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興,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嗇已甚,非兒女婚嫁,座無賓,廚無肉。然佻達喜漁色,色所在,冗費不惜。每夜,逾垣過村,從蕩婦眠。一夜,遇少婦獨行,知為亡者,強脅之,引與俱歸。燭之,美絕。自言“霍氏”。細致研詰。女不悅,曰:“既加收齒,何必復(fù)盤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問,留與寢處。顧女不能安粗糲,又厭見肉臛,必燕窩、雞心、魚肚白做羹湯,始能饜飽。朱無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須參湯一碗。朱初不肯。女**垂絕,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為常。女衣必錦繡,數(shù)日,即厭其故。如是月余,計費不貲,朱漸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懼,又委曲承順之。每苦悶,輒令十?dāng)?shù)日一招優(yōu)伶為戲。戲時,朱設(shè)凳簾外,抱兒坐觀之;女亦無喜容,數(shù)相誚罵,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漸落。向女婉言,求少減;女許之,用度皆損其半。久之,仍不給,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漸而不珍亦御矣。朱竊喜。忽一夜,啟后扉亡去。朱怊悵若失,遍訪之,乃知在鄰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胄也,豪縱好客,燈火達旦。忽有麗人,半夜入閨闥。詰之,則朱家之逃妾也。朱為人,何素藐之;又悅女美,竟納焉。綢繆數(shù)日,益惑之,窮極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為意。朱質(zhì)于官。官以其姓名來歷不明,置不理。朱貨產(chǎn)行賕,乃準(zhǔn)拘質(zhì)。女謂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禮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將與質(zhì)成。座客顧生諫曰:“收納逋逃,已干國紀(jì);況此女入門,日費無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罷訟,以女歸朱。過一二日,女又逃。
有黃生者,故貧士,無偶。女扣扉入,自言所來。黃見艷麗忽投,驚懼不知所為。黃素懷刑,固卻之。女不去。應(yīng)對間,嬌婉無那。黃心動,留之,而慮其不能安貧。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勞過舊室焉。黃為人蘊藉瀟灑,工于內(nèi)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風(fēng)聲漏泄,為歡不久。而朱自訟后,家益貧;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從黃數(shù)歲,親愛甚篤。一日,忽欲歸寧,要黃御送之。黃曰:“向言無家,何前后之舛?”曰:“曩漫言之。妾鎮(zhèn)江人。昔從蕩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妾家頗裕,君竭資而往,必?zé)o相虧。”黃從其言,賃輿同去。至揚州境,泊舟江際。女適憑窗,有巨商子過,驚其艷,反舟綴之,而黃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綦貧,今有一療貧之法,不知能從否?”黃詰之,女曰:“妾相從數(shù)年,未能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雖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贈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廬皆備焉。此計如何?”黃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誰肯以千金買妾者?其戲言于外,以見其有無。賣不賣,固自在君耳。”黃不肯。女自與榜人婦言之,婦目黃,黃漫應(yīng)焉。婦去無幾,返言:“領(lǐng)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黃故搖首以難之。未幾,復(fù)來,便言如命,即請過船交兌。黃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囑黃郎,即令去。”女謂黃曰:“妾日以千金之軀事君,今始知耶?”黃問:“以何詞遣之?”女曰:“請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黃不可。女逼促之,黃不得已詣焉。立刻兌付。黃令封志之,曰:“遂以貧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倘室人必不肯從,仍以原金璧趙。”方運金至舟,女已從榜人婦從船尾登商舟,遙顧作別,并無凄戀。黃驚魂離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纜,去如箭激。黃大號,欲追傍之。榜人不從,開舟南渡矣。瞬息達鎮(zhèn)江,運資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黃守裝悶坐,無所適歸,望江水之滔滔,如萬鏑之叢體。方掩泣間,忽聞嬌聲呼“黃郎”。愕然回顧,則女已在前途。喜極,負裝從之。問:“卿何遽得來?”女笑曰:“再遲數(shù)刻,則君有疑心矣。”黃乃疑其非常,固詰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則破之,于邪者則誑之也。若實與君謀,君必不肯,何處可致千金者?錯囊充軔,而合浦珠還,君幸足矣。窮問何為?”乃雇役荷囊,相將俱去。
