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窗外的白光映到了房中。</br> 宋遠洲太多年沒有再體味過,這種泡在冰水中一般的寒冷。</br> 尤其他記得睡下之前,天氣炎熱,他替小兒忘念和軟軟糯糯的女兒小綿打著扇子,講了會故事,然后叫了在書房畫圖的妻子計英回房休息......怎么一覺醒來,如墜冰窖。</br> 宋遠洲坐起了身來,動身之間牽動的渾身疼痛,他眼皮一跳。</br> 他看向自己,看到瘦削的身形,和銅鏡里面凹陷的臉頰,再看向四周,那些熟悉得滲透著藥味的地方——</br> 歌風山房。</br> 宋遠洲猛然間想到了什么。</br> 在夢里,他從一團迷霧里走過,他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br> 那個自己告訴他,“有些事,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可以消除,如果一切能重來,沒有疼痛與掙扎,就更好了。”</br> 那個自己說完話消失了,宋遠洲走向了迷霧深處。</br> 他看向滿屋的火盆,打開了窗戶。</br> 寒風呼啦一下吹了進來,外面白茫茫一片,房檐下卻掛著嶄新的紅燈。</br> 侯在廊下搓手的黃普看見他開了窗,“呀”了一聲,快步進了屋子。</br> “二爺快關了窗子,別著了涼。”</br> 他說著,行了一禮,臉上喜氣洋洋的。</br> “二爺,上元節(jié)安好。”</br> 上元節(jié)......那個他第一次與他的英英近距離接觸的上元節(jié)?</br> 宋遠洲腳下微動,想要立刻踏出門去,但突然回想起了什么。</br> “若櫻是不是來了?”</br> 黃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br> “是呀,二爺怎么忘了?表小姐前日就來了,正是夫人請來咱們蘇州,觀上元節(jié)燈會的。”</br> 宋遠洲看著門外,風吹得門簾呼呼搖晃。</br> 他笑了。</br> 他當真回來了,回到了他十五歲、計英十三歲那一年的上元節(jié)。</br> 在那一年,他和計英定親又退親,父親身死,若櫻匆忙定親遠嫁揚州,而計家在年底覆滅,計英父母和兩位哥哥身死......</br> 他回來了,回到了這一切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br> 宋遠洲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充斥著熟悉的藥味。</br> 他兩下三下穿上了衣裳,在黃普詫異的目光中走出了房門。</br> 黃普在后面追著他小跑。</br> “二爺,這是去哪兒?二爺還沒用早膳呢!”</br> 宋遠洲回頭朝著他一笑。</br> “去正院一道吃了吧。”</br> 黃普愕然定住了腳步。</br> ......</br> 彼時,小孔氏還住在正院。</br> 宋遠洲到的時候,小孔氏正著人擺了飯桌。</br> 她一眼看見宋遠洲來了,精致的眉眼中透出一絲詫異,眼睛微瞇,眉頭微挑,又在宋遠洲的腳步中不得不迎他。</br> “遠洲怎么起了大早到這里來了?今日且冷呢?你父親同我都不需你這般請安的。”</br> 她這么說,房中有人“咦”了一聲,袖口還沒守好,便轉(zhuǎn)身出了內(nèi)室。</br> 宋遠洲一眼看見那人穿著鴉青色錦袍,一把胡須打理得恰到好處,看過來的眼神滿是關切。</br> 他心中不由地一酸。</br> “父親!”</br> 他一步上前,長鞠一躬。</br> 宋毅一怔,連忙兩手扶起了他。</br> “這是怎么了?”</br> 宋毅手中的溫度穩(wěn)穩(wěn)地傳到了宋遠洲手心,他心中一暖,在宋毅和小孔氏驚訝的目光中穩(wěn)了一穩(wěn)。</br> 他道,“今日是上元節(jié),兒子一早起身便覺得身子輕快了許多,平日甚少來給父親母親請安,今日不能再偷懶。”</br> 他這般說辭,說得宋毅臉上露出了笑來。</br> 他打量著宋遠洲,問他“果真覺得身上輕快了嗎”,又問他這幾日服藥之后,身子狀態(tài)如何。</br> 宋遠洲一一回應他,眼角卻瞥見小孔氏嘴角微微壓了幾分,目光不住地打量著他。