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寨主確認通判死了的消息已經在外面傳的沸沸揚揚后,果然相信了聶樞,與聶樞共同去縣衙外揭了懸賞令。
縣衙旁,一巷中,盛槐序親眼看著聶樞揭下了懸賞,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到肚子里。
他彎眸,動作從容的回身,對站在他后方,臉色不太好的縣令拱了拱手道:“如此,便麻煩縣令大人了?!?br /> 縣令擺了擺手,扶扶官帽,大踏步朝縣衙門口走。
走到半路,果然被攔下。
縣令瞪著眼睛:“來者何人?”
“揭榜之人?!甭櫂袑⑼瑏淼恼鲹踉谏砗?,見禮道:“我家主人揭了這懸賞,想就此事與衙令去酒樓一敘,擔心衙令不賞臉,還帶來了幾個死于主人之手的山賊?!?br /> 說到這,站在聶樞后面的寨主抬了下手。
撲通幾聲,六具尸體被扔到了縣令面前,均死相凄慘。
饒是知道這是計劃中的一環,縣令仍是被嚇了一跳。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向盛槐序站著的巷子處下意識瞟了幾眼,故作鎮定道:“既然你有如此誠意,那本縣令就隨你們走這一趟。”
兩方人各心懷鬼胎的走進酒樓。
計劃正按照設想中的一步步順利進行。
馬上就到了最危險的一步。
盛槐序望著聶樞的背影,手心緊緊攥著斗篷衣邊。
聶樞定的桌席是在章老爺開的萬禧樓中。
計劃是以摔杯為號,暫定是在和縣令談崩之后。
“不知英雄來自何處,有何名號?”
坐上席間,縣令先發制人:“能捉住這狡猾的山賊,閣下必是能人異士之輩。”
“小名不見經傳,俗人一個而已?!?br /> 寨主不動聲色的將縣令的問話推回去:“想抓捕山賊,也還需縣令與我一同出力才行?!?br />
“哦?”
重頭戲來了,縣令不得不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專心應對:“此話怎……”
只奈何話還沒說完,席上突然傳來一陣破空聲。
‘嗖——’
一枚袖中劍又穩又準的自空中射向寨主。
聶樞反應極快,他掀開桌子側身將將擋在寨主身前。
‘呲——’
袖中劍整根沒入聶樞的肩。
這不在計劃中!
寨主驚怒,伸手企圖托住聶樞:“這是何意!你這縣令……”
他狠力踹了一腳桌子,滿臉戾氣:“動手!”
聶樞在寨主伸手的時候就發現了,反應極快的一轉身,單手捂住肩頭:“我無礙,你小心!”
盛槐序的計劃沒和聶樞說過,遂這變故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悄悄彎唇,沒怎么在意肩頭的傷,滿意之余,甚至還對盛槐序接下來的計劃產生了那么幾分興趣。
為達目的不惜一切,這才有點帝王的樣子。
不過聶樞神念一轉的時間,萬禧樓內的兩方勢力已經打昏了頭。
隨著時間的推移,埋伏在酒樓外的官兵和奪鷹寨帶來的百姓紛紛加入戰局。
聶樞不知盛槐序要做些什么,遂只找了無人注意的角落冷眼旁觀。
“疼不疼?”
不知何時,盛槐序已經悄然站在了聶樞身后,因為是穿著黑色斗篷隱在暗中,所以沒有幾個人注意到。
“干得不錯?!甭櫂泻敛涣邌葑约旱目洫劊骸坝刑熨x?!?br />
盛槐序苦笑:“這一箭本不該打在你身上的?!?br />
聶樞瞇眼,聽出了點什么:“這箭是你放的?”
“是。”盛槐序垂眸,用斗篷擋住自己控制不住輕顫的手:“為了栽贓章老爺,這箭本是沖著那寨主的眉心去的,但你的速度太快了?!?br />
“是你放的,這箭我就更該接了?!?br /> 聶樞神色淡然:“你脾氣好性子軟,生來好說話,想來只有讓你先朝我動手,以后才會更忍心對別人動手?!?br />
盛槐序不認同聶樞這話,但他沒有反駁聶樞,只繼續道:“這箭沒能要了寨主的命,所以我剛剛臨時改了計劃?!?br />
聶樞挑眉:“哦?”
