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歌風山房。</br> 與官府打過招呼，人證物證齊備，宋遠洲便不用操心了。</br> 茯苓在和厚樸在院子里說著話,宋遠洲聽了個大概。</br> 茯苓吩咐厚樸,“這幾日太陽毒，英英臉傷還沒好，再曬到就糟糕了。之前的帷帽丟了,你出去再給她買一頂回來,能遮一遮也好。”</br> 茯苓給了厚樸銀錢，厚樸放下畫筆小跑著去了。</br> 宋遠洲皺著眉叫了黃普,“去金陵城的人還沒回來？”</br> 話音一落，外面就來報，說是去金陵的人回來了。</br> 宋遠洲叫了人上前，宋川特制的藥霜到了他手中。</br> 他瞧了瞧,質地均勻細嫩，透著微微的清香。</br> 他曾聽院子里的丫鬟說計英這兩日敷紅褐色的藥膏，丫鬟們笑話她“臉上跟抹了泥一樣”。</br> 宋遠洲念及此，叫了黃普，“讓計英過來。”</br> ......</br> 小西屋附近,有兩個小丫鬟在晾衣服，嘴里嘀嘀咕咕。</br> “她都沒臉出門了，聽說香浣笑死了,說她的臉廢了,二爺以后再不會看她一眼了！”</br> “可不是嗎？誰會喜歡一個破了相的婢子？”</br> 兩人晾完衣裳轉身要走，一眼瞧見了黃普。</br> “咦？黃大哥,你怎么到這來了？”</br> 黃普呵呵笑了一聲,“替二爺傳話,讓計英姑娘到正房伺候。”</br> 兩個丫鬟吃了一驚，相互看了一眼。</br> 二爺怎么還傳計英伺候呢？</br> 破了相的婢子，還真的把二爺迷住了？</br> 計英卻不這么想，她正偷偷翻看蓬園的圖，想著還有哪些地方欠缺，回頭如何畫更好，黃普就來了。</br> 計英嚇了一跳，趕忙把畫收了起來。</br> 黃普沒瞧見，只是帶了她去見那位二爺了。</br> 蟲鳴啾啾，房中的二爺等來了人，他看過去，果見那巴掌大的小臉上敷了紅褐色的藥膏，如同抹了泥一樣。</br> 呵，葉世星就送來這樣的藥？</br> “二爺有什么吩咐？”計英低著頭問他。</br> 宋遠洲指著窗下的水盆，“把臉洗了。”</br> 計英被他說的一愣，又見他不是說著玩的，只好去了。</br> 紅褐色的藥膏洗下來，臉上的傷立刻露了出來。</br> 那些青紅傷痕還明顯地印在臉上，宋遠洲看得皺眉不止。</br> 說起來，她沒錯，只是被誤傷了。</br> 她在他這里犯下的錯事，他原諒不原諒是一回事，但她被傷，確實是誤傷。</br> 他將藥瓶拿了出來，“換上這個藥。”m.</br> 計英看向那藥瓶，疑惑不解。</br> 宋遠洲，給她藥？</br> 她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宋遠洲被刺了一下。</br> 他瞇起了眼睛，不悅道：“疑惑什么？這是你夫主對你的疼寵。”</br> 疼寵？</br> 就算他這么說，計英還是驚訝。</br> 宋遠洲真的會給她藥霜擦臉？</br> 之前她高燒好幾日，他不都沒給她請醫婆嗎？</br> 難道因為她替他表妹頂了罪名，他心生愧疚？</br> 計英不懂了，但宋遠洲催促她立刻敷上藥。</br> 計英拿過那藥霜打開，清新的香氣飄了出來，是潔白如珍珠粉的藥霜，計英指尖輕蘸了一些涂到臉上，清清涼涼很是舒服。</br> 藥霜白色的質地，還能將傷痕遮去些許。</br> 宋遠洲瞧著她擦了一遍，卻沒有擦到臉頰的一處指甲刮傷。</br> 房里沒有置銅鏡，他忍不住給她指了指，但她很笨，還是擦不到地方。</br> 男人沒耐心了，指尖蘸了藥霜，替她擦上去。</br> 他伸手過來的一瞬，計英下意識躲閃了一下。</br> 這一躲閃，宋遠洲指尖又好像被刺到，頓了一下。</br> 他來了火氣，他干脆一把將少女拉了過來，拉到了懷中。