</br> 宋遠洲自然談不上一夜之間病痛全無,但腦海中還保留著那一世的記憶,那五年間老太醫(yī)替他調(diào)理身體,如同重塑金身一般用的藥,他都記在心中。</br> 宋遠洲心下定著,目光有神,說話的氣息也比往日平穩(wěn)了些許,宋毅瞧著眼角眉梢都染了喜意,叫了小孔氏一聲。</br> “這次換的方子不錯,也有可能是你請了若櫻過來,連帶著把福氣也帶來了。”</br> 宋遠洲聞言不免好笑了一下,可小孔氏卻愣了一下,才臉皮僵硬地笑了一聲。</br> “正是,不然我請若櫻辛苦過來做什么?可不就是為了咱們遠洲能越來越好么?”</br> 宋毅覺得這般甚好,便叫了宋遠洲坐在身邊一道用飯。</br> 宋遠洲能坐在父親身邊,聽著父親的聲音繞在耳旁,根本不在意小孔氏打量的神色了。</br> 父親也甚是高興,同小孔氏道,“我看遠洲這次,是真的要好起來了,精氣神都不一樣了。從他七歲那年冬天重病一場,我總擔心好不了了,看來這孩子還有些福氣。你說是不是?”</br> 他這么說,看向了小孔氏。</br> 宋遠洲也看過去,可小孔氏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沒有聽見宋毅的話。</br> “什么?”她問。</br> 宋毅奇怪地看她,“昨兒沒睡好么?我說遠洲有些福氣,這這么多年的病要好起來了。”</br> 宋遠洲也在旁替宋毅補充,盯住了小孔氏。</br> “父親說我七歲那年冬天病得重,沒想到如今還能好起來。”</br> 他把“七歲那年冬天”和“好起來”咬的重重的,他幾乎能明顯看到小孔氏臉皮的僵硬。</br> 不過她仍然僵硬地笑著,附和著宋毅的話。</br> 宋毅還有事要出門去,便吩咐宋遠洲小心不要著涼,走之前又叫了小孔氏。</br> “我看你今早精神有些恍惚,不若再歇一會吧,年節(jié)前后確實事多,莫要累病了。”</br> 他聲音溫和而輕柔,宋遠洲聽見宋毅這般同小孔氏說話,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br> 而小孔氏似乎沒什么大的反應,只是表面應和著,送走了宋毅。</br> 宋毅一走,宋遠洲也提出離去,但小孔氏忽的叫住了他。</br> “遠洲啊,難得你今日精神好,咱們母子也好久沒單獨說說話了,我讓人上些茶點,咱們母子也隨便說兩句,好不好?”</br> 宋遠洲聞言挑了眉,上一世他今日沒有來請安,小孔氏也沒有要同他單獨說話。</br> 那是他同小孔氏只有面上功夫,也不過是在旁人面前做戲罷了。</br> 他心下冷笑,說了句“好”。</br> 小孔氏立刻似打起了精神一般,讓人上了茶點,問了他。</br> “若櫻這次來咱們家小住,你覺得她可好?”</br> 宋遠洲道,“自然是好。”</br> 小孔氏卻輕輕嘆了口氣。</br> “我也覺得若櫻好,只不過吧,我看若櫻總有些提不起精神來似得。”她說著,叫了宋遠洲一聲,“遠洲,你可察覺了?”</br> 宋遠洲當然察覺了。</br> 他記得很清楚,那年若櫻來的時候,是有些不情不愿的,但兩人年歲已經(jīng)不小了,快到了成親的年紀,父親和舅父商議讓兩人接觸一番,但他身體不好,舅母一直不想同意這門親事,若櫻也見他身子病弱,又受舅母影響,沒怎么同他說過幾句話。</br> 不過宋遠洲此時,卻回答小孔氏。</br> “有么?兒子沒察覺若櫻有什么不適?難道是蘇州城太冷?”</br> 小孔氏還以為,以宋遠洲的心思,定然能想到孔若櫻的不情愿,怎么能說沒察覺呢?</br> 她一時都不知道怎么說了。</br> 她定了定心,又暗示了宋遠洲兩句,可是,不管她怎么暗示,宋遠洲就是不接招,一味地看不到若櫻的不情愿,好似他十分看好這門親事一般。</br> 小孔氏也不便說得太露骨,心里暗暗不快,又同宋遠洲說了兩句,就讓他走了。</br> 走之前,她又叫了宋遠洲。</br> “今日冷得厲害,遠洲你才剛好些,若是不想去晚間的燈會,母親幫你推了就是。”</br> 宋遠洲看著小孔氏不安的神情,越發(fā)在心里冷笑。</br> “那就多謝母親了。”</br> 話音一落,小孔氏眼睛一亮。</br> 宋遠洲看在眼里,面上不表。</br> 今日是上元節(jié),他有極其重要的人要見,小孔氏他沒空仔細理會。</br> 他一走,小孔氏就差人把孔若櫻叫了過來。</br> “若櫻呀,你表哥今日身子好些了,不過姨母怕他再著了涼,你看晚間的燈會我讓丫鬟陪你去可好?就不要讓他去了。”