至水門內(nèi),一宅南向,徑入。俄而翁媼男婦,紛出相迎,皆曰:“黃郎來也!”黃入?yún)⒐选S袃缮倌暌咀c語,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間味無多品,玉柈四枚,方幾已滿。雞蟹鵝魚,皆臠切為個。少年以巨碗行酒,談吐豪放。已而導(dǎo)入別院,俾夫婦同處。衾枕滑耎,而床則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媼饋致三餐,女或時竟日不出。黃獨居悶苦,屢言歸,女固止之。一日,謂黃曰:“今為君謀:請買一人,為子嗣計。然買婢媵則價奢;當(dāng)偽為妾也兄者,使父與論婚,良家子不難致。”黃不可。女弗聽。有張貢士之女新寡,議聘金百緡,女強為娶之。新婦小名阿美,頗婉妙。女嫂呼之;黃瑟踧不安,女殊坦坦。他日,謂黃曰:“妾將與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請夫婦安居。”遂去。
夫妻獨居一院,按時給飲食,亦甚隆備。然自入門后,曾無一復(fù)至其室。每晨,阿美入覲媼,一兩言輒退。娣姒在旁,惟相視一笑。既流連久坐,亦還款曲。黃見翁,亦如之。偶值諸郎聚語,黃至,既都寂然。黃疑悶?zāi)筛嬲Z。阿美覺之,詰曰:“君既與諸郎伯仲,何以月來都如生客?”黃倉促不能對,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歸耳。”美又細審翁姑閥閱,及妯娌里居。黃大窘,不能復(fù)隱,底里盡露。女泣曰:“妾家雖貧,無作踐媵者,無怪諸宛若鄙不齒數(shù)矣!”黃惶怖莫知籌計,惟長跪一聽女命。美收涕挽之,轉(zhuǎn)請所處。黃曰:“仆何敢他謀,計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復(fù)歸,于情何忍?渠雖先從,私也;妾雖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歸,問彼既出此謀,將何以置妾也?”居數(shù)月,女竟不返。一夜,聞客舍喧飲。黃潛往窺之,見二客戎裝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凜若天神;東首一人,以虎頭革作兜牟,虎口銜額,鼻耳悉具焉。驚異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測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懼,謀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黃曰:“實告卿:即南海人還,折證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攜卿去,又恐尊大人別有異言。不如姑別,二年中當(dāng)復(fù)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適,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從之,黃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別而歸。黃入辭翁姑。時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歸,黃不聽而行。登舟凄然,形神喪失。至瓜州,忽回首見片帆來,駛?cè)顼w;漸近,則船頭按劍而坐者,霍大郎也。遙謂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謀?遺夫人去,二三年誰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黃舟,跳身徑去。先是,阿美既歸,方向父母泣訴,忽大郎將輿登門,按劍相脅,逼女風(fēng)走。一家懾息,莫敢遮問。女述其狀,黃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開舟遂發(fā)。
至家,出資營業(yè),頗稱富有。阿美常懸念父母,欲黃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來,嫡庶復(fù)有參差。居無何,張翁訪至,見屋宇修整,心頗慰,謂女曰:“汝出門后,遂詣霍家探問,見門戶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無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謂被奸人嫌去,不知流離何所。今幸無恙耶?”黃實告以情,因相猜為神。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賜。至十余歲,母遣詣鎮(zhèn)江,至揚州界,休于旅舍,從者皆出。有女子來,挽兒入他室,下簾,抱諸膝上,笑問何名。兒告之。問:“取名何義?”答云:“不知。”女曰:“歸問汝父當(dāng)自知。”乃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釧束腕上。又以黃金內(nèi)袖,曰:“將去買書讀。”兒問其誰,曰:“兒不知更有一母耶?歸告汝父:朱大興死無棺木,當(dāng)助之,勿忘也。”老仆歸舍,失少主;尋至他室,聞與人語,窺之,則故主母。簾外微嗽,將有咨白。女推兒榻上,恍惚已杳。問之舍主,并無知者。數(shù)日,自鎮(zhèn)江歸,語黃,又出所贈。黃感嘆不已。及詢朱,則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異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為貞。然為吝者破其慳,為淫者速其蕩,女非無心者也。然破之則不必其憐之矣,貪淫鄙吝之骨,溝壑何惜焉?”