</br> 計英下意識要抗拒，男人箍住了她的腰，迫使她緊貼在他懷中，還想要被他嵌進懷里。</br> 男人氣惱的聲音響在她耳邊。</br> “你夫主今日發了善心，別不識抬舉。”</br> 他聲音火氣十足，計英抿著嘴不動了，默默忍受他。</br> 但男人貼近他臉頰的指尖卻沒有火氣的沖動，他輕輕貼上了她受傷的臉頰，慢慢替她擦了擦藥。</br> 計英訝然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果真是發善心？</br> 宋遠洲只當瞧不見她眼中的疑惑，不去理會。</br> 室內的幽香與藥霜的清香交錯在兩人的呼吸之中。</br> 宋遠洲指尖擦在少女柔嫩的臉頰，看著少女不住地眨巴眼睛。</br> 羽睫扇動，好像向他心頭扇來了一陣風，扇得他心下快跳了一番。</br> 但在這快跳中，不知怎么冒出一絲輕快來，是這些日以來難得的輕快。</br> 連宋遠洲都沒能察覺，他下意識里，好像想讓這一瞬稍稍慢一些，停留一會。</br> 然而事與愿違，外面院中忽的鬧了起來。</br> 有喊聲傳了過來。</br> “表哥！表哥！”</br> 宋遠洲一愣，計英也是一愣。</br> 接著，孔若櫻快跑著奔了過來，撩開簾子闖了進來。</br> 外面的風一吹，幽香與清香頓時散了。</br> 宋遠洲之間稍稍一頓，計英立刻從他指下撤開了去，退開他一丈遠。</br> 宋遠洲來不及問計英如何，只見孔若櫻頭發散亂，哭得慌張，一下撲到他身前。</br> “表哥，求求你，放了曹先生吧！放了他吧！”</br> 宋遠洲英眉倒豎。</br> “若櫻，那廝賣假畫騙我，你如何還要偏袒他？此人決不能放。”</br> 孔若櫻一聽，渾身都抖了起來。</br> “不是假畫！表哥那不是假畫！那是計英陷害他！是計英害他呀！”</br> 計英站在一旁見孔若櫻還在瘋狂指責她，不由地又往后退了幾步，只怕孔若櫻又瘋了起來。</br> 果然，孔若櫻又要瘋了，要跳起，只是宋遠洲反應極快，早早抓住了她的手臂。</br> “若櫻！不要胡鬧！計英說的沒有錯，如今我已經聯系到持真畫的人，那曹盼不過是有幸臨摹過此畫，便以此畫騙我。這事已經水落石出？你如何還能信他？！”</br> 孔若櫻恍惚了起來。</br> 計英大大松了口氣。</br> 宋遠洲眼角掃過她，剛要示意她下去。孔若櫻突然向他懷中撲了過來。</br> 這一下撲得宋遠洲怔住，計英也是一驚，而孔若櫻顫著聲開了口。</br> “表哥，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你要我，我現在就給你！行不行？”</br> 她神情恍惚，手下亂顫，解開了衣帶。</br> 計英傻了眼了。</br> 宋遠洲坐在交椅上，孔若櫻撲在他懷中解開了衣帶。</br> 宋遠洲多愛他的表妹，如今表妹來了，宋遠洲會如何？</br> 計英驚覺自己簡直多余，連忙向后退了幾步，又退錯了方向，便低著頭盡量不打擾到那兩位，匆忙往門外退去。</br> 她這番動作，還是落進了宋遠洲眼中。</br> 宋遠洲只看著她慌亂退出去，非禮勿視地避嫌。</br> 把一個懂進退的奴婢本分做到了極致。</br> 他不知怎么就有些著急，甚至有是一瞬想要叫住她說些什么。</br> 只是他什么都沒說成，計英就退了下去。</br> 宋遠洲心下一陣空蕩。</br> 而孔若櫻還在顫著手解衣裳。</br> 宋遠洲驀然大怒，一把制住了她的手。</br> “若櫻，你這是做什么？！你瘋了？！”</br> 孔若櫻同瘋了也差不多了，她不停地說著，“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你把他放了吧，把他放了吧！”