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信箋上的小船圖案徜徉在淚水造就的海洋,被眼淚浸透的熟悉字跡也在輕輕顫抖。
“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這留給她的信上的最后的話,竟然就像曾被她鄙視過無數次的偶像劇、苦情劇的對白。
幸福,是嗎?
唯一的親人已經死了,死得那樣凄慘。
她又憑什么獨自一個人幸福?又有什么資格獲得幸福?
幸福應該是和重要的人一起獲得的啊!
獨自一個人,是絕不會幸福的。
如果不能幸福,那就復仇好了。
對那個人展開復仇。
復仇。
復仇。
復仇。
復仇,才是她的幸福。
【兩年后】
一些沒人碰的蛋糕又被撤下桌來,乘著侍應生沒注意,穿著保潔人員服裝隱身在角落中的歸飛伸手抓了一個,囫圇下肚子。之前聽參加宴會的賓客說做蛋糕的師傅曾在法國待過十余年,在不少五星級酒店做過蛋糕,手藝極為精湛。
但對她那塊兩天沒有任何食物進去的胃來說,從法國回來的不過是一塊因為餓了太久,只覺得吃起來非常好吃,卻又完全吃不出滋味的蛋糕罷了。
食物一開始的作用,也不過是保證人不會餓死。
躲在暗處,歸飛看著穿著華服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的賓客,被他們包圍的舞場中,新郎牽著新娘的手翩翩起舞。
今晚是那個人的婚宴。
那個人和她記憶中的也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又一道菜品被撤了下去,這次是張牙舞爪的大螃蟹。
歸飛本想抓一條螃蟹腿,但由那個人的手下臨時充當的侍應生卻沒好氣地白了一眼穿著清潔工服裝的她,得意洋洋的將還沒有怎么動過的菜倒進垃圾袋。
還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伙人不吃的東西,也輪不到她吃。
那個人,此時一身阿瑪尼,品著美酒,挽著美嬌娘。
今晚,他是新郎。
今夜,是他的洞房之夜。
她卻食不果腹,這兩天只靠涼水硬撐。
真是諷刺。
九年前,這個此刻一身國際品牌的他抱著此刻面黃肌瘦的她,叫她小小鳥。
新郎和新娘的第五支舞開始了。
遠望著今夜幸福的新郎,歸飛在記憶中尋覓,記憶中,這個人很不喜歡跳舞。
“我只和小鳳凰還有小小鳥跳舞。”
在很久以前,他曾對歸飛這樣說。
他違約了。
但又有什么奇怪?
他違背的約定,也不止這個。
今晚,他和新娘跳這么多次舞,是想要證明嗎?
是要證明自己很愛新娘?
還是想證明自己很幸福?
恍惚間,歸飛似乎看見在開滿蒲公英的山坡上,她哭著喊著,望著遠去的面包車。
那天她被拋棄了,拋棄在東南亞的某個偏遠又落后的小村莊。從那天起,每一年蒲公英盛開的時節,歸飛都會爬上那高高的山坡,遙望著遠方,希冀一輛白色的破舊面包車緩緩駛來,帶她回家。
那個時候,她就不再會感覺到孤單。
兩個穿著精美禮服裙的女人在距離歸飛不選的地方竊竊私語,相互抱怨。抱怨今晚的阿拉斯加螃蟹太過于鮮美。她們都吃了兩個蟹腿,肯定又長胖了。
歸飛聽著,心著實一沉。
卻又很羨慕。
這些沒挨過餓的人真幸福。
理了理花錢從酒店工作人員那里借來的過肥的清潔員制服,歸飛在抱怨今晚吃了兩條螃蟹腿導致卡路里超標的對話中,眼巴巴看著侍應生將裝著大螃蟹的口袋丟上垃圾車。
這樣宴會的門口站著清潔員怎么看都有些古怪,但因為戲弄饑餓的歸飛多少也算是一種別開生面的樂趣。那個人的手下倒也沒有為難歸飛。
只是眼神居高臨下。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螻蟻。
從食物的誘惑中脫離,用眼下的處境警告自己一定要定下神,歸飛摸了摸藏在制服下的那把槍。
這是她用最屈辱的手段從一個男人那里弄來的槍。
今夜,不久之后,一聲槍響,一切就結束了。
歸飛看著會場。
今晚,是那個人的婚禮。