[今譯]
朱大興是河南彰德人。他家里很富有,可是非常吝嗇,除非兒女婚嫁,否則座上不會有賓客,廚房里不會有魚肉。而且他行為輕浮,喜歡獵取女色,為了女色,即使花費巨資也在所不惜。每天夜里,他爬墻過村,跟淫蕩的女人過夜。一天夜里,他遇見一位少婦獨自趕路,知道她是逃出來的,就逼著她跟自己一起回家。到家點燈一看,少婦長得美麗絕倫。她自稱姓霍。朱大興詳細地刨根問底。霍女不高興地說:“你既然收留我,何必再盤查呢?要是擔(dān)心受牽連,不如及早讓我離開。”朱大興不敢再問,留下她住在一起。
可是霍女吃不慣粗糙的米飯,見了肉羹又很討厭,必須要用燕窩或雞心、魚肚白做羹湯,才能吃得飽。朱大興無可奈何,盡心侍奉她。霍女又容易犯病,每天要喝一碗人參湯。朱大興開始不肯給,霍女**著,眼看快要斷氣了,朱大興不得已,只好給她喝,喝過之后,霍女的病立刻就好了。于是習(xí)以為常。霍女穿衣服一定要綢緞錦繡,穿了幾天就嫌舊了。這樣過了一個多月,花錢不計其數(shù),朱大興漸漸供不上了。霍女哭著不吃飯,要求離去。朱大興害怕了,又曲意遷就她。霍女常常覺得煩悶,總叫朱大興隔十幾天請一次戲班來演戲;演戲時,朱大興在簾外放個凳子,抱著兒子坐著看。霍女也沒有一絲笑容,經(jīng)常責(zé)罵朱大興,朱大興也不怎么爭辯。過了兩年,朱大興家境漸漸衰落。他向霍女委婉請求減少一點開支;霍女答應(yīng)了,日常用度都減去一半。時間長了,朱大興還是供不起,霍女也將就吃點肉粥,這樣才相安無事;又過些日子即使食物不怎么好她也能吃了。朱大興暗暗高興。一天夜里,霍女忽然從后門逃走了。朱大興悵然若失,四處尋訪,才知道在鄰村何某家里。
何某是個大戶人家,官僚世家的后代,性情豪爽好客,家里通宵達旦,燈火輝煌。忽然有個美人半夜走進房間來。一問,原來是朱家的逃妾。朱大興的為人,何某歷來看不起;又愛慕霍女的美貌,竟把她收留下來。如膠似漆地過了幾天,何某越發(fā)被迷住了,窮奢極欲,像朱大興那樣供養(yǎng)她。朱大興得到消息,就向何某要人,何某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朱大興告到官府。縣官因為霍女姓名來歷不明,不予審理。朱大興賣掉家產(chǎn)行賄,縣官才準(zhǔn)許拘傳何某對質(zhì)。霍女對何某說:“我在朱家,本來就不是明媒正娶的,怕他什么?”何某十分高興、準(zhǔn)備與朱大興對簿公堂。座中有位姓顧的客人勸何某說:“收容逃亡的人,已經(jīng)犯了國法;何況這個女人自打進門后,每天揮霍無度,即使是千金之家,怎么能長久呢?”何某豁然大悟,不打官司了,把霍女送還朱大興。過了一兩天,霍女又逃走了。
有個黃生,本是個窮書生,沒有妻室。霍女敲門進來說自己是從朱家來的。黃生見有艷麗的女人忽然來投奔,又驚又怕,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向來守法,堅決拒絕她。霍女不肯走。對話間霍女顯得嬌媚婀娜。黃生動了心,把她留下了;可是又怕她不能安于貧窮。霍女早早起床,親自操持艱苦的家務(wù),比結(jié)婚多年的媳婦還要勤勞。黃生為人既寬厚又瀟灑,很會博取妻子的歡心,兩人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黃生只是擔(dān)心走漏風(fēng)聲,歡愛不能長久。而朱大興自從打官司后,家境益發(fā)貧窮;又考慮到霍女不能安心,便不再追究。