</br> 宋遠洲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表妹。</br> 表妹一直性子柔軟，從小連螞蟻都不敢踩，她乖巧懂事聽話，從來都不惹事，也很少出門，更不會像計英那樣出門跑馬。</br> 甚至她只讀《女訓》《女戒》《女論語》，雜書一概不看。</br> 她是最規矩的姑娘，從不有一絲逾矩，家中親朋都說，“若櫻這樣的才是一個姑娘家該做的，她以后定是相夫教子的賢內助。”</br> 宋遠洲一度也如此認為，他甚至還覺得，讓這樣的表妹嫁給自己這個的病秧子，是虧欠了她。</br> 所以，計英與他的婚事橫插一杠，使得表妹嫁給了后來的夫家，而她夫婿早逝的時候，宋遠洲只覺得對她的虧欠到了極點。</br> 他一直想要彌補，表妹要什么他都能給，但表妹從未開過口。</br> 這次曹盼來了之后，他也想要促成此事，他看得出來，表妹對那曹盼有些意思。</br> 誰想到那曹盼不懷好意，分明就是以假亂真的詐騙。</br> 盡管如此，他也沒有去怪表妹，可表妹的作為實在超出了他的認識。</br> 那日，她竟然沖進雅間掌摑了計英，把計英的臉打得紅腫破相。</br> 今日，更是跑來胡言亂語，說什么要把自己給他，求他放了曹盼。</br> 宋遠洲不可思議地看著孔若櫻。</br> “你被曹盼給控制了？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你告訴我，我給你想辦法。”</br> 宋遠洲猜測是不是孔若櫻無意間犯過什么錯失，被曹盼發現。</br> 甚至他懷疑，會不會和孔若櫻早逝的丈夫有關系。</br> 他低聲引導她，再難堪的事情都可以說出來，沒關系的。</br> 可是宋遠洲猜錯了，什么都沒有。</br> 孔若櫻不住搖頭，眼神迷離。</br> “沒有，什么都沒有，他是帶我出泥潭的人，他說很快就要娶我了，他說他會一輩子對我好，我不能沒有他，沒有他我就沒人要了。我是個沒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婦，沒人要我的！”</br> 宋遠洲聽得頭暈目眩。</br> “誰說的？你是杭州孔家的小姐，怎么成沒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婦了？！怎么就不能再嫁人？縱是不嫁人又怎么樣？家里還能養不起你？！”</br> 可孔若櫻就好似聽不懂一樣，只是哭著罵自己蠢笨克夫，不停地說著。</br> “沒有他，我就沒有希望了，我就得死了！”</br> 宋遠洲看著精神恍惚的表妹。</br> 從前那個乖巧的小女孩不見了，眼下是個瑟縮著抱著一根稻草求生的苦命婦人。</br> 她眼里沒有廣闊的天地，她只有眼前的一根稻草。</br> 她確實被曹盼控制了，但不是拿住了她的錯處，而是拿住了她的魂魄。</br> 她已經沒有自己的思想。</br> 宋遠洲不知道該罵醒她，還是該耐下心來勸慰，他著實沒經過這種事情。</br> 還是繼母小孔氏打發人過來問，宋遠洲冷靜了幾分。</br> 他叫了孔若櫻，“你要不要去姨母處歇一歇？”</br> 孔若櫻哪有心思見別人，她只是扯著宋遠洲，“表哥，你放了他好不好？”</br> 宋遠洲見她還是如此執著，那曹盼控制住她如同控制傀儡，她的一舉一動盡在掌握之中。</br> 他假意安慰孔若櫻說別擔心。</br> “這又不是殺人放火的罪，你先回去，我好生想想怎么給他開脫。”</br> 孔若櫻安心了，宋遠洲又讓人看著她，不要出了岔子。</br> 孔若櫻一走，宋遠洲臉色狠厲起來。</br> 曹盼必須得死。</br> 只是在此之前，最好讓表妹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人。