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樓,仙字房。
柳風吟手持湖筆,輕沾桌上那方松煙描金墨臺,狼毫筆尖起落,宣紙上便綻開一朵朵玲瓏小楷,一筆一劃頗有大家風骨,能看出下筆者定然是曾用過苦功。
她漫不經(jīng)心地默了一首詠嘆思鄉(xiāng)的詞,末了,像是突然回過神般,皺起一對柳眉,抬手便將那張宣紙團成了一團。
門外傳來老鴇諂媚的聲音:
“柳姑娘,今日是十五……”
“不去。”
她眼神淡漠,毫無猶豫。
瀟湘樓花魁柳風吟,姿色傾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自她五年前來到瀟湘樓,一曲驚鴻舞艷驚四座,樓內數(shù)十位客人當日差點為之大打出手,誰知她卻是翩然而去,誰也沒有看一眼。
而且她脾氣古怪,每月只在初一、十五兩日出門見客,而出與不出,還要看她自己的心情,就連瀟湘樓的老鴇也無法決定她的意思。
于是那一夜,看見的驚為天人、四處宣揚,看不見的則抓心撓肝,聽著他人的形容朝思暮想,以致于柳風吟的名氣越發(fā)越大,直至名震京城。饒是不清楚能不能見到這位花魁,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也仍有無數(shù)人慕名前來,一擲千金,只為窺得佳人芳影。
“柳姑娘,”老鴇仍有些不死心,“范大人與徐大人指了名要見你,徐大人在咱們樓里,一直是大手筆的主兒……”
“……哪個范大人?”
柳風吟突然停下了取出新紙的手。
老鴇眼見著有戲,連忙道:“就是前不久剛剛歸京那位,江南巡撫大人!”
“……”
柳風吟沉默了許久,直到老鴇都有些等急了,方才聽她幽幽道:
“告訴各位大人,待風吟梳洗片刻,便下樓去。”
窗外,十五的月亮正圓,柳風吟聽著樓下隱隱傳來的人聲,襯著自己身旁豆大的燭火,有一瞬間悵然。
柳姑娘。
她被叫做柳姑娘,有多少個年頭了來著?
她的神色黯了黯。
好想聽旁人,再喚她一句“湘湘”啊。
樓下,燈火輝煌的大堂中,戶部侍郎徐智哈哈大笑著:“案已結了,范大人為何還是悶悶不樂?今日咱們來這兒,就是為了放松的!來,莫要拘束,喝!”
范正初勉強笑了笑:“喝,喝!”
如花似玉的美人們縈繞在旁,聲如銀鈴,笑靨嬌媚。
范正初將其中一個看著順眼的拉入懷中,在對方的嬉笑中,摸了一把那酥軟的玉手,心情方才好了些。
自古侄子隨舅,范同好色成性,多半其實是隨他這個舅舅。但他家有悍內,每次出來自在都要打著與旁人應酬的名頭,何況進京這些日子,他怕自己的老底被大理寺那幫人查出來,日日提心吊膽。
此時好容易結了案,又逢徐智邀請,終于能時隔多月地來到這煙花柳巷。只是他心里總縈繞著一絲不安,卻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
若不是因為他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侄子但范同已經(jīng)被他關在府中好生教育,他還專門派了人去鎮(zhèn)國公府道歉,按說那個紈绔世子應當不會再有理由能對他侄子下手……
亦或是那個迂腐的丞相?范正初一想起此人便心中不屑,自己送的無數(shù)禮品,他竟然看都不看便全部拒絕,裝什么清高,給誰看?
但若并非是這兩人,那他又在不安些什么呢……
正思量著,旁邊的徐智問:“范大人可是在擔心……當年的舊案?”
“這,”范正初頓時皺起眉,“慎言啊,徐大人。”
朝政之事,可不是能在這種地方能提的。
卻見徐智瞇起朦朧的醉眼,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低頭以只有范正初能聽見的聲音道:
“當年若不是大人提攜,我便是江南的一介庶民,至死都要與銅臭為伍,穿不了絲綢衣裳……大人提攜,我等可是一刻都不曾忘。”
“放心,范大人,一件舊案罷了,不知道途中經(jīng)手多少人的事情,還愁做不了手腳?”
范正初的神色這才緩開來。
他舉起手中杯盞:“徐大人說的是啊!來,這一杯,我敬你!”
“范大人,先別急著喝,”徐智笑瞇瞇地說,“今日我可還為大人備了一份大禮——”
范正初正疑惑著,卻見樓內客人們齊齊沸騰,他聞聲望去,直接一個身著淺色紗裙、步履翩翩的女子,不緩不急地走下樓來。
她素手如玉,紅唇如朱,眉眼仿佛只應天上有,一顰一笑便是千萬風情,卻偏偏因她過于澄澈的眸子,顯得不是個青樓女子,而是自天上來的謫仙。
范正初登時站起了身,眼瞪得直了。
這便是……京城花魁,柳風吟?
