門被人從外頭破開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閃現在門口,伴隨著咯咯咯的笑聲,一陣陰風直沖進來。
    那笑聲歡快活潑,乍一聽像少女在春日里嬉笑玩鬧,霍丘剛探出半截身子,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大網給困住,一下子定在了窗前。
    絕圣斷喝一聲,當即步罡踏斗,揮舞著符劍刺向尸邪,哪知還未挨到尸邪的面門,劍身就當空裂成了兩半,緊接著身體一輕,他整個人如同破布般飛了出去。
    那東西快如旋風,迅即又掠到了窗前,直挺挺往前一傾,笑著將窗臺上的幾人統統揪了下來。
    滕玉意身體僵硬如石,就這樣重重摔回了屋內,一時間頭暈眼花,胸口也啞悶得喊都喊不出。
    好不容易能動彈,她握緊小涯劍試圖爬起來,哪知項上一緊,有人拽住她的衣領把她提溜了起來。
    滕玉意吃力地抬起頭,正對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一看清對方的模樣,她心里就咯噔一聲,尸邪何止是扮作了胡人,扮相上幾乎與她一模一樣。
    蕃帽和胡裳一樣也就罷了,就連臉上那副絡腮胡也如出一轍,恰好露出的那雙眸子也是烏黑溜圓,若是打扮成這樣在樓中跑動,任誰都會把它錯認成她滕玉意。
    她恍然大悟,尸邪把卷兒梨弄成傀儡安插在樓里,就是為了提前掌握樓中的動向,所以它不但知道她最近的穿著打扮,也清楚藺承佑提前設下了埋伏,在所有人等待尸邪入網之際,它將計就計耍了所有人。
    五道沒能及時啟動扼邪大祝,估計也是被尸邪這幅模樣給騙過去了。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不知為何想起五道說過的那句話:單一個“尸”字,并不足以為懼,正因為有了“邪”,才稱得上邪中之王。
    直至這一刻,滕玉意算是真正領教這個“邪”字了。
    “你……”她佯裝虛弱咳嗽一聲。
    “你……”少女也咳嗽一聲,表情和嗓音與滕玉意極為相似,就連咳嗽的調子,也絲毫聽不出區別。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只覺得脊背上爬過一萬只螞蟻,說不出的驚怖惡心。
    “你為何學我說話?”她右手握劍暗中蓄滿了力道,猛力刺向尸邪,無奈剛刺到一半,劍尖前段就猶如被一堵鐵墻給擋住,再也前進不了半分。
    “你為何學我說話?”少女微怒開腔,眉眼生動,模樣分外明麗。
    “你這怪物!”側邊刮來一道涼風,程伯揮刀砍了過來,目標并非尸邪,而是滕玉意被尸邪揪在手里的前領,他刀法奇準,歘地將那塊布料削下,隨即一把抱緊尸邪的胳膊,喊道:“娘子快跑。”
    滕玉意踉蹌一下,拔腿就往外逃,跑到一半扭頭看,尸邪對準程伯的天靈蓋抓下去,她心膽俱裂,這一抓程伯焉有命在,趕回去施救已然來不及,何況她本就斗不過尸邪,電光石火間,她索性高聲道:“豐阿寶,你阿爺來了!”
    尸邪的掌心已經貼到了程伯的發頂,聽到這話臉色一陰。
    滕玉意喘息著往后退,她聽藺承佑說過,尸邪是前朝那位末代帝王養在宮外的私生女,“豐阿寶”正是尸邪生前的名字。
    “豐阿寶。”她堆起笑容,“你不是最愛學舌么,為何不學這句話了?”