</br> ......</br> 翌日，宋遠洲密切關注著柔園那邊，孔若櫻暫時沒什么動靜，只不過他安排打聽曹盼事情的人還沒有回來。</br> 宋遠洲等著消息，又注意到了小西屋也安安靜靜。</br> 他不知那人的小臉是不是好了些，照理說，宋川的藥霜要比葉世星送的藥，見效十倍不止，若是不見效，他回頭可要好生問問宋川。</br> 宋遠洲只是想看看宋川的藥是否見效，于是把小西屋的人叫了過來。</br> 計英正在把蓬園的草圖謄畫到正經的畫紙上，聽傳喚，連忙藏起了東西過去。</br> 只是她一到那位二爺房里，二爺就準確地說出了她的事。</br> “又畫畫了？”</br> 計英嚇了一跳，難道宋遠洲知道了什么？！</br> 她緊張地想著，被男人抬手招了過去。</br> 計英只能順著他的手走過去。</br> 男人瞧了她兩眼，又把她抱到了腿上來。</br> 計英心虛，怕被他瞧出來端倪，不敢有什么其他表現，低眉順眼地依著他。</br> 她這般柔順，在宋遠洲眼里實屬罕見，他打量著她，少女眉眼盈盈，臉上好多了，紅腫消退下去，只有些青色的印記。</br> 但那小臉上墨跡實在太明顯，宋遠洲忍不住笑了一聲。</br> “你跟厚樸學畫就學畫，做什么還學他，把墨弄到臉上？”</br> 少女睜大了眼睛，好像這才曉得臉上有墨。</br> 她伸手摸，卻不小心碰到了傷口，疼得小小縮了一下。</br> “別亂動。”</br> 宋遠洲連忙將她的手拉了下來，握在手里。</br> 兩人這般親密姿態，不免都想到了孔若櫻闖進來的情形。</br> 尤其宋遠洲，他下意識想要跟她解釋些什么。</br> 可解釋什么呢？</br> 他有必要跟一個小通房解釋？</br> 幽香在從香爐升起，繞在兩人之間。</br> 男人到底什么也沒說，只是抱著少女的手緊了緊。</br> “以后畫畫，不許再把墨畫到臉上。”</br> 計英眨巴眨巴眼。</br> 也就是說，宋遠洲不知道她在畫蓬園的園林圖，對不對？</br> 而且，宋遠洲也默許了她畫畫。</br> 計英眼睛登時一亮。</br> 那光亮像是昏暗中的夜明珠，閃了宋遠洲的眼睛。</br> 宋遠洲心下一陣亂跳，控制不住地亂跳。</br> 這般不受控的情形，令他極不適應。</br> 他將計英從他身上趕了下去。</br> “你去書房把那曹盼的假畫拿來，那畫雖是假的，但畫功倒是不錯。曹盼確有幾分書畫功底。”</br> 計英去了，拿了畫回來，這次再仔細看此畫，突然覺得有些熟悉。</br> 倒不是畫的內容熟悉，而是筆法。</br> 這筆法尤其的熟悉，熟悉到計英好像能看出來曹盼是如何落筆走筆的。</br> 計英盯著一處假山來回看，宋遠洲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這一點上。</br> 幾乎是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抬頭看向了對方，對了個驚奇的眼神。</br> 計英在宋遠洲眼中讀懂了他的意思，宋遠洲更是直接叫了人。</br> “把茯苓姐弟叫過來。”</br> ......</br> 反反復復看著那幅畫，茯苓淚光閃動。</br> “這是我父親自創的筆法，這筆法并不易學，我一直沒學會過，但我知道有兩個人會，一個是厚樸，另一個......”</br> 她哽咽起來，“是我師兄潘江潮！”</br> 厚樸也在旁點頭，他指著畫上的山石筆法，“是師兄。”</br> 計英看著姐弟兩人，想說什么竟說不出口。</br> 她要怎么告訴茯苓，茯苓一直找尋的失蹤的未婚夫，她的師兄潘江潮，就是那個曹盼。</br> 潘江潮......曹盼......</br> 她怎么早沒想到？