霍女跟著黃生幾年,兩人相親相愛,感情非常篤厚。一天,她忽然想回娘家,要黃生駕車送她。黃生說:“你過去說沒有家,怎么前后矛盾呢?”霍女說:“以前我是隨便說的。我是鎮(zhèn)江人。過去跟著一個流浪四方的男人,流落江湖,就到了這里。我娘家很富裕,你竭盡錢財前去投奔,她們一定不會虧待你。”黃生聽從了她的話,雇了車子和她一起去。
到了揚州境內(nèi),他們雇了條船,停靠在江邊。霍女正倚在窗口,有個大商人的兒子經(jīng)過,驚訝于她的美貌,掉轉(zhuǎn)船頭,跟在他們的后面,黃生卻不知道。霍女忽然對黃生說:“你家境十分貧窮,現(xiàn)在有個醫(yī)治貧窮的辦法,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從?”黃生問她是什么辦法,她說:“我跟了你幾年,沒能給你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一件沒了結(jié)的事。我雖然丑陋,幸而還不算老,如果有人能給一千兩銀子,你就把我賣掉,這樣妻室、田地、房屋都有了。這個計策怎么樣?”黃生大驚失色,不知她為什么這樣說。霍女笑著說:“你不要著急。天下美女多的是,誰肯花一千兩銀子來買我呢。你就跟外人隨便講講,看看有沒有人想買。賣不賣,當(dāng)然得由你自己決定。”黃生不肯講。霍女自己和船夫的妻子說了,船夫的妻子看著黃生,黃生隨意地答應(yīng)了。船夫的妻子去了沒多久,回來說:“旁邊船上有個商人的兒子,愿意出八百兩銀子。”黃生故意搖頭來為難那人。不一會船夫的妻子又來,說那人答應(yīng)如數(shù)給一千兩,請他馬上過船交兌。黃生微微發(fā)笑。霍女對船夫的妻子說:“讓他先等一會,我囑咐黃郎幾句話,就讓他過去。”霍女對黃生說:“我每天用價值一千兩銀子的身體侍奉你,你今天才知道吧?”黃生問:“用什么話來搪塞人家呢?”霍女說:“請你馬上過去簽署賣身文契,至于去不去,自然是由我自己決定。”黃生不同意簽字。霍女催逼他,黃生迫不得已,只好去了。那人當(dāng)場兌付了銀子。黃生叫把銀子封裹好,作上記號,說:“就因為窮的緣故,竟然真的弄到如此地步,倉促忍痛賣掉妻子。假如妻子一定不肯聽從,我仍然把銀子如數(shù)奉還。”他剛把銀子運到自己船上,霍女已經(jīng)跟著船夫的妻子從船尾登上了商人的船,遠遠地望著他,向他告別,并沒有悲凄依戀的意思。黃生驚得魂不附體,嗚咽著說不出話。一會兒,商人的船解開纜繩,像箭一樣飛駛而去。黃生大聲呼叫,想追上它。船夫不聽,反把船一直朝南開。眨眼間抵達鎮(zhèn)江,黃生把銀子搬到岸上。船夫急忙解開纜繩把船開走了。黃生守著行李悶悶不樂地坐著,不知該到哪里去,望著滔滔江水,就像萬箭穿心。正捂著臉哭著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在呼喚“黃郎”。黃生驚訝地回頭張望,原來霍女已經(jīng)在前面的路上。黃生高興極了,背起行李追上去,問:“你怎么這么快就能回來?”霍女笑著說:“再晚幾刻,你就會產(chǎn)生疑心了。”黃生于是懷疑霍女不是平常的人,再三追問她的來歷。霍女笑著說:“我平生對吝嗇的家伙就破他的財,對邪惡的家伙就騙他。假如我老實跟你商量,你必定不肯,那么從哪里可以弄來一千兩銀子呢?如今繡花錢袋已經(jīng)裝滿,合浦的珍珠又回來了,你慶幸就夠了,刨根問底干什么?”于是雇了腳夫挑著行李,一起往霍家去。
