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的娘親是十七姨,一個極有心計、極有手段的女人。
十七姨的歲數(shù)比娘親還要大一些,現(xiàn)在快有四十歲了吧。
這些年中,爹爹身邊的女人如同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家中妻妾幾十個,外面紅粉知己數(shù)不勝數(shù)。即使是艷冠群芳的娘親,也不過換來一兩年的寵愛,旋及就被爹爹拋在了腦后。而只有十七姨,幾十年來一直恩寵不斷,她的手段心計由此可見一斑。
我不喜歡她那雙精明的眼睛,她也瞧不起我這個沒娘又沉默的孩子,在同一個府中這么多年,我和她幾乎沒怎么說過什么話。
自從我娘去世后,我住的院子就被府里的人們遺忘了,只有四哥,會溜去和我玩,盡管十七姨曾嚴(yán)令他不得與我這個克母的不祥孩子接觸。
那時候,我七歲,四哥十二歲。在我記憶中,那個淘氣的小小少年總是從我院后那棵歪歪的垂柳上爬下來,然后偷偷摸摸的去敲我的窗子,帶著一臉的天真爛漫,或攜一只蟬蛻給我,或拿幾塊糕餅給我,偶爾,也會有幾枝帶著露珠的時令鮮花。
我總是沉默的任他將那些東西塞進我的手中,然后仍是不言不語的看著他在我身邊嬉戲玩耍。
他玩,我看。。。就這樣,我度過了娘親去世后最艱辛的幾年。
而在這時光流逝中,我從孩子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而四哥,也從淘氣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身長玉立的英俊少年。
然后忽然有一天,那個少年沒有再爬過垂柳樹,也沒有再來敲我的窗子,再然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于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學(xué)會獨自靜坐,我學(xué)會了獨自凝神,我學(xué)會了漠不關(guān)心,也學(xué)會冷然處世。
而現(xiàn)在,當(dāng)四哥帶著寵溺的笑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才深深的感覺到,原來我以為自己不曾在乎的那些時光,竟然是記得如此的清晰。
那些糕餅的味道,那些花朵的香氣,那些泥娃娃身上鮮艷的顏色,那些甜到粘牙的冰糖葫蘆,那些垂著黃色絲絳的繡花荷包,那些姿態(tài)迥異的整盒木偶,那些用柳枝擰成的小小柳笛。。。。。。還有那個臉上凝著汗珠的明朗少年!
隨著四哥的歸來,那些曾經(jīng)的記憶,竟然如同開了扇塵封已久的門一樣,帶著灰塵和故舊,就這樣向我撲面而來了。
一時間,我竟然在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已。
在我的迷惘之中,官司已經(jīng)打完了,結(jié)果毫無疑問,以我的完勝告終,許三以后不得再去收租,還要賠償他強取豪奪造成的損失。
“妹妹,和四哥回家吧!”四哥拉著我的手,語氣溫柔的好象春風(fēng)過境。
“家?”我還有家么?爹爹去世后,姨娘們帶著各自的兒女搬出去自立門戶,杜府歸了大哥,那里,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家了。
四哥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臉頰,笑道:“四哥也分了座宅子,你別回山里了,以后都和四哥住好么?”
以十七姨的精明,分得的家產(chǎn)怕是最多的,四哥自然會分到宅子的,不過,一想到十七姨那笑中帶刀的臉,我堅決的搖了搖頭:“不了。”
四哥驚訝的看著我:“為什么不呢?”
我低頭看著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低低道:“我們分家了,我也長大了。”
四哥的呼吸一頓,然后急促說道:“西西是四哥的妹妹,不要和四哥生分,好不好?和四哥回家吧,四哥家就是你的家。”
不,不是的。
四哥家從來就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娘親去世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那個天天哄我玩耍的少年是有自己的家,每天,他都會在我默默的注視下爬過垂柳樹,回到他自己的家去,那里,從來不是我的家!
“四哥,去我家做客吧,我新蓋了房子呢。”我抬起頭來,誠摯的邀請著四哥。
目光越過四哥的肩膀,我看到了他后面的駱塵凈。
官司結(jié)束了,衙役們都退堂了,那位娃娃縣令也回后堂了,只有駱塵凈仍靜靜的坐在角落里。
我之所以又注意到了他,不是因為他的礙眼,而是因為他失態(tài)的樣子。
駱塵凈是個很儒雅的人,他的臉上始終帶著溫和又疏離的笑容,他的存在始終是那么的安靜又那么的斯文。
可現(xiàn)在,這個如此風(fēng)雅的男子,卻是滿臉的痛苦不堪。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我和四哥纏繞在一起的手,臉色鐵青,緊緊攥著桌角的手上,骨骼突起,青筋迸出,那雙常帶著溫和的笑的眼中,此時滿滿的全是厭惡與憤恨。
我說過,我是一個感覺極其敏銳的人,以往封閉的環(huán)境讓我的心思單純無比,我總能很準(zhǔn)確很快捷的捕捉到別人的心思,雖然我從未理會過別人的心思。
在與駱塵凈見第一面的時候,我就看出了他有故事。而現(xiàn)在,故事沒有聽到,卻看到了由那個顯然并不美好的故事帶來的永久印記。
塵凈,塵凈,沾在心上,骨髓上,靈魂上的塵灰,該如何來掃凈?