</br> 孔若櫻在杭州便曉得這個定了親的表哥身子不行,不過來了蘇州覺得也沒那么厲害,但小孔氏這話說的她一顆心又向下沉了沉。</br> 誰不希望自己未來的夫婿是個身體健壯的人?</br> 母親多次因她的親事與父親爭吵,就是擔心這位表哥活不了太久,誰又想嫁過來沒多久就守了寡?</br> 孔若櫻低了低頭,臉色已經(jīng)十分不好看。</br> “還是表哥的身體要緊。”</br> 小孔氏細細看了孔若櫻的臉色,自己的嘴角倒是勾了勾。</br> 她又拉了孔若櫻的手,“若櫻呀,你要理解,等你嫁過來就更得照顧著你表哥些了,他是三百六十天,一天藥也斷不了的,身子虛的厲害,你可多見諒......”</br> 她越說,孔若櫻臉色越白,而小孔氏可就笑了。</br> 她姐姐不是算了極好的一卦,說若櫻能給宋遠洲帶來福氣么?</br> 那么這個福氣,她一定要拆散!</br> ......</br> 小孔氏說了這么一通,連孔若櫻都沒心情再去晚間的燈會了。</br> 但華燈初上的時候,竟有人親自去了孔若櫻暫住的院子。</br> “若櫻,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城里的燈會也開始了,一起過去吧。”</br> 孔若櫻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br> 她見宋遠洲穿了一身寶藍色的錦袍,腰間束了玉石腰封,人是瘦了些,可這樣看去并沒有見什么纏綿病榻的病態(tài)。</br> 她不免驚喜,但想到小孔氏和她母親說的話,也不免有些忐忑。</br> 孔若櫻也想看看蘇州城的風貌,心中搖晃不定地跟著宋遠洲上了馬車,卻又不敢同他過多交流,一副怕被宋遠洲癡纏上的模樣,坐在距離宋遠洲最遠的地方,扭頭向車窗外面看去。</br> 宋遠洲如何不曉得她的心思,這番上車出來,他就是要同她說明白。</br> 他叫了孔若櫻。</br> “表妹同舅母的想法,我也很明白。你我這樁婚事定的太早,也是我母親太過強求。這些年,舅母一直想讓舅父同宋家退親吧?”</br> 孔若櫻被他說得驚詫,不由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如臨大敵地看著宋遠洲。</br> 她那模樣,不禁讓宋遠洲想到了那一世的她。</br> 他心下微微嘆氣。</br> “表妹如實說就好,我也不會勉強表妹同我完成這樁親事。”</br> 他突然把話說得這么明白,孔若櫻眼睛都要瞪了出來。</br> 宋遠洲笑著向她點頭示意。</br> “表妹可以告訴我真正的想法,若是不愿意嫁來蘇州,我會尋家父退親。”</br> 外面初亮的燈光照進了昏暗的車廂里面。</br> 車輪吱呀吱呀作響,與街道上的熱鬧交相呼應著。</br> 孔若櫻腦袋空了一空,半晌情形了過來。</br> 她滿眼都是驚詫和欣喜,“真的?真能退親?”</br> 宋遠洲笑著朝她點頭,“可以。”</br> ......</br> 蘇州城上元節(jié)燈會一向熱鬧,今年更是來了新的知府,把這燈火辦的火熱極了。</br> 孔若櫻得了宋遠洲的承諾欣喜若狂,并不用他陪,自去帶著丫鬟逛了起來。</br> 宋遠洲緩步走在街巷中,向著河畔一個猜燈謎的攤子走去。</br> 流光映在他寶藍色的錦袍上面。</br> 他在那猜燈謎的攤子旁站定,那攤主支了高高的竹架子,上面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籠。</br> 每個燈籠上面都吊著紅紙金墨的燈謎。</br> 燈籠下面站滿了人。</br> 宋遠洲在燈火中尋了安靜的地方,靜靜地等待著一個姑娘,糊里糊涂誤打誤撞地,把燈謎貼在他身上。</br> 可是猜燈謎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br> 攤主把燈謎換了好幾次,那個姑娘還沒有來。</br> 宋遠洲看著街上行人漸漸稀少,不由地皺起了眉頭。</br> 難道他記錯了?</br> *</br> 燈會。</br> 計英站在燈謎小攤旁邊的小橋下猶豫不決。</br> 昨兒晚上,她做了一個夢,那夢說不出的怪異。</br> 今日醒來,她便不敢再去猜燈謎了,更不要說燈謎小攤下面,真的有夢里那個穿著寶藍色衣裳的少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