    尸邪果然撇下程伯,改而沖向滕玉意,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里飛來兩道身影,一道是霍丘,他握著匕首,狠狠扎向尸邪的眸子。另一道是絕圣,他手中夾著符紙,對準尸邪的額頭。
    尸邪被兩面夾擊,卻絲毫不見慌忙,陰笑一聲,猛力將身上的程伯摔了出去,力道極大,正對迎面而來的霍丘,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兩個人撞到一處,連哼都沒哼都暈死了過去。
    滕玉意埋頭就往外跑,眼下別無他法,趕快搬救兵才是正理,拖延了這么久,五道不知為何遲遲不露面。
    孰料剛到門口,就被一堵看不見的墻給彈了回來。
    尸邪陰惻惻地笑,另一臂抓向絕圣的脖頸,絕圣已經縱到了尸邪面前,情急之下沖尸邪吐了口唾沫,這一包口水也不知他蓄了多久,足有小半碗那么多。
    尸邪雖成了邪魔,卻還保留著生前的一些習性,迎面飛來那么多唾沫星子,難免覺得惡心,它勃然大怒卻無可奈何,頭本能地一偏,絕圣趁它分神,抬手將一道符重重貼在它的額頭上。
    “急急如律令,定——”
    尸邪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動也不動了。
    “干得好。”滕玉意爬起來就往外跑,結果剛一動,又被彈了回來。
    “沒用的,它在門口施了結界。”絕圣嚷道,“這符定不了它多久,王公子,趁它現在不能動,快幫我把它搬到剛畫的陣法里去,眼下只有這陣法能多困它一陣。”
    滕玉意奔過去幫忙:“外頭不對勁,令箭已經發出去那么久了,五道趕不過來也就罷了,為何連你師兄都沒動靜。”
    “我估計我們這邊早成了結界。”絕圣吭哧吭哧把尸邪往陣法里拽,“令箭或許根本沒發出去,只是在騙我們自己而已,現在只盼著師兄能察覺這邊不妥,盡快甩開金衣公子趕過來,不過金衣公子也很難對付,如果五道還困在前樓,師兄現在的處境大約也不妙。”
    滕玉意幫著扛抬尸邪的另一邊肩膀,一動心里就明白了,怪不得絕圣要她幫忙,尸邪看著是少女的身形,份量卻堪比一塊巨石。
    “就不能在原地再畫一個陣法么?”她使出吃奶的勁。
    “我的劍被它震碎了。”絕圣的臉憋得通紅。
    好不容易把尸邪弄到了陣法中,絕圣擺擺手:“王公子,你先避一避,我來做法。”
    滕玉意擦了把汗退到一邊,孰料絕圣剛彎下腰,尸邪的胳膊就揮下來了。
    “它動了!”滕玉意跳起來就用劍扎向尸邪的臉頰,可沒等她靠近,一陣陰風襲來,將她連人帶劍遠遠震開。
    好在有她這一擋,絕圣來得及再次把尸邪定住。
    仰天倒下去的一瞬間,滕玉意絕望道:“你的符就不能撐久一點嗎?!”
    絕圣的胖臉哭得像個皺包子:“我也不想的!但它是尸邪啊!”
    他抓緊速度驅動鎮壇木,手中符紙一拋,一道黃光慢吞吞纏繞住了尸邪,正待要念咒捆住尸邪,怎料尸邪的腦袋咯吱咯吱一轉,驟然發出一聲嬌笑:“好玩,真好玩。”
    滕玉意頸后一涼,忙要從地上爬起來,絕圣面色大變,飛身就要拍出第三張符,尸邪嘟起紅唇吹了口氣,符紙就當空震碎了。
    絕圣呆了呆,跳下來二話不說就往外逃,尸邪胳膊一撈,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把絕圣拎了起來。
    滕玉意沖到近前,舉劍就扎向尸邪的臉頰,結果又如先前那樣,被那股熟悉的怪力攔在了陣外。
    “我還沒吃過你這種小道士的心呢。”尸邪滿臉天真,“看你胖乎乎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好吃!”滕玉意忙道,她竭力想沖破面前那怪力,怎奈只能原地打轉,“他常年吃妖怪,五臟六腑都苦得很。”
    “對對對。”絕圣兩腿在半空中亂蹬,“我的心是苦的,一點都不好吃。”
    “你撒謊!”尸邪笑聲嬌稚,“我知道,你這種白白嫩嫩的小孩心最好吃了。”
    說話間已經抓向絕圣的胸膛。
    絕圣手邊再無法器護身,放聲哭了起來:“王公子,它吃人的時候結界會消失一陣,你趁這機會快跑吧。”
    滕玉意也有些絕望,救兵遲遲不露面,程伯和霍丘都已陷入昏迷,即便他們還醒著,面對這樣的大邪魔也是無能為力。