</br> 宋遠洲臉色也有些不好，但事已至此，應該讓茯苓知道真相，不然下一個被迷惑的人，說不定就是茯苓。</br> 宋遠洲三言兩語將事情說給了茯苓。</br> 茯苓聽得腳下一晃，向后踉蹌了一步。</br> 計英連忙扶住了她，看到她眼中的淚光，心里也跟著酸了起來。</br> “姐姐，別傷心，他不是姐姐的良人。既然不是良人，便也不必為他傷心，姐姐舍了他還有更好的人！”</br> 茯苓忍不住，抱著計英哭了起來。</br> 宋遠洲倒是聽住了計英的話。</br> 不是她的良人，她便不會為那人傷心。</br> 這話說的沒錯，但宋遠洲莫名心下如灌鉛，墜的難受......</br> 茯苓哭了一會，清醒了不少。</br> 茯苓從前不想猜測那些壞處，可眼下她也不得不清醒地認識到，當年曹盼帶著他們家剩下的所有錢，去給父親請大夫看病，如果沒有被大水淹死，為什么不回來？</br> 父親病臥床榻，厚樸尚且年幼，家中只有一個姑娘家撐著？</br> 他為什么不會來？</br> 從他不選擇回來開始，他就不是那個潘江潮了。</br> 茯苓清醒了，擦干了眼淚。</br> 但孔若櫻還沒清醒。</br> 宋遠洲不再等探子的消息，徑直帶著茯苓姐弟，又讓人請了孔若櫻，去了獄中。</br> *</br> 昏暗潮濕的大牢，有老鼠吱吱叫著瘋狂亂竄。</br> 睡在如被水浸濕的草席上，曹盼被打的身上一抽一抽的疼。</br> 宋遠洲還沒撤訴，他已經挨了兩頓刑罰了。</br> 他不能認，認了就要被判流放，最少也是五年，只要他不認，等到宋遠洲撤訴，他就能出來了！</br> 但這一切的關鍵，是要孔若櫻說通她表哥。</br> 曹盼等得心慌，總覺得那寡婦不中用，無趣呆板，連個床都爬不上去，所以他才又在這里受苦！</br> 他思來想去，拔了頭上的簪子給了牢頭，請牢頭去一趟柔園，把那寡婦叫來。</br> 這會，他遠遠地聽見腳步聲，騰地一下就坐了起來。</br> 是不是那寡婦來了？</br> 曹盼遠遠聽見腳步聲就冷笑了三，如厲鬼一樣道：</br> “你這婦人，是不是想讓我死？”</br> 若是孔若櫻在此，定然嚇得渾身顫抖地大聲說著不是。</br> 可來人依然步履平穩，從陰影中走近，走到了曹盼牢房前的一盞幽暗小燈下面。</br> 鴉青靴子進入了光中，銅綠色的錦袍上，腰封中嵌入的玉佩閃了曹盼的眼，他最后看到了來人的臉。</br> 幽暗的小燈照清了來人的面目。</br> 他嘴角噙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笑得曹盼遍體發寒。</br> “宋、宋二爺？”</br> 宋二爺上下打量著他，笑容變得柔和起來，如同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一般，輕聲問他。</br> “那鞭子的滋味不太好吧？多忍著些，我又替你打點了一下刑房，接下來還有更好的。”</br> 若是聽不清的人，還以為這口氣在問客人，“招待不周？”</br> 曹盼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br> 這宋家二爺，是要殺了他嗎？！</br> 曹盼強忍著驚恐，“宋二爺，那畫我不賣了，五百兩我還給你行不行？我再倒賠你一百兩可不可以？！你放了我吧！求你了！”</br> 宋遠洲低聲笑了起來，好像在仔細想曹盼的提議。</br> “這么論起來，宋某還賺了一百兩？倒也不錯。”</br> “是是是！宋二爺一分錢都不虧！還賺一百兩！能把我放出嗎？！”</br> 可惜，宋二爺笑著搖了搖頭。</br> “不成。”</br> 曹盼立刻垮了心態，“那、那要怎樣？！”