到了鎮(zhèn)江的水門內(nèi),有一座大門朝南的宅舍,他們徑直進去。一會兒,男女老少紛紛出來迎接,都說:“黃郎來了!”黃生進去拜見岳父岳母。有兩個年輕人,向黃生作揖讓座,與他交談,原來他們是霍女的哥哥大郎和弟弟三郎。酒席上沒有多少樣菜,四個玉盤就把方桌子擺滿了。雞蟹鵝魚,都切成一塊塊的。大郎和三郎用大碗勸酒,談吐豪爽。飯后,把黃生領(lǐng)到另一個院落,讓他們夫妻住在一起。被褥枕頭光滑柔軟,而床則用熟皮條來代替棕藤。每天有丫鬟仆婦送來三頓飯,霍女有時整天不出房間。黃生覺得孤零零地住著太苦悶了,三番五次地說要回家,霍女總是勸阻她。一天,霍女對黃生說:“我現(xiàn)在給你出個主意:請你買個女人,為繼承香火著想。可是買侍妾價錢太貴;你就假裝是我的哥哥,讓我父親跟人提親,良家女子不難娶到。”黃生不肯這樣做,霍女一定要他這樣做。
有個張貢士的女兒新近守寡,定聘金一百吊,霍女硬是替黃生把她娶了回來。新娘子小名叫阿美,長得很漂亮。霍女稱呼她嫂子;黃生局促不安,霍女卻十分坦然。過了幾天,霍女對黃生說:“我要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阿姨,過一個多月就能回來,請你們夫妻倆安心住著。”然后就走了。
他們夫妻倆獨住一個院子,飲食按時供給,也很豐盛齊全。可是自從阿美娶進門以后,霍家再沒有一個人到他們房里來過。每天早晨,阿美進去給婆婆請安,說上一兩句話就退出來。妯娌們在旁邊,也只是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就是留在那里坐很久,她們也不殷勤地應(yīng)酬。黃生拜見霍父時,也是如此。偶然碰到霍家兄弟聚在一起閑談,黃生一到,他們就都不說話了。黃生感到很疑惑納悶,又無法向別人訴說。阿美發(fā)覺后,問道:“你既然和他們是兄弟,為什么這一個多月來都像陌生的客人一樣呢?”黃生一下子沒法回答,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這十年來在外地,最近才回到家里。”阿美又詳細詢問公公婆婆的家世門第,以及妯娌們的娘家住處。黃生非常尷尬,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就把底細都抖露出來。阿美哭著說:“我家雖然貧窮,也沒有給人家當(dāng)卑賤的侍妾的,難怪妯娌們鄙棄我,不把我當(dāng)家里人了!”黃生心中驚慌,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跪在地上全聽阿美吩咐。阿美擦干眼淚,把黃生扶起來,反過來問他怎么辦。黃生說:“我怎么敢有別的什么打算呢,想來只有自己一個人離開了。”阿美說:“我已經(jīng)嫁給你了,卻又回娘家去,怎能忍心呢?她雖然先跟了你,卻是私奔;我雖然是后來的,卻是明媒正娶。不如暫且等她回來,問她既然出了這個主意,將怎樣安置我!”過了好幾個月,霍女竟然還沒有回來。
一天夜里,聽見客房里鬧哄哄地在喝酒。黃生偷偷去窺看,只見兩個客人身穿戎裝坐在那里:一個頭上裹著豹皮巾,威風(fēng)凜凜,好像天神一樣;坐在東面的那一個,用虎頭皮做頭盔,虎口銜著他的前額,虎鼻虎耳都齊全。黃生驚異地返回來,告訴了阿美,始終猜不透霍家父子到底是什么人。夫妻倆又疑惑又恐懼,商量著,想到別的地方租房子住,又怕引起霍家的猜疑。黃生說:“實話告訴你:即使霍女從南海回來,當(dāng)面對證,定下了名分,我也不能住在這里了。如今我想帶你走,又怕你父親有別的話說。不如暫且分手,兩年內(nèi)我會再來。你要是能等,就等我;要是想另嫁他人,也聽?wèi){你自己決定。”阿美想稟告父母,跟黃生走,黃生不答應(yīng)。阿美流著眼淚,要黃生立下誓言,這才告別回了娘家。