    眼看尸邪的指甲已經貼上了絕圣的胸膛,她忽道:“喂,你的目標一直是我,你把他放下,過來吃我。”
    尸邪動作一頓,轉臉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彎腰將小涯劍擱到腳邊:“你瞧,我連劍都放下了,沒有防身的東西,你動手的時候不必有所顧忌了。”
    尸邪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到了那柄碧瑩瑩的小劍上。絕圣的哭聲哽在嗓子里,拼命沖著滕玉意搖頭。
    “別再拖延時辰了。”滕玉意笑了一下,“藺承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的結界遲早被他發現,如果你先吃絕圣再來吃我,不等你動手藺承佑就趕來了,你是個聰明人,何必因小失大。”
    尸邪顯然有些松動了,看了看絕圣,又看了看滕玉意,模樣有些踟躕,好像在認真考慮先吃誰。
    “我不會抵抗的。”滕玉意催促道,“第一顆心對你來說很重要吧,現在獵物就在你面前,沒人干擾你動手,再晚可就沒有這么好的機會了。”
    尸邪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扭頭沖絕圣吹了口氣,絕圣亂踢的雙腳一下子定在了半空,活像也被使了定身符,隨后就如木頭樁子一般被尸邪扔到了地上。
    尸邪一轉身,徑自朝滕玉意走過來。
    絕圣眼淚流得更兇了,無奈這回連頭都搖動不了。滕玉意睫毛微顫,只盼著這時有人趕到。
    尸邪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什么,掉頭走回陣中,彎腰揪起絕圣的衣領。
    “不行不行。”它苦惱道,“道士最喜歡耍花樣了,我吃心的時候不喜被人打擾,還是讓他死了吧,省得又吵我。”
    說著挖向絕圣的胸口,滕玉意斷喝道:“豐阿寶,你敢動他一下,我保證你絕對吃不到我了。”
    或許已經被被刺激過一遭,尸邪對這話全無反應,指甲暴漲數寸,找準了絕圣心臟的位置便要下手。
    眼看絕圣就要血濺三尺,有道身影忽然橫撲過去,左手拽過尸邪的胳膊,右手奮力把絕圣遠遠推了出去。
    滕玉意雙眼驀然睜大,竟是奄奄一息的彭玉桂。
    尸邪沒料到房中還有人敢暗算自己,惱羞成怒就拍向彭玉桂的腦門,彭玉桂勉力往邊上一滾,到底因傷勢太重,被尸邪擊中了肩膀。
    尸邪壓不住滿腔的怒意,釋出渾身陰力要把房中人都趕盡殺絕,只聽嗖的一聲,門外射進來一根金笴,迅猛如疾風,正對尸邪的眉心,一箭穿腦而過。
    尸邪被這股大力撞得往后一飛,穿過房間,撞到窗棱,砰地被長箭釘死在窗上。
    滕玉意身子得動,急忙扭頭看門外。
    “師兄!”絕圣熱淚盈眶,一轱轆爬起來。
    門外傳來激烈的打斗聲,藺承佑的聲音好不狼狽:“趁它現在動不了,你們趕快挪到對面房里,這回沒人能破壞門上的符箓了,待在房里很安全,等我對付完這金鳥,再來找你們。”
    “好。”絕圣忙道。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拖動彭玉桂:“快來幫忙。”
    她心知彭玉桂多半活不成了,剛才那一下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傷重之人。
    房中陰氣一散,原本昏迷不醒的程伯和霍丘已醒過來了。尸邪面孔繚繞著一團黑氣,拼命要把箭從眉心拔下來,只恨拔不出來。
    程伯和霍丘合力把彭玉桂抬到對面房里,路過廊道時,只見藺承佑左躲右閃,邊打邊罵:“老妖怪,別怪我沒給你機會,你現在逃還來得及,非要跟尸邪攪在一塊,當心數百年道行毀于一旦。”
    另一個則是三十出頭的俊面郎君,此人身穿淡金色襕袍,鬢上一朵碗口大的紅芍藥分外奪目,本是很體面的一身裝扮,卻活像剛遭烈火灼燒過,右邊的衣袖早就不見了,自肩膀往下只剩零星焦黑的碎布。
    “臭小子,你已經自顧不暇,還想著使離間計。”金衣公子答得很快,“你且看著吧,今晚誰能活著走出彩鳳樓。”
    他笑聲放蕩,卻也透著幾分吃力感。