盛槐序望著寨中混亂的戰局,眼睛一眨不眨:“你用命救下他,經此一役,他肯定會信任于你,說不定以后是把好用的刀,我準備留下他。”
“膽子倒大?!?br /> 聶樞雖這么說,卻是贊賞的語氣。
無論好人壞人,都只分能用和不能用兩種。
能用的要留下,不能用的要變成能用的,殺掉滅口只是下下策,知人善用不外如是。
聶樞非常欣慰。
其實平心而論,他是為了完成任務才輔助男主沒錯,但再怎么功利于心,盛槐序也確實是他一點一滴教出來的人。
拋開任務目標這個身份,他也是發自內心的希望盛槐序能有立于萬人之上,坐擁這萬里河山的那天。
盛槐序抿抿嘴,目光搭在聶樞肩頭,眸色晦暗。
也幸好聶樞不知道他的心思,否則能不能笑出來還說不準。
會放過那寨主,任用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聶樞拿自己換下了那寨主的命,如此怎好叫那寨主輕易死了?
想死也得拿出千萬倍的代價才行。
一炷香后,萬禧樓中那兩撥人已經死的死殘的殘,剩下的還是百姓居多。
畢竟為了穩妥,奪鷹寨的人并沒有只挑起一波百姓,而是一波接著一波的往萬禧樓里引,被引過來的百姓源源不斷,奪鷹寨和官府來的人卻是有數的。
見打的差不多了,盛槐序脫下黑色斗篷披在聶樞身上,自己則翻身躍進人群高出,手中高舉出一枚盤龍玉佩,朗聲道:“都停手——朝廷有令,違令者斬!”
又是這枚玉佩。
這玉佩兩年沒拿出來了,聶樞都險些要忘了它。
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盛槐序是打的什么主意。
真是玩的一手好狐假虎威,兩年前是,兩年后亦是。
聶樞忍不住搖頭低笑。
遙方縣離朝廷隔得遠,百姓對朝廷兩個字都不太敏感,但沒人不認得盛槐序手中的盤龍。
那是一場來自于掌權者的噩夢。
大衍新朝為什么要叫新朝,自然是因為新朝是從前朝手里搶過來的。
大衍新朝謝氏,當今皇帝謝衍當初就是草莽出身,巧的是,謝衍一開始也是盤踞在這遙方縣到處征戰吞并州縣,后來才一點一點打到京城的。
而這盤龍,就是謝衍自稱為真龍天子,走到哪帶到哪的衍朝圖騰。
那段日子,謝衍將遙方縣作為據地擔心有奸細混進來,為了震懾所有人,幾乎血洗了遙方縣,是所有遙方縣百姓的噩夢。
這盤龍亦是。
所以在盛槐序拿出這盤龍玉佩的時候,整個萬禧樓瞬間變得死寂,幾息后,所有百姓都伏跪到地上,高聲唱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震耳欲聾,越來越響。
這是謝衍刻在所有遙方縣百姓身上的恐懼烙印。
盛槐序抬手示意,所有百姓都安靜下來。
他站在高處一一掃視過所有人,在掃到拒不跪禮,虎視眈眈的奪鷹寨那群山賊身上的時候,視線不經意停頓了幾秒。
“無須多禮,都起來聽訓?!?br />
百姓陸陸續續起身,格格不入的山賊瞬間被埋進人群里。
盛槐序一襲白衣,自上而下俯視人群,身周盡是上位者的威懾之氣。
“我今日來,是奉吾皇之命?!?br /> “自吾皇謝帝登基之日起至今,已有數年。”
“在這數年中,吾皇心系其家鄉,奈何山高路迢,宮內事繁,吾皇不得抽身,思慮日重?!?br /> “恰兩年前,太子與小殿下提起此事,吾皇感念太子與小殿下的賢孝之心,遂派兩位貴人微服私訪?!?br /> “我身為隨侍,與太子與小殿下同來,幾月前兩位貴人因受吾皇急昭回京,臨走前將遙方縣交于我手,托我佑一方平安。”
“因這些時日遙方縣民康物阜,遂我并未現身,但誰知在這安順的表象下,身為縣令竟貪污腐敗,魚肉百姓,實乃我之失職?!?br />
說到這,盛槐序旋身落地,手中握著銀色匕首走到重傷倒地的縣令身旁,周遭百姓嚇的不停后退,不多時就讓了一個圈出來。
“今日,我便替吾皇給眾百姓一個交代!”
