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二爺和他心愛的表妹在吃茶,計英進來行禮,在兩人的目光中尷尬地站在博古架下。</br> 宋遠洲只當沒瞧見她,繼續同孔若櫻道。</br> “那位曹先生今日晌午果然有時間?到底是專于書畫的,確實比我們知道的多些。表妹怎么認識的?”</br> 孔若櫻說,“曹先生原在我夫家教習小輩書畫,故而認識。我當時在夫家艱難,曹先生還讓小輩們對我敬著些。”</br> 宋遠洲聞言點點頭,“那便多謝曹先生了。”</br> 孔若櫻卻說不用,略有幾分緊張,“表哥不必替我向他道謝,只、只尋常就好。”</br> 宋遠洲看了她一眼,說好。</br> 計英就在旁看著兩人溫聲細氣地說話,低著頭當做自己不存在。</br> 但宋遠洲偏偏叫了她。</br> “計英,你見過幻石林此圖吧?說來聽聽。”</br> 計英見過,七幅圖她都見過。</br> 只不過似蓬園、快哉小筑這些,比較適合初涉造園技藝的人學習,而幻石林風格迥異,往往是父親自己揣摩,最多帶上大哥,沒她什么事。</br> 計英道,“奴婢只記得那圖中綠樹成蔭,綠樹走向似擺陣法,房舍并不多,看起來更似畫作。至于其他,奴婢那時年幼記不清了。”</br> 宋遠洲點了點頭,未作評論,“午間請這位曹先生吃飯,你在旁伺候。下去吧。”</br> 計英下去了,她想到快能打探到幻石林圖的下落。</br> 若是能打聽到幻石林,加上蓬園、快哉小筑,再除去兩張流入宮中一時收集不到的園林園,剩下就只有兩張圖了。</br> 計英還是看好宋遠洲買圖的能力。</br> 剩下兩張圖,估計不會太久就能到手。</br> 計英這么一想,也不在乎伺候宋遠洲和他表妹吃飯了。</br> 他們兩人就是相互喂飯,她也能伺候的下去......</br> 雖然并沒有。</br> 宋遠洲在平江河畔的一家酒樓請客吃飯,孔若櫻沒同宋遠洲有什么親近舉止,反而同那曹先生頗為熟絡,熟絡的有些過分照顧。</br> 計英悶聲履行一個奴仆的職責。</br> 那位曹先生甚是有些清高模樣,在蘇州城人人敬仰的宋二爺面前,也不怯場。</br> 他笑著道,“宋二爺要尋這幅圖,確實問對了人。”</br> 宋遠洲聞言笑了起來,“看來先生知道此圖下落?”</br> 曹先生也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的。只不過這幻石林的圖頗有幾分宿命味道,從誰的手到誰的手,看得是緣分命運時機,下落在何處,倒也不這么重要。”</br> 計英手下給宋遠洲斟酒,聽見這說法手腕輕晃,酒水立刻灑了出來,幸而被身旁的男人一把托住了手肘,才穩了下來。</br> 計英得了男人一記警告眼神,低頭退了下去。</br> 顯然二爺也對那位曹先生的玄乎說法欣賞不來,當下道。</br> “先生說的是,買賣要講究機緣,只不過宋某誠心想買,先生只需告訴宋某,此圖流向何處即可。若是先生知道此圖主家是誰,那就更好了。”</br> 言下之意,你只是提供消息的人,管什么機緣不機緣?</br> 計英深以為然。</br> 只是那曹先生并沒有立刻回復宋遠洲,而是略作沉吟。</br> “宋二爺這么誠心求圖,在下沒有不據實以告的道理。”</br> 他說著,忽的神秘一笑。</br> “那圖,不巧就在在下手中。”</br> 這話一出,計英和宋遠洲皆是一愣,計英感到宋遠洲看向了自己,莫名同她對了個驚訝的眼神。</br> 宋遠洲也不曉得自己為何下意識看向計英,偏偏還被計英看見了。</br> 他尷尬地立刻錯開了目光。</br> 計英也收回目光,仔細盯住了那曹先生。</br> 宋遠洲問,“曹先生此言當真?宋某一直問詢此圖的下落,只曉得在揚州出現,沒想到竟在先生手中。”</br> 那曹先生年紀不大,留著一把小山羊胡,伸手捋了捋,頗有些老成之感。</br> “所以,這幻石林的園林圖就是有宿命之意味。”</br> 話是這么說,但計英實在太過驚訝,這事這么巧嗎?</br> 顯然宋遠洲也有些顧慮,道,“既然如此,先生可將圖帶來了?可給宋某一觀?”</br> 他應該是帶了,計英看見他門外小廝懷里抱了一個畫軸模樣的東西。</br> 計英也想跟著看看。</br> 真沒想到幻石林的圖,這么快就要到手了,雖然不是到她的手,但區別也不大。</br> 計英眼睛發亮,那光亮被宋遠洲捉到了。</br> 他買畫,她這么激動做什么?</br> 那曹先生卻開了口,沒有直接答應宋遠洲。</br> “宋二爺這么急嗎?此時就要看畫。”</br> 宋遠洲一笑,舉杯敬了他一杯,自己一仰而盡了。</br> 他解釋,“先生也講了,此圖最有宿命意味,看的就是機緣。”</br> 那曹先生也把酒水飲盡了,笑著聽宋遠洲繼續說。</br> 宋遠洲卻轉頭掃了計英一眼。</br> “先生可能不知,我這小婢不巧正是曾收藏此圖百年的計家后人,計家家主計青柏之女。她從前,正是見過此圖。”</br> 計英看向曹先生,卻見曹先生聽聞宋遠洲介紹完自己的那一刻,嘴角的笑凝住了,而后不住下垂,極力上翹也翹不起來。