鋪滿紅玫瑰的會場。
香檳,紅酒,雞尾酒。
精美的食物。
妖嬈的女子。
還有,正在和美麗的新娘跳舞的幸福新郎。
和記憶中相比,他似乎沒有什么改變,笑容依舊溫文爾雅。
溫文爾雅的惡心笑容。
只是他臉頰上增添了一道長長的傷疤。
還有他的稱呼。
當年,歸飛叫他姐夫。
現在,別人稱呼他為會長——
白虎會會長。
楊義生。
幸福的新郎。
歸飛要殺的人。
用了兩年時間,歸飛用盡一切方法重新回到香港,不過是為了殺掉這個人。
復仇。
唯有復仇,才能讓她從悲哀的漩渦中走出。
舞曲依舊,楊義生卻帶著美嬌娘停下了舞步。雙雙走向角落處的一個年輕男子。
歸飛記得很清楚,這個年輕男子實在第二首舞曲到一半的時候來到會場的。當時門口的白虎會侍應生想要通報,年輕男子卻阻止,只說待會兒會長會看見他。
年輕男子的說話口氣中帶著客人固有的看似恭敬。
眼神中卻只有漠然。
歸飛沒辦法不注意他。
年輕男人留著黑色的短發,中式服裝上有一條刺繡金色飛龍。
穿著中式服飾的這個年輕的黑發男人本應在西式的婚禮上像一個異類。
但自從他一出現,歸飛就有種得這一切本應是這個黑發男人的感覺。
似乎眼前的奢華不是楊義生的婚宴,而是這個黑發男人的家宴。
黑發男人在和楊義生寒暄,看似恭敬。歸飛不清楚這個黑發男人和楊義生的關系,乍一看,這兩人似乎是很好的朋友。
寒暄過,兩人卻匆匆別過。
面對面都滿臉熱情,但當楊義生身子轉過,面若冰霜。
而那個黑發的年輕男子,轉身后依舊笑容滿面,眼眸中似乎充滿了對這場宴會的欣喜。
若不是他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哈欠,歸飛就被他騙了。
這個人厭惡楊義生,就像楊義生厭惡他。
只是,這個人比楊義生更清楚該如何欺騙。
一個連最真摯的眼神都蘊藏著陷阱的男人。
歸飛輕輕笑了笑,笑容中有些嘲弄的意味。
明明是死對頭。
面上依舊談笑風生。
正是所謂的——小孩子不懂的“成年人的世界”。
笑過,歸飛背后泛起一陣冷汗。
那個黑發男人,似乎一直在打量她。
眼神中的情緒,看不真切。而那看不真切的目光卻像一枚長釘,將她死死定在原地,讓她在痛楚中無法動彈。
這個人,難道認識她?
不可能!
她被送去東南亞那個偏遠的小村莊已經快六年了,離開時被迫和過去的朋友斷了一切聯系。
她沒有別的直系血親,和旁系親戚也徹底斷了聯系。
現在的香港應該沒人認識她。
但這個男人的眼神……
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玩味,就像躍躍欲試的貓在打量躲藏在暗處的老鼠。
他,似乎真的認識她。
如果他認識她,除非——
歸飛腦中閃爍而過無數來自前夜的片段。
男人沉重又低啞的喘息聲。
劃過她身體細長又炙熱的手指。
充斥著情】欲的吻。
那夜,那分不清是顫栗,是痛苦,還是快樂的夜。
那歸飛想要忘記,卻總是在不經意間想起的夜。
身體一陣戰栗,歸飛的耳根、臉頰都燙得厲害。
視線所及處,楊義生,他美麗的新娘,賓客,鮮花,食物的香氣,全都一片朦朧。
唯一清晰的,是那個男人的臉。
深邃的眼。
挺拔的鼻梁。
薄唇微微一笑,像是嘲弄,又像是勾引。
歸飛不禁朝后退了一步,險些踩著正巧在身后的一個女賓的腳。
少不了被那個一同男人說話就話音嗲嗲的女賓一頓呵斥。楊義生的手下趕緊過來逼著她給女賓道歉并好生安撫那位女賓。
一番折騰后,再看向會場,那個黑發男人已經左擁右抱,再也沒有看向她這一方。
松了一口氣。
歸飛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
而后,似乎有些失落。
戰栗漸漸消失。
臉頰與耳根依舊燙得厲害。
那夜的記憶不但沒有消去,反而越發清晰明了。清晰明了的像是發生在三秒鐘之前。
那晚她用盡一切不去看那個男人的臉,刻著忘記他的樣子,就是擔心會不自覺去回想。
回想歡~愛后,那個男人輕撫著她的頭。
“我叫王麗成,你叫什么名字?”
