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慕容灃看到窗臺上擱著一只捷克水晶酒杯，里面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xiàn)在怎么能喝洋酒。”她的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备舯谑情g小的會客室，陳列了許多洋酒在里面。他看酒瓶里只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br></br>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面還在放爆竹。”</br></br>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只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她嗯了一聲，抬起頭來，鬢發(fā)微松，許多紛揚的短發(fā)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么？”</br></br>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年夜，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彼@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的道：“六少這么說，我怎么敢當。”他說：“靜琬…”她將臉一扭，重新望著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br></br>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并不作聲，他于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宵夜。</br></br>他一吩咐下去，廚房自然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喜歡面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的清湯細面，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里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鹵汁豆腐干。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個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吹竭@幾樣清爽的小菜，笑著說：“我也餓了，我替你盛面條好不好？”說著拿起筷子，替她挑了一碗面條在碗里，又將雞湯替她澆上些，說：“仔細燙?！?lt;/br></br>他這樣的殷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接過面去，默不作聲挑了幾根，慢慢吃著。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靖，心中歡快，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庇终f：“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膘o琬見餐桌旁擱著自己那沒喝完的半杯洋酒，于是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和著喝這個得了?！彼犓Z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币豢跉饩蛯⒛潜缶坪韧炅?，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里喝了酒來的，還這樣？”</br></br>他笑著說：“你給的酒，就算是毒葯，我也要一口吞了啊?！彼緛砭褪潜□福@杯酒又喝得急了，心里突突的跳著，只見她微垂著頭，露出雪白的后頸，真如凝脂一樣白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靜琬將他的手拔開：“吃飯就吃飯，動手動腳的做什么？”他心里高興，也不多說，拿過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靜琬呷著面湯，看他喝完之后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面碗說：“你回頭要是喝醉了，不許借酒裝瘋。”</br></br>他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jīng)低頭吻住她。他的氣鄉(xiāng)在她的臉上，都是濃烈的酒香，夾著煙草的甘冽，唇齒間的纏綿令她有一剎那的恍惚，緊接著就是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她的背已經(jīng)抵在柔軟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他的臉是滾燙的，貼在她的頸子間，肋下的扣子已經(jīng)讓他解開了好幾顆，她用力去推他：“當心孩子…”他停下了動作，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將臉貼在她的小骯上。她素性怕癢，忍不住推他：“做什么，不許胡鬧?！?lt;/br></br>他說：“我在聽孩子說話?！彼艘幌?，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說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連孩子都在說，媽，別生爸爸的氣了?！膘o琬哼了一聲，并不接口，他的臉上只有溫和的寧靜：“你說，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還是像你？”靜琬心中狠狠的如被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淚來。只聽他說：“如果是個兒子，長大了我將要將他放在軍隊里，好好的磨練，將來必成大器?！膘o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硬生生將眼淚咽下去。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為貼在她的身軀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如果是個女孩子，最好長得像你一樣，那樣才好。我四五歲的時候，五姐比我只大三個月，有次在院子里瞧見爹將她馱在肩上摘石榴花，羨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為什么爹老打我，卻對姐姐那樣好。現(xiàn)在想想才覺得，女兒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后年端午節(jié)，我們的女兒已經(jīng)滿了周歲，我也能馱著她摘花了…”</br></br>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后年端午節(jié)…”他哧的笑了一聲，并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么樣子。”停了一停，聲音更加的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回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只求你，別惱這孩子?！?lt;/br></br>她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的咬著自己的唇，仿佛只有籍由肉體上的痛楚，才能壓制心里的痛楚。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的貼在她的小骯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凄楚難言，只是不愿再面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br></br>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shù)的火炬在半天里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云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彼龑⑺麚У酶o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lt;/br></br>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里，一幕幕的閃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的凋謝。唯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像是貼在她的心口一樣，緊緊的，從里面迸發(fā)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發(fā)糾葛在他的指間，他的唇糾葛在她臉頸之間，無數(shù)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br></br>她往無盡的虛空里墜去，緊緊抓著他的肩，四面只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的只是向下落著，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的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一樣，沉疴一樣的痛楚翻出絕望樣的愉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漱漱作響。</br></br>到了凌晨兩三點鐘的光景，雪下得越發(fā)緊密了，窗簾并沒有拉上，外面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nèi)，如同月色清輝。</br></br>睡著之后，他的手臂漸漸發(fā)沉，靜琬慢慢的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后緩緩側過身子向著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停，額頭的碎發(fā)垂著，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后大著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他仍舊沉沉睡著，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志上看到說鎮(zhèn)定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里的半顆葯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的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而有力，她慢慢的收回手去。</br></br>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的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面。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里摸索，并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沓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借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沓現(xiàn)鈔。她將錢攥在手里，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里面有暗袋，于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的摸了摸，果然從暗袋里搜出一個精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里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黃石印章。</br></br>她走到梳妝臺前，從暗格里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草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著那枚印章輕輕呵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后仍舊將印章放回他衣袋里，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柜，她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只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后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里。</br></br>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為慕容灃今晚睡在這里，外面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wèi)們的值班室，因為避嫌所以將門關著。有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的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只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br></br>她遲疑的回過頭去，雪光里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的睡在床上，他總愛伏著睡，胳膊猶虛虛的攏在那里。仿佛要攏住什么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廓里的光疏疏的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里。</br></br>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于回過頭去，落足無聲走出去，然后輕輕的闔上門。走廓里都是鋪的厚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蛷d里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wèi)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里，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jīng)之地。她心里如同揣著一面小蹦，砰砰響個不停，侍衛(wèi)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著膽子邁出一步。</br></br>兩名侍衛(wèi)背對著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拔著火盆里的炭，她三腳并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隔著一重門，外面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br></br>她從口袋里取出那管唇膏，涂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縫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著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shù)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強分辨著方向，順著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br></br>緞子鞋已經(jīng)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的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只是向前奔去。無數(shù)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而去，留下身后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jīng)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nèi)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仿佛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br></br>那列灰色的高墻終于出現(xiàn)在面前，墻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光銳的光芒，她極力的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后門，這里也設了有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銅制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fā)針，插進鎖眼里，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只聽“咔嚓”一聲，發(fā)針已經(jīng)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的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得一響。</br></br>號房里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只好躲到冬青樹后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上。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下，提著馬燈慢慢的走向冬青樹。</br></br>她極力的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的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唯有她的一顆心，在那里狂亂的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于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面前。</br></br>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的坐倒在雪地里，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只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里，無數(shù)的雪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的墜落。她像是只瑟瑟發(fā)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的顫抖著。絕望一樣看著他，嘴唇微微的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br></br>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fā)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里，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余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里只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里突然狠狠一搐。他的眼里閃爍著奇異的光彩，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么樣，只是驚恐萬分的盯著他。</br></br>號房里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么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彼仡^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币贿呎f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里有一個人就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凌子，回頭撅你一跟頭?！绷硪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的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彼麑㈤T推開，往外左右一望，靜琬早就呆在了那里，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里含著淚，他已經(jīng)迅速將門關上。</br></br>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的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面只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知道要盡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fā)針取下后長發(fā)紛亂的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的發(fā)足往前奔去，長發(fā)在風里糾葛著，無數(shù)的寒冷挾雜著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骯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扎著，只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