重傷的縣令聽到盛槐序這么說,錯愕之下又驚又怒,雙眼瞪大目眥欲裂。
他顫顫巍巍的舉起手指向盛槐序,嘴巴微張,剛要開口就感覺心口一涼。他微微低頭,看到盛槐序一下就用那匕首刺穿他的心臟。
“嗬……嗬……”
到死,遙方縣的縣令也沒能閉上眼睛。
盛槐序本來不需要自己動手殺了縣令的。
按照原計劃,他這雙手其實也不需要沾血,但自從看到聶樞受傷,他心里總是憋著股氣,不泄不快。
聶樞那樣干凈的身體,本不該多出一道傷疤,都是他的失誤,全都怪他,都是他射箭沒射準,叫聶樞平白撿了身傷。
盛槐序勉強壓住自己波動過大的情緒,拔出匕首起身,緩步走到奪鷹寨的寨主面前,嘴角勾起淺淡到幾乎沒有的笑。
“你便是那奪鷹寨寨主?”
“是我。”寨主護著自己的手下,滿臉敵意道:“何事?”
“閣下不必緊張,我對你沒有惡意。”
盛槐序溫和道:“吾皇謝帝早年也是草莽出身,是以我對你這等英雄總是心懷敬佩。英雄不問出處,你身負不世之材,不該在山間蹉跎,不如攜手下加入我大衍,掙功拿爵,豈不痛快?”
寨主聽懂了:“你要招安我?”
“我許你領軍之位,兩月后隨我一同去衢州,一路北上,若你真有能力,進京后我尋太子為你許下校尉一職?!笔⒒毙驅⒇笆字糜谑中模У秸髅媲埃骸叭裟愦饝@遙方縣懲奸除惡之名也是你的,如何?”
寨主遲疑道:“我怎知你不是騙我,會不會卸磨殺驢?”
“我殺你有什么好處,招安你自是看中了你的才能,若永遠冠以山匪之名,你未必能在朝廷的清繳下保住你的命。”盛槐序說著,拿出盤龍玉佩懸在寨主面前:“你可看好我是誰的人,招你又是為誰做事。”
寨主看到了玉佩角落刻著的‘稚’字,也聽明白了盛槐序說到一半的話。
招安他不是給朝廷干活,是給太子和小殿下干活,如果他沒理解錯,應該是要他助太子奪位,如果原因是這個,殺肯定是不會殺他。
但奪位……若贏了自然是從龍之功,當個大將軍什么的肯定是穩了,可若是輸了……
他沒了主意,轉頭看向聶樞。
小東西挺會蠱惑人心,撒起謊來起來一套一套的。
不過下了這么大一盤棋,棋盤已經下出遙方縣了,聶樞還真不知道這小兔崽子到底想干什么。
聶樞接收到寨主求助的眼神,動作從容的單膝跪地,高聲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就是應了的意思。
媽的,富貴險中求,拼了!
寨主一咬牙,接過盛槐序手中的匕首,帶著手下一同跪倒在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遭的百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摸不清現在是什么情況,云里霧里的聽了半天,這會乍然被驚醒,也跟著像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跪在地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跪倒在地的人中,唯有盛槐序像松柏一樣站的傲骨崢嶸,長青不衰。
聶樞微微抬頭,望著人群中央被眾生朝拜,恍若君臨的盛槐序,眸中的欣賞與笑意一閃而過。
盛槐序心有所感,正巧在此時低頭望向聶樞。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環繞交纏。
聶樞彎唇,對盛槐序用口型說了句什么。
盛槐序莞爾,單手橫在腰腹間,向聶樞的方向深深一鞠。
——吾皇。
聶樞說的是,吾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