    一行人挪到對面房里,迅速把門關上,滕玉意蹲下來查看彭玉桂的傷情,只見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絕無活下來的可能了。
    滕玉意望著彭玉桂,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絕圣蹲在另一邊,嗓音有些發哽:“剛才……剛才多虧你……謝謝你……賀老板。”
    滕玉意嘆氣道:“他姓彭。”
    彭玉桂勉強牽動嘴角:“對……叫我彭大郎也行。”
    絕圣手足無措,撕下一條袖子想要替彭玉桂壓傷口,但彭玉桂整個肩膀及頸部都血肉模糊,已經叫人無從下手了。
    “道長不必忙活了。”彭玉桂道,“我……活不成了。”
    絕圣狼狽地抹了把臉,腮幫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一時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滕玉意明知彭玉桂無藥可救,也就沒再張羅用藥。
    “藺世子說得對,在我為了一己之私殘害無辜之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我了。”彭玉桂勉強擠出個笑容,“我這樣的罪人,死不足惜。”
    “彭老板……”滕玉意試著開口。
    彭玉桂搖搖頭:“方才你和絕圣道長為了救對方,情愿讓尸邪沖著自己來,不知怎么地,讓我想起了我爺娘和妹妹。我剛才那一下,不只是為了救小道長,也是為了……救當年的爺娘、救當年的寶嬌……和……
    “救我自己。”
    他氣息不足,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很久。
    “我怕我回不去桃枝渡口了。”他勉強抬起右手看了看,“這雙手現在沾滿了血,我怕就算在地下見到了爺娘和妹妹,他們也認不出我了。我這些年為了報仇,變成了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我爺娘是好人,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寶嬌她……”
    他的嗓音漸漸跟笑容一樣苦澀。
    絕圣含淚搖頭:“不會的,彭大郎,你們是骨肉至親,哪怕你變得面目全非,他們也會認出你的。”
    彭玉桂面色一亮:“……小道長……你是好心人,聽了你這話,我……我心里舒坦許多了。”
    他吃力地摸向前襟,誰知半途就無力地垂落下來。
    滕玉意身子一動:“要拿東西么?”
    彭玉桂感激地點點頭,絕圣探手摸了摸,摸出一個鹿皮袋子,解開系繩,里頭是一把鑰匙和一個匣子。
    匣子又扁又長,內里整整齊齊擺著三樣物件,從左到右依次是:一枚紅玉印章,一枚翡翠珠花,一個活靈活現的髹朱漆的小木偶。
    彭玉桂喘著氣道:“我心里早有預感,我做的這些事遲早有暴露的一天,只不過沒想到這么快……事到如今……我只想請王公子幫個忙……”
    滕玉意心中一震,他剛才救了絕圣,縱算要臨終托人,也是托付絕圣更穩妥,但此人不知不愿意挾恩圖報,還是有別的緣故,竟轉而來求她。
    她移目望向那幾樣珍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彭老板請說。”
    彭玉桂眉頭一松:“這些東西是給我爺娘和妹妹準備的,田允德因為懷疑我沒死,年年都會回桃枝渡口暗中打聽我的下落,我為了隱藏行蹤,從未正式祭拜過我爺娘,如今大仇得報,我本打算帶著這些東西去祭拜他們,這木偶是給寶嬌的,印章是給我阿爺的,我阿娘生前沒戴過什么好首飾,這枚翡翠珠花是給她老人家的……”
    他猛地咳嗽起來,帶出喉嚨里的大口黑血。程伯忙點住他胸前幾處大穴,絕圣慌忙用袖子替彭玉桂擦血。
    彭玉桂喘息了一陣,慢慢緩過勁來。
    “我爺娘就埋在離桃枝渡口不遠處的秋陽山的半山腰上,墳前豎著一塊簡陋的木碑……”他胸膛起伏,話聲斷斷續續,“沒有親人,鄰居也早把們忘了,我這個做兒子的不能露面,多年來他們墳前連個祭拜的人都沒有,我偷偷去瞧過,老兩口的墳塋已經破敗得不像話了。”
    他眼里隱約可見淚花,語調越來越低微。