黃生去向霍女的父母辭行。這時霍女的幾個兄弟都外出了,霍父挽留黃生,要他等他們回來以后再作決定,黃生沒有聽從就走了。他上了船,感到很凄涼,無精打采,失魂落魄。到了瓜州,黃生忽然回頭看見一條帆船飛駛而來;帆船漸漸靠近,船頭上按劍坐著的正是霍大郎。他遠遠地對黃生說:“你急著回家,為什么不和我們再商量一下?丟下夫人一個人走了,兩三年時間,誰能等呢?”說話間,帆船已經(jīng)靠近。阿美從船艙里走出來,霍大郎扶著她登上黃生的船,自己接著又跳回帆船,就回去了。
原來,阿美回到娘家,正向父母哭訴,忽然霍大郎帶著車子找上門,按著寶劍相威脅,逼著阿美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阿美全家害怕得不敢喘氣,沒有人敢攔住問他。阿美講了這段經(jīng)歷,黃生也不明白霍家是什么用意,可是得到了阿美,心里很高興,就開船出發(fā)了。到家以后,黃生拿出銀子來做生意,生活相當(dāng)富足。阿美常常掛念著父母,想要黃生前去探望一下;又擔(dān)心霍女來了以后,為妻妾的名分發(fā)生糾紛。過了不久,張貢士尋訪到黃生家里來了,見到房屋整齊可觀,心里很寬慰。他對女兒說:“那天你出門后,我就去霍家打探,見大門已經(jīng)鎖上,房主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半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一點消息。你母親日夜流淚,說你被壞人騙走了,不知流落何方。如今還好吧?”黃生就把實情都告訴了他,于是大家猜測霍家是神仙。
后來,阿美生了個兒子,取名仙賜。仙賜長到十幾歲,阿美讓他到鎮(zhèn)江去。他來到揚州地界,在旅館歇息,仆人都出去了。忽然有一個女子走進來,拉著仙賜走進另一個房間,放下門簾,把他抱在膝蓋上,笑著問他叫什么名字。仙賜如實告訴了她。女子問:“取這個名字有什么含義嗎?”仙賜回答說:“不知道。”女子說:“回去問你父親自然會知道。”她于是給仙賜梳理發(fā)髻,摘下自己發(fā)髻上的珠花給他戴上;拿出金鐲子套在他的手腕上。還把黃金放進他的衣袖里,說:“拿去買書讀。”仙賜問她是誰,她說:“你不知道你還有一個母親嗎?回去告訴你父親:朱大興死后沒有棺材,應(yīng)該資助他,千萬別忘了。”老仆人回到旅館,不見了小主人;找到別的房間,聽見他和別人說話,偷偷一看,原來是主人以前的妻子霍女。老仆人在簾外輕輕咳嗽一聲,打算向霍女稟告。霍女把仙賜推在床上,一晃就無影無蹤了。向旅館主人打聽,沒有人知道。過了幾天,仙賜從鎮(zhèn)江回到家里,把這事告訴父親,又把霍女贈送的東西拿出來。黃生感嘆不已。待到打聽朱大興的消息,他死了才三天,尸體暴露,還沒埋葬,黃生就厚葬了他。
異史氏說:“霍女是仙人嗎?換了三個丈夫,不能算是貞潔;然而替吝嗇鬼打破吝嗇,讓淫蕩者很快破產(chǎn),可見霍女不是無心的人。不過既然使他破產(chǎn),就不必可憐他了,貪淫鄙吝的骨頭,填進溝壑,又有什么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