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謠居的小樓和地道連接處的暗門,吱吱呀呀地響著。</br> 有人止不住驚奇。</br> “還真的有地道。”</br> 這次連宋川都有點懷疑計家在地道里藏人了。</br> 他向桂三叔和葉世星看過去，兩人臉色在幽暗的地道里十足地難看。</br> 尤其葉世星，直接道：“你們不要太過分,若是什么都找不到,我可要去官府理論，你們宋家仗勢欺人，私闖民宅！”</br> 宋遠洲卻似聽不到他威脅一樣,不住向前走著，上上下下打量地道。</br> “這地道定然聯通計家舊園各處院落，上下都安排人手看住,她一定在里面，我一定會找到她！”</br> 桂三叔額頭上都出了汗,葉世星心里也越發焦急了。</br> 計英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甚至一度就從她出身的這片地方墻外走過。</br> 她悶聲不敢發出任何響動，地道和地上全是搜查的腳步聲。</br> 她一面慶幸自己沒有隨手放置東西,留在外面的地道里什么線索，一面屏氣凝神地聽著，宋遠洲一行的腳步聲,已經到了第二道暗門附近。</br> 可這暗門設置之處尤其不易被察覺，起初連她和三哥也經常找不到地方。</br> 宋遠洲一行很快略了過去。</br> 計英大松了口氣。</br> 但是地宮這么大，宋遠洲也不知為何，就停在了水謠居下面，讓人四處搜尋查看，他在這里等待。</br> 他就那么篤定她在水謠居嗎？</br> 搜尋的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br> 葉師兄冷笑的更大聲了。</br> “聽到沒有宋二爺,地宮里也沒有人！你承認吧,英英在你宋家、在你自己建造的歌風山房里,被火燒死了！你應該去找你自己的責任,不要來找我們！”</br> 計英聽到那位二爺又咳了起來。</br> 她以為他會認下，畢竟葉世星還特特從外地找回來一個燒焦的女尸，走水那夜趁亂送了進去。</br> 聽說官府的仵作也去了宋家驗了尸。</br> 宋遠洲憑什么不相信呢？如今搜尋無人，該信了吧？</br> 可她錯了，宋遠洲咳喘的更厲害了。</br> “她沒有死，沒有葬身火海，她定是有預謀地逃了，你們騙不了我，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br> 聲音一落，計英半身發麻。</br> 就在此時，頭頂的地上驟然響起一陣雷鳴。</br> 雷聲在地宮里悶聲轟響。</br> 葉世星恨聲道：“宋遠洲，你不要太過分了。你聽聽這雷聲，你對計家、對計英的所作所為天理不容！你真的夠了！”</br> 宋遠洲卻笑了。</br> “雷電可以劈我，我認，但我計英一定要找到！”</br> 他的執著和篤定令計英心下顫了一顫。</br> 她后背倚著那第二道暗門，心下止不住快跳。</br> 葉世星氣極又斥了宋遠洲，桂三叔也連聲警告。</br> 甚至宋川也催促宋遠洲，“這地道里什么都沒有。既然她不在計家，趕緊回去吧，就要下雨了！”</br> 言罷，腳步聲又靠近了回來，似要路過暗門所在之處，回到與小樓銜接的出口。</br> 計英期盼他們快快走過，快快離開。</br> 可就在此時，她好似聽到了宋遠洲的腳步聲走到了第二道暗門旁。</br> 然后，他停下了腳步。</br> 他問了一句話，計英瞬間把心提到了嗓子口。</br> “計家的地宮會不會還有第二道暗門？畢竟這是計家......”</br> 這話聲音就在暗門偽裝成的石墻外面。</br> 計英渾身僵硬到不敢動彈一下，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躲，他在找，他們之間只有一道石門而已！</br> 她心下發顫。</br> 宋遠洲是發現了什么嗎？</br> 上空的雷聲打斷了她的思緒。</br> 那雷閃好像就劈在了計家舊園的上空，憑空炸開，極其響亮。</br> 宋川的聲音及時出現。</br> “遠洲別鬧了，要下雷暴雨了。計英不會藏在這種地方。更何況以前官府查抄計家的時候，定然都搜過了，哪里聽說有什么第二道暗門，你不要太過疑心，走吧。”</br> 可宋遠洲仍舊站在原地，計英仿佛聽見了他略顯沉重的呼吸聲。</br> 他沒有回應宋川，而是手指在墻面上摩挲，然后，輕輕叩了叩。</br> 咚咚——</br> 計英聽到了叩動的輕響聲，但卻似重拳砸在她心上。</br> 宋遠洲果然開始找了。</br> 不過父親就怕地洞里的暗室被這般輕叩發覺，所以用了十分厚重的石墻石門。</br> 顯然，墻外的宋遠洲也有些猶豫，他不能立即確定墻后面到底是不是空的。他又在周圍敲了幾下墻，聲音沒有什么區別。</br> 計英想，就算宋遠洲猶豫，沒有直接的證據，他還是無法確定墻后面有暗室，更不要說從這里開始找進門的機關。