“歸飛。”
“歸飛?喔,原來你是一只回家的小鳥啊。”
那個男人摸了摸她的頭,又吻了過來。
歸飛并不排斥,反而很高興——她沒有想到,會有那么一個人一聽她的名字,就明白“歸飛”這兩個詞語的含義。
那一刻,歸飛本想將一切和盤托出。她需要一個宣泄點。
偏偏,男人在這個關口說話了,“你竟然是第一次……早知道我會溫柔點。我認為你一定需要錢,否則不會走這一步。你要多少?還是……”男人微微側頭,“你愛上我了?”
似笑非笑的調侃。
我又不是妓~女!
歸飛本來想大聲怒斥!
但……
妓~女和男人睡覺是要錢。她勾引這個男人是想要另一件她用正當途徑得不到的東西。
本質上,和妓~女也沒有什么區別。
歸飛不再說話,只是輕輕抱住男人。
她想,反正她都要死了。
就當在死前談了一場夢寐以求的戀愛。
所以,歸飛才那么努力忘記他的長相,但沒想到,卻又被他的聲音乘虛而入。
幸好,只是聲音。
看不見,摸不著,似乎比靈魂還要縹緲。
就像是恍惚的相遇和清晰的訣別。
歸飛讓自己沒入黑暗,等待最佳的時機。
婚宴終于結束,新郎和新娘在眾人的祝賀聲中親吻。
歸飛聽著這一切,忽然想起九年前那一天,楊義生賺了第一筆錢,請她和姐姐在當年很貴的一家西餐廳吃飯。她現在都記得,她要了一塊很漂亮的蛋糕。漂亮得她幾乎舍不得將它吃掉。
那晚的曲子是《獻給愛麗絲》,還有蠟燭,玫瑰。
那天晚上,歸飛咬著蛋糕勺子,一臉羨慕地看著半跪在地上的楊義生為姐姐獻上玫瑰花,獻上一枚鑲嵌著藍水晶的銀戒指——姐姐的誕生石是藍水晶。
除此之外,還有誓言之吻——
宣誓永遠不會離開。
永遠深愛。
不論貧窮還是富有,不論快樂還是悲傷,只有死亡才會將他們分開。
就像這一刻,新郎和新娘在眾人的祝賀聲中親吻,他對新娘說的那些話。
新娘的無名指上,偌大的鉆石閃閃發光。
楊義生無名指上的戒指上則鑲嵌了一圈碎鉆。
而歸飛和姐姐,卻陰陽兩隔。
將頭埋入膝蓋,歸飛開始小聲倒數。從21開始。用這種方法,讓自己慢慢冷靜。
宴會終于結束,新郎新娘在門口送客。
人群有些亂。
卻又能找到目標的核心,楊義生。在歸飛看來,這是最好的時機。推著垃圾車,歸飛佯裝不懂規矩的清潔員。
幸好今天當班的全是楊義生的人,不懂大酒店的規矩,不知道清潔員怎么都不會在這種時候出現,都沒有阻攔她。
歸飛拿出槍,對準。
微微一笑。
“永別了。”
永別了。
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