范同現(xiàn)在很慌張。
自他給路域下藥,已經(jīng)過了三日。
雖然舅舅同他說,已經(jīng)派人去給鎮(zhèn)國公府陪了罪,還給他找好了借口——“江南那邊時常有人會在宴會上以藥酒助興,范同本是美意,只是不知京城習俗,才做錯了事情”。
這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范同還是惴惴不安,以至于晚飯都沒吃幾口,便要離桌。
今日范正初有應酬出門,他那向來刻薄的舅母還在晚飯上摔了筷子,范同一想便知道舅舅是耐不住寂寞。看看范正初的逍遙,再對比一番不得不心虛地悶在府中“罰禁閉”的自己,范同就覺得一陣憋屈。
天色漸晚,他嘆著氣走回自己的院子。外面的夜色有些深了,但他屋里居然沒點燈,范同皺眉走進屋,想看看是哪個欠罵的奴才玩忽職守——
他一打眼,便見了一道靜靜立在他屋中的高大身影。
黑衣黑袍,黑發(fā)黑眸,一雙眼睛含著笑意,卻泛著涼薄,仿佛來收魂的無常。
范同直接一個趔趄跪在了地上,滿臉驚恐:“路……路路……”
“范公子,”路域彎下腰,淡淡笑道,“怎么突然行如此大禮,快快起來。”
“先前那事是我做錯了!”范同一眼就看見了他腰上的佩刀,忙大聲道。
路域“嘖”了一聲:“范兄何必如此驚慌?不是都已經(jīng)派人將歉禮送至我府上了?”
他順著范同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腰上的刀,不禁笑了一聲,突然動手拔刀!
范同慘叫一聲,差點沒撅過去,而路域卻是哈哈大笑:“范兄不必害怕,這刀都不曾開刃,又怎能傷人?不過是我平日里巡邏時,用來當擺設的家伙罷了。”
緊接著,路域點起了旁邊的燈盞,暖色的燈光照映出他一如平常的舒朗眉眼,全無半分怒意。
范同這才勉強找回了一絲理智,他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先打量了一番那刀刃,確信真的不曾開刃,這才小心翼翼地問:“路兄當真、當真……不怨我?”
“這話說的,”路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真摯,“我明白,范兄這都是為我著想,我又怎會生氣?”
“那你怎會出現(xiàn)在……”范同欲言又止。
“哦,你說這啊,”路域恍然,“還不是范兄你竟被家里管得如此之嚴,而我近日又正好尋得一樂事,想與范兄一起參加,一時見不到你,只好出此下策。”
“范兄為人仗義,又擅于風雅,這些日我已然認定,范兄才貌俱全,家中又顯赫,堪稱得上是江南第一公子。因此京城盛會,又怎少得了第一公子的參與?那豈不是盛會之損?”
路域笑瞇瞇地閉著眼一通亂吹,將最喜他人吹噓的范同夸得身心舒暢四肢飄飄。
眼見著方才讓自己害怕的人居然對自己如此崇敬,范同只覺得從頭爽到了腳,輕咳一聲:“哪里,哪里,路兄方才是京城俊才,少年豪杰啊!”
兩人滿面春風地互夸了半天,范同只覺得路域同以前并沒有分別,甚至更加親善,不禁放下心來:“路兄,你方才所說的盛會,究竟是關于什么的?”
“哦,那盛會啊,”路域漫不經(jīng)心,“是京中一場拍賣會,我聽聞,此次拍賣品中,有兩個揚州富商養(yǎng)來的瘦馬的身契。”
范同登時就坐直了身子。
瘦馬,是許多富商專門養(yǎng)來賣給別的人家做妾的姑娘,這些姑娘身量苗條、婀娜多姿,寫得一手好字畫,尤其是一對小腳,玲瓏可愛,須得符合“瘦、小、尖、彎、香、軟、正”,才稱得上是上佳。
而揚州的瘦馬則最為出名,也極為難養(yǎng),范同在江南的府中便有個模樣姣好的瘦馬,只是瘦馬大多身體嬌弱,不能遠行,范同幾個月不見美人,自然是想的緊。
如今,這拍賣會竟然有兩個到了年紀的揚州瘦馬等待采擷?此等妙事,他江南第一公子又怎能缺席!
范同豪情萬丈地一拍桌子:“還請路兄告知我拍賣會的地址,我定然要赴會!”
“但……”路域頓了頓,有些憂心,“范兄近日被家里管得如此嚴,身上可還有多余的銀兩?那瘦馬聽聞是極品,身契更是自金百兩開始起拍……”
“我明日便去求舅舅!路兄放心,這點銀錢我范府還是拿得出來的!”范同信誓旦旦。
路域微微一笑。
“那邊提前預祝范兄,抱得美人歸了。”
次日,路域在家中練刀,探子來報,范府舅侄爆發(fā)了一場極其激烈的爭吵。
傍晚,探子再報,范正初主動去了范同的院子。
深夜,三更鼓響,范府的后門開了,一架小小的馬車已在外面等著了,待到人上了車,迅速隱沒在了夜色中。
在房檐上坐了許久的路域拉上了夜行衣的面罩,沖著身旁的幾個同樣穿著夜行衣的路府家丁打了個手勢。
暗巷之中,烏啼腳步輕快地奔了出來,它的蹄子上包了棉花,跑起來幾乎悄無聲息,如同一匹幽靈。
“走。”
路域輕扯韁繩,這一支身著夜行衣的小隊,便緊跟著前方的馬車,迅速隱沒在了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范府的笨蛋們一個接一個的上當啦。
路域:好累,想談戀愛,腦婆抱,烏烏
一更啦,第二更零點后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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