</br> 宋遠洲說不怎么樣，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對了，我給你帶了位舊人過來，說不定你正想見見。”</br> 他說完，曹盼就見有人又走了過來，他抬頭看去，險些以為自己花了眼。</br> “茯苓？！厚樸？！”</br> 不遠的拐角處，孔若櫻見曹盼當真認出了茯苓和厚樸，也驚了起來。</br> 接著，她便聽到了茯苓的聲音。</br> “師兄，別來無恙？”</br> 曹盼哪里想過，還有一天能再見到茯苓。</br> 當年他揣著茯苓給他的一大筆錢財，忍不住心饞，碰巧遇到了大水，曹盼險些被水沖走。</br> 僥幸逃生，他決定再也不回去了，那個畫匠潘江潮被大水沖走死了，他要改名換姓，拿著這筆錢重新過活！</br> 他用了曹盼的名字，拿著錢想找個地方做個小生意，他會畫畫，又有了錢，日子很快就能過起來。</br> 至于茯苓一家如何，他管不了了！</br> 只是他一個外鄉人，人生地不熟，錢花了不少，卻沒能安穩落腳。</br> 就在這個時候，他遇到了一個找他畫畫的男人。</br> 那男人并不算有錢，但出了定金讓他去蹲守一個舉人老爺家，然后給那家的小姐畫像。</br> 那小姐經常去銀樓綢緞莊買東西，曹盼得了那男人的定金，一共給那小姐畫了五張像，都署上了那男人的名字。</br> 五張像陸續送到那小姐手上之后，某一天，那男人穿金戴銀地來找他結清錢款。</br> 他驚詫于男人暴富，問及如何賺來的錢，那男人笑了。</br> “自然都出在你畫的那個女子身上。我眼下，已經是那家老爺的得意門生，老爺還要把小姐許給我為妻。”</br> 曹盼驚詫，“你要娶那小姐了？一步登天了？！”</br> 可那男人更是笑了。</br> “這老爺科舉二十年也才是個舉人，我娶個舉人的女兒做什么？”</br> 曹盼睜大了眼睛。</br> “舉人的女兒你都不要？”</br> 那男人笑得前仰后合，笑著笑著正經了臉色。</br> “我一窮二白起身，用了一番手段，就能娶到舉人的女兒了。我若是踩著這舉人的肩膀向上爬，你猜我能娶到什么樣的女人？”</br> “你、你還能娶郡主不成？”</br> 男人搖頭晃腦地笑著，“郡主也好，公主也罷，只要有手段，要什么女人都有！女人不過是踏腳石而已。”</br> 曹盼被他說得腦子發暈，但聽見了關竅。</br> “你說手段？什么手段？”</br> 男人笑了，“想學嗎？”</br> ......</br> 曹盼拜了師，跟著那男人學了半年控女的手段，很快翻了身，而后到了揚州教授書畫，做了個西席，很快盯上了孔若櫻。</br> 一個嫁妝豐厚即將大歸的無知寡婦。</br> 后面的一切如他預料的那般，他在孔若櫻處撈了大筆油水，路過蘇州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又讓他接觸到了要買畫的宋二爺。</br> 他跟著師父的學手段的時候，見過那幅幻石林的圖，這可真是天助他。</br> 曹盼只覺兩千二百里從天掉落，馬上就要落在他的衣兜里面。</br> 誰曾想，錢沒到手，他下了牢獄！</br> 他看著茯苓姐弟，又看著宋遠洲，“你們到底想干什么？！”</br> 宋遠洲說不想如何。</br> “我就是想跟你確認一下，你從小家貧吃不飽，被茯苓父親帶回家中教養，后來尹先生將你養大，你說想要娶茯苓報答先生，先生答應了你，于是你與茯苓定了親。是這樣嗎？”</br> 曹盼都快把這些事忘了。</br> 他說是，“是，怎樣？你到底要怎樣？”</br> 他說是的時候，孔若櫻身子便是一顫。</br> 他怎么會說“是”呢？難道不是先生動輒打罵他？而他卑鄙無奈娶了先生的女兒，還是個肥胖癡女？</br> 怎么、怎么會是茯苓？！</br> 孔若櫻想要上前問個清楚，黃普趕緊拉了她。