    霍丘不忍再聽下去,默默把臉轉向一邊,程伯本來喜怒不形于色,此時不免也凄惻地嘆氣。
    “寶嬌當年被埋葬在小淮山,我一則憐她孤苦伶仃,二則怕日后找不到她的墳墓,因此頭幾年就悄悄把她的尸骨移了出來,現藏在我洛陽宅子的后院里。”彭玉桂雙手顫動,費力地摸向那把鑰匙,“我想把我妹妹的尸骨移回越州,讓她跟我爺娘葬在一處,我也想在自己死后,托人把自己的尸骨移回家鄉,分離了這么多年,一家人好歹要團聚。這些事本來應該自己安排……但我一心要用七芒引路印折辱那對豺狼的鬼魂,耽誤至今,只能拜托王公子了。我房間里有個箱子,用這鑰匙就能打開,里頭放著我的畢生積蓄,王公子可以隨便取用。”
    滕玉意心情復雜,彭玉桂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拜托她么,越州遠在千里之外,不說修葺墳塋,光是將他兄妹二人的尸骨遷往越州,就得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這對一個小道士來說,委實太難了。
    罷了,她接過那把鑰匙:“我答應你。”
    彭玉桂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王公子,說句冒昧的話,彭某總覺得你我二人有些相似之處,但王公子到底與我不同——你會有后福的。”
    滕玉意眼睫一顫,這話聽上去分明意有所指。
    彭玉桂試圖仰起脖子:“王公子,你附耳過來,彭某有件事想請教你。”
    霍丘看滕玉意要俯身,抬手一攔:“公子,讓小人來。”
    彭玉桂虛弱地搖了搖頭:“……這話只有王公子知道。”
    程伯拉開霍丘:“不必,讓公子自己聽吧。”
    彭玉桂如果要暗算娘子,也就不會把那么重要的事都托付給娘子了。
    “你說。”滕玉意俯下身。
    彭玉桂費力地抬起腦袋,用很小的聲音道:“我知道王公子很想知道那根暗器的來歷。”
    滕玉意腦中一轟。
    “我不能告訴你我師父是誰,但我可以告訴這暗器是從何處來的,你去西市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守著,若是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想法子套他的話,當年我就是從他手里得到的暗器。”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本以為彭玉桂一死,線索徹底無望了,沒想到竟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驟然知道了暗器的來源。
    難怪彭玉桂不求絕圣只求她,并且料定自己會答應他的請求,原來他早就看出她想打聽暗器,他也投桃報李,把她想知道的答案準備好了。
    此人當真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她定定看著彭玉桂,心中五味雜陳。
    彭玉桂無力地跌回地面,為了交代這些事,使盡了他最后一絲力氣。他的眸中原本有光,此時那點光卻慢慢要熄滅了,黑瞳像蒙上了一層白霧,變得越來越無神。
    正當這時,門外腳步聲逼近,藺承佑霍然推門進來了,他滿臉是血,衣裳被劃爛了不少,進門時低頭咳嗽,本要開腔說什么,見狀吃了一驚,急忙奔到跟前蹲下來,欲要點住彭玉桂的幾處大穴,看到彭玉桂的模樣,動作驀然一頓。
    “來不及了。”絕圣不忍道。
    彭玉桂像是聽不到身邊的動靜了,他呆滯地望著窗外,面色有些惆悵之色,這扇窗看不到明月,只有幽藍的夜幕和低垂的樹梢。
    “‘昨宵西窗夢,夢入江南道’……”他的聲音虛弱得像一陣輕煙,“這是我阿爺生前最喜歡的一句詩,這些年我只要一想起桃枝渡口,耳邊就響起阿爺吟誦這句詩時的音調,我常想……如果那一晚我們一家人沒去摘蓮蓬就好了,也許……也許彭大郎永遠是那個彭大郎,我………”
    他身體一顫,最后一個字淹沒在喉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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