我低下頭來,小心的擺脫著四哥扣的緊緊的大手,假裝沒有看見駱塵凈的痛苦。
出了大堂,外面圍上來江一葦他們,一看到四哥緊緊拉著我的手,江一葦?shù)难劬Φ傻牧飯A溜圓的,對于我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他顯然是吃了一大驚,以致于他說出來的話都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了:“杜。。。月西。。。這個男人。。。是誰?”
我還未回答,四哥已經(jīng)客氣的回答了:“我是西西的四哥,你又是誰?”不知為何,他卻是更緊的攥住了我的手,他用力太大了,我的手都快被他捏斷了。
江一葦仔仔細(xì)細(xì)的打量了四哥一番,眼光卻也是停在了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上,隨后他果斷抬頭,挑眉道:“哦?你就是那群欺負(fù)杜月西的混蛋哥哥中的一個啊,怎么,錢搶完了又來搶人了?”
四哥淡淡一笑:“這位公子真會說笑,我杜家的事,就不勞煩公子這個外人惦記了,我自己的妹妹,我自然會照顧好的。”
江一葦一臉的挑釁和鄙視:“喲,現(xiàn)在有妹妹啦,當(dāng)初杜月西被掃地出門的時候,你這個哥哥去哪了?”
四哥卻道:“我們兄妹間的事,似乎沒有必要向公子解釋吧,你又是誰啊,用得著你來管這閑事么?”
江一葦胸膛一挺,正氣道:“我是杜月西的保鏢,負(fù)責(zé)保護她的安全的,我警告你啊,你離杜月西遠(yuǎn)點,否則我可不管什么哥哥弟弟的。。。”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張銀票就輕飄飄的落在了他面前,四哥冷冷的聲音隨后傳來:“你武功太差,西西不需要你的保護,你們走吧。”然后,四哥緊緊拉著我,走到一匹紅馬前面,一抬胳膊將我攔腰抱起,又輕輕的將我放到了馬背上,接著他一踩馬蹬,自己也翻身上了馬,雙手執(zhí)轡,雙臂將我擁在懷里,一夾馬腹,馬兒如箭般竄了出去。
我聽到后面?zhèn)鱽砹私蝗敽莺莸牧R人聲。
馬兒跑,風(fēng)兒疾,我縮在四哥懷中,輕聲道:“前面左拐,我?guī)母缛タ次业募摇!?br/>
四哥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來:“西西,四哥想帶你回家,我們的家。”
我輕輕道:“四哥,不要勉強我。”
一只手從我腰上環(huán)了過來,四哥嘆息著將我緊緊抱住。
到了秣馬村,四哥站在我的宅子前面直皺眉:“西西,這也太簡陋了吧,怎么連個匾額都不寫啊?”
“太麻煩。”不太重要的東西,我一向很少考慮,這個匾額也不是非寫不可,可有可無的東西,我是連點力氣都不愿花費的。
四哥一邊隨我往院內(nèi)走,一邊琢磨道:“不寫總覺得不成府第,四哥來給你寫吧,我想想,叫個什么名字好呢?”
他沉思了片刻,興高采烈道:“杜府肯定不能叫了,那就叫西樓吧,好不好聽?等什么時候四哥在院西邊幫你蓋層小樓,這名字就更入了景了。”
西樓。。。
我叫杜月西,四哥叫杜月樓。
洗罷路上的風(fēng)塵,時候尚早,吃不得晚飯,四哥讓我陪他四處逛逛。
這種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除了石頭樹木、枯草衰楊,我還真不知道這個破山有什么好看的。
四哥看的倒也仔細(xì),邊拉著我緩步而行,邊饒有興致的向著空地指指點點:“這個地方雖說地薄了些,景還算不錯,等明年開春,你在院子四周種滿桃樹,春天能賞花,秋天還能吃桃,一舉兩得。你若不嫌臟,樹下還可以養(yǎng)雞,你這里買東西不方便,還是自己養(yǎng)點合適。。。”
看著眉眼含笑的四哥,我忽然有了一種回到了以前的感覺。
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四哥拉著我的手,陪我玩耍,而我,總是默默的跟著他的腳步,聽著他象似自言自語的嘮里嘮叨。
年少的時光容易過,歲月拋閃了童真,換來了我們長大的容顏————還有長大的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