</br> 計英琢磨著,她不認識此人吧?</br> 宋遠洲還等著那曹先生關于看圖的答復,曹先生卻突然轉向一旁安靜得孔若櫻。</br> “孔太太怎么沒同我提前說?”</br> 這話問的也沒什么奇怪,但孔若櫻好似被婆母問責的小媳婦一般,立刻緊張了起來。</br> “這......我、我一著急便把這是給忘了,先生莫急,也莫要......”</br> 莫要如何,她沒說完,被那曹先生打斷了。</br> 那曹先生同她笑著。</br> “太太別緊張,我只是想,若是太太提前告知我,今日有計家后人在,我就把那圖帶來了,不就正好能給宋二爺看個安心嗎?眼下卻不巧了,我也不曉得宋二爺這般誠心求圖,便沒有帶在身上。”</br> 他這么解釋,也很合理。</br> 孔若櫻還在緊張,手下緊緊攥著帕子,不住打量曹先生臉色。</br> 計英倒沒在孔若櫻,她就是有一點不明白。</br> 門外小廝抱著的畫軸,不是幻石林的圖?</br> 宋遠洲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只是道可惜,然后特特看了自家表妹幾眼。</br> 他心愛的表妹額頭冒汗,之后連擦了三次,帕子都濕透了。</br> 飯又繼續吃了起來,話題沒有再深入下去,不過多時便散了。</br> 宋遠洲本想留他表妹說話,但表妹不知道著什么急,在那曹先生離去之后也匆忙離開了。</br> 雅間只剩下計英和他兩個人。</br> 計英瞧著男人,男人若有所思。</br> 計英猜他約莫在琢磨曹先生手里的畫,以及表妹奇怪的表現。</br> 他表妹如何計英沒什么興趣,只要宋遠洲別讓她替這位表妹如何,就行了。</br> 她也在琢磨那曹先生手里的畫。</br> 就在這時,有人來了,竟然是茯苓和厚樸。</br> 兩人行了禮,茯苓便道,“二爺還有事情差遣計英嗎?若是無事,不若放她半天休歇。”</br> 這話也就只有茯苓敢說,畢竟茯苓不是真的宋家奴仆。</br> 宋遠洲這才想起來計英,看了計英一眼,又看到了少女眼中的光亮。</br> 他下意識就不想讓她去,但看在茯苓的面子上,默許了。</br> 計英立刻走了,多停留一秒都沒有。</br> 宋遠洲驀地產生了一種感覺——</br> 若是他放她離開宋家,她估計頭也不回地揚鞭打馬離去。</br> 然后,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了......</br> 這一瞬,宋遠洲心頭一陣收縮,她想要收回命令,讓她立刻回來,但是少女早就走遠了。</br> *</br> 計英離了酒樓,再三同茯苓姐弟道謝。</br> “姐姐待我這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報姐姐了。”</br> 茯苓笑著說沒什么,“與我只是順手而為而已。況且我也想多做善事積福,雖然爹娘離世不能復生,但說不定那日就找到了我那走散的師兄......先不說這個了,你這半天空閑難得,不若回一趟族里,反正天黑前回宋家便是了。”</br> 計英再次謝過茯苓,也不再耽擱,立刻直奔舊園后巷而去。</br> 誰料,還未到舊園后巷,被人叫住了。</br> “計姑娘留步。”</br> 計英看到來人,意外了一下。</br> “曹先生?”</br> ......</br> 計英被那曹先生請去一旁的茶館喝茶。</br> 曹先生也不繞彎子,直接問計英。</br> “姑娘可記得幻石林園林圖的模樣?還記得幾成?”</br> 計英記得真不多,只模模糊糊有個大體印象,她實話實說告訴了曹盼。</br> “......那畫精妙,先父常說越看內里越深邃,計英不才,一成恐怕也記不得。”</br> 她這般說,那曹盼略作思索,又問,“那姑娘可記得什么精細之處,比如只有此圖有,而旁的圖沒有的?”</br> 計英好生想了想,搖了頭,“這卻不記得,倒是記得些共同之處。”</br> “共同之處?”</br> “是,計家收藏七幅園林名畫前后近百年,歷代家主都在畫上留有小印,”她直接告訴曹盼,“這園林圖我或許記不清,但計家家主小印我卻記得,每一幅圖都是一樣,在右側邊緣自上而下,由先人到后人。”</br> 她這樣說,曹盼神色難辨了一時。</br> 計英不知他到底問這些做什么,她試著問,“難道先生不確定自己手里的畫是真品?”</br> 那曹盼立刻笑了起來。</br> “怎么會?”但他又道,“若是姑娘肯給我看一看計家快哉小筑的畫,那就更好了。”</br> 計英直接說了不行,“那是族里珍品,不便外示。”</br> 曹盼幾不可察地愣了一下,而后又笑了起來。</br> “理解。”</br> 計英松了口氣。</br> 卻見那曹盼沒再糾纏畫的問題,反倒看向了她。</br> 茶館里有一刻的安靜。</br> 他突然道,“姑娘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吧?我心里很懂得姑娘的感覺,一定是寂寥隱忍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