</br> “表小姐稍安勿躁，二爺還有話沒問完。”</br> 計英遠遠站著，也聽得一清二楚。</br> 曹盼嘴里所言的身世，真是和實際情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br> 孔若櫻跟在他身邊這么久，心里定是信他信的緊，若不是茯苓在此，她恐怕更不會相信。</br> 而遠處，宋遠洲又開口問了話來。</br> “曹先生，我再問你，這些日子為何與我表妹一道？你要實話實說，說不定我就放了你。”</br> 曹盼哪里還有討價還價的機會。</br> 眼見著宋遠洲都已經識破了他，說就是了。</br> “事已至此，我也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就是想從令表妹身上弄些錢。一點小錢而已。宋二爺，不至于殺人吧？”</br> 宋遠洲沒有回答他，叫了轉角處陰影里的人。</br> “若櫻，你都聽見了吧？”</br> 孔若櫻好似被凍住了一樣，黃普在她耳邊連聲叫她，“表小姐！”</br> 她猛然回過了神來。</br> 接著，她徑直沖出了陰影，跑到了牢房門前。</br> “盼郎！你說的是什么話？！你不是愛我嗎？你不是說要跟我白頭到老，這輩子只有我嗎？什么錢？為了什么錢？你到底在說什么？！”</br> 她質疑的聲音再大，曹盼也沒有任何動容。</br> 從頭到尾，她只是他控制的對象，撈錢的工具，向上登的墊腳石罷了。</br> 孔若櫻瘋了一樣地搖晃著牢門，曹盼只顧著跪地求宋遠洲饒了他。</br> 宋遠洲看著自己表妹瘋魔的模樣，對著曹盼和氣的笑了笑。</br> “五百兩你拿去，宋某不要了，宋某沒有別的愿望，就是想送你一程而已。”</br> 宋遠洲說完，曹盼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咣當摔倒在了地上。</br> 待他回過神來，又想起了孔若櫻。</br> 他想要命令孔若櫻替他求情，使出千般萬般手段替他求情，但孔若櫻早已被宋遠洲帶走了。</br> 牢籠內外什么人都沒有了。</br> 剛才出現的人和說的話都像是個幻影一樣，曹盼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否真的發生過，或者只是他做的一個夢。</br> 但獄卒來了，把他帶去了刑房。</br> 曹盼一眼看見血污滿滿的刑具，哆嗦著立刻全都認了。</br> “我認！我認罪！我騙了宋二爺的錢！判我流放吧！我認了！”</br> 可是刑房里的獄卒全都笑了。</br> “早做什么去了？宋二爺可是給咱們哥幾個買了好酒好菜，咱們得聽宋二爺的，好生送你上路。”</br> 話音一落，曹盼就被按在了地上。</br> 板子一下下砸在了他身上，曹盼又驚又怕，疼得尖叫，他拼命呼喊，但喊破了嗓子也沒人來。</br> 他后悔了，他不該騙錢，更不該騙女人！</br> 有沒有人能放他出去？！</br> “師父！師父！”</br> 他喊得哪個師父，旁人不得而知，但是這刑房里，不會有人來了。</br> *</br> 孔若櫻病了一場，宋遠洲的繼母小孔氏和宋遠洲的姐姐宋溪過去看她，兩人還不清楚曹盼的事情，只是見孔若櫻眼神空洞，還有些神智不清，怪嚇人的。</br> 小孔氏問宋溪，“川哥兒何時沐休回蘇州，讓他過來給若櫻瞧瞧。”</br> 宋溪搖著頭說不清楚。</br> 宋遠洲說已經請了宋川，“待他沐休自然過來。城里的大夫過來瞧了，說若櫻病得不是特別厲害，但心郁難解，母親和姐姐得閑常來看看她，帶她出去轉轉也好。”</br> 小孔氏也說應該，“到底是在蘇州生了病，病不養好，也不便送她回杭州，平白讓她爹娘擔心。我那兄嫂都是最疼孩子的，要知道她又是守寡又是大歸，眼下又生了大病，還不知道怎么心疼。”</br> 宋遠洲不再多言，讓繼母和姐姐多留心，回了歌風山房。</br> 曹盼此人已經消失了，假以時日，孔若櫻總會忘了他，到時候身上的病還是心上的病，自然都能好了。</br> ......</br> 茯苓到沒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響，只是把小厚樸氣到了，一連幾日畫出來的畫，走筆粗狂好像要將畫紙戳破。</br> 宋遠洲干脆放了姐弟倆幾天假，讓兩人到外面走走散心。</br> 茯苓姐弟出了門，計英便無聊了下來。</br> 宋遠洲瞧著她一心撲在畫畫上，每日勤練筆法認真，當真有一副要把畫學好的架勢。</br> 男人并不攔著她，帶著她看了幾次收集來的圖，她對蓬園極感興趣，每次瞧總能入神，還問他幻石林的真圖能不能買到。</br> 宋遠洲已與那持畫人接觸，買圖并不難，無非價錢問題。</br> 她聽說了，模樣乖順。</br> 乖順模樣瞧得宋遠洲心軟，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總是占據他的心頭，倉促把她趕走了。</br> 沒過兩日，到了早先與計家人約好的、交付快哉小筑園林圖的時間。</br> 這日是個好日子，孔氏帶著孔若櫻去了城外的木塔寺上香。</br> 宋遠洲想了想，也把小西屋里畫畫的人叫出來。</br> 計英穿了一身月白色素色衣裙，原本青紅帶傷的臉，基本已經恢復如初了，只有劃傷的地方還有淺淺的印記。</br> 宋遠洲瞧著暗自點頭。</br> 他跟計英道，“今日你家便要將快哉小筑交過來了，你一同去吧。”</br> 計英低著頭道好。</br> 宋遠洲帶著計英去了和計家約好的茶樓。</br> 這次宋遠洲倒是沒找人從旁見證，反正計家在他手下折騰不出花來，也不敢折騰。</br> 宋遠洲很爽快地就把錢付清了，計家也把快哉小筑的園林圖賣給了宋遠洲。</br> 計英看著計家最后一幅圖，到底也沒能留住，還是讓了出去，心里酸了一酸。</br> 不過聽著桂三叔說，族里的孩子束脩全都交齊了，還有錢翻修了各家的屋子，給幾戶老弱病殘的人家添置了東西，又資助兩人舉業，給族里其余造園師也都疏通門路找了活計做事。</br> 計英心里的難過消散了不少。</br> 眼下是難些，但計家還有希望。</br> 尤其她在宋遠洲這里，宋遠洲要收集圖，她要畫圖。</br> 蓬園和快哉小筑到了他手里，幻石林的真正持畫人也找到了。</br> 計英還聽說，宋遠洲也在打聽其他的圖，除了流入宮里的那兩幅，剩下的兩幅計英很有信心，很快就能到手。</br> 這樣一來，計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算不錯。</br> 交易完成，葉世星偷偷拉著她說話，見她臉好了許多，大松了口氣。</br> “你的臉好的倒是挺快，我就擔心破了相怎么辦？你三哥算是破相了，我不能讓你也破了相。看來我給你買的那藥還成。”</br> 計英點頭，“師兄的藥極好，我就快沒事了。”</br> 她跟葉世星說著，宋遠洲隔著屏風都聽見了。</br> 男人挑眉，剛要插上兩句話，就見有人過來報信了。</br> “二爺，太太傳信過來，說表小姐在木塔寺里丟了！”</br> 宋遠洲不由吃了一驚，“好生生的人，怎么能丟了？”</br> “二爺，太太和寺中師父們快把寺廟翻了一遍，也沒找到表小姐，二爺快過去吧！”</br> 宋遠洲眼皮騰騰地跳了起來。</br> 他叫了計英，直奔木塔寺而去。,,網址m..net,...：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