</br> 父親做的很周密，甚至在過道對面也挖出了暗室，那暗室不大，就是為了給叩墻試探的人做出假象。</br> 計英屏氣凝神。</br> 宋遠洲仍舊在左右試探。</br> 天上的雷聲更重了，一聲聲就在頭頂，雨就快下了。</br> 而他在孜孜不倦地反復試探無果之后，并沒有放棄，“我去換一片地方試試，這石墻后面，也許有什么......咳咳......”</br> 宋遠洲要走，葉世星上前一下擋住了他的去路。</br> 葉世星早已忍不住了，他怒目而視。</br> “宋遠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計家和計英到底如何對不起你，讓你在計家落難時袖手旁觀、將計英弄到宋家反復折辱，甚至她已經葬身火海了還不夠，還要來計家舊園翻騰......計英活著你折辱她，死了還要繼續折辱嗎？你是不是還想要將她的尸體拉出來鞭尸？！”</br> 突如其來的怒斥與雷聲一樣重，重的令人頭皮發麻。</br> 那位二爺陡然沉默了下來，他看著葉世星，葉世星也瞪著眼睛看著他。</br> 他忽的站不住了，一聲聲重重地咳了起來，他拿著帕子掩著，咳出了什么沒人知道。</br> 可他開了口，聲音低沉如同頭頂黑云壓下的天，他嘶啞著。</br> “計英沒死，她一定還好好地活著......我不會再折辱她，我只是想找到她而已，之后我會、我會......”</br> “你會怎樣？！你連計家唯一的園子都這般隨意闖入翻找，你還會怎樣？！”</br> 葉世星的話令宋遠洲完全沉默了。</br> 宋川也拍了拍宋遠洲的肩膀，“算了。”</br> 又是一陣沉默。</br> 半晌，計英聽到腳步聲響了起來，一聲聲地遠去了。</br> 雷還在響動，一聲聲催人，地上地下的腳步聲都加快了起來，不多時，幾乎全都撤出了水謠居，就要離開計家舊園了。</br> 計英大松了口氣。</br> 父親周密的設計和葉師兄的話，令她逃過了這一劫。</br> 可就在她要坐下來喘口氣休息的時候，又有一個孤零零的腳步聲走了回來。</br> 那腳步聲令她熟悉到一下就能分辨出，那是宋遠洲無疑。</br> 他怎么又回來了？還要查？！</br> 但他就停在了水謠居院子里，他沒有進小樓也沒有進地道，就站在了院子里。</br> 他就那樣站住了，沒有任何其他人，只有雷聲轟隆作響。</br> 計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br> 雨要下起來了，他不走嗎？</br> 他沒走，還開了口，在轟隆一聲雷鳴之后。</br> “英英，我不信你死了，你一定活得好好的，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看著我，是嗎？”</br> 聲音悶悶地傳到底下。</br> 計英不住抬頭向上看去，宋遠洲就在她上方的地面上，幾乎就在她頭頂。</br> 這么近的距離，地上地下兩人。</br> 計英不開口說話，宋遠洲就不會知道。</br> 他低咳了兩聲，仍舊沖著空蕩的水謠居說著話。</br> “英英，我找你不是為了折辱你，更不是像葉世星說的那樣......我只是心里難受得厲害，我可能只有找到你才能緩解......”</br>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下，又輕笑了一聲。</br> “你不想出來見我知道。那是你放的火吧？那火真的大，我進城第一眼就看見了，火舌竄得那么高......你一定在那把火里逃了，但那大火把我燒了，燒得又痛又清醒，徹底燒明白了。你猜我明白了什么？”</br> 他說的有些語無倫次，可計英還是在他的話后默默問。</br> 什么？</br> 計英抬頭看住了那個傳來聲音的地方。</br> 男人的自答隔著厚厚的地面傳過來。</br> “我明白，我不能沒有你了。”</br> 這話就像是天上的雷電擊在了計英身上。</br> 她露出驚訝不能相信的神情，可在驚訝之下，好像也沒有那么不可想象。</br> 她恍惚了一下。</br> 宋遠洲繼續說著，“你一定不能相信吧？我也不能相信。可這是事實。這感覺其實早已有了苗頭，是我不敢承認罷了。我是懦夫，連這都不敢承認，不敢承認自己把你看進了眼里，不敢承認自己對你上了心，不敢承認、不敢承認我已經沒辦法離開你，甚至，愛上了你......”</br> 他重重地咳喘。</br> 計英沉默地震驚。</br> 天上又是一陣雷鳴。</br> 終于，沉重的雨大滴大滴地砸了下來。</br> 突然間的傾斜而下，砸在地上轟鳴，砸在人身上生疼。</br> 計英倚在背后冷硬的石墻上。</br> 頭頂除了噼里啪啦的雨聲，還有男人的咳嗽聲。</br> 有什么隨著咳嗽聲噴灑了出來，混在雨中落在地上。</br> 計英看不到。</br> 雨水不知是不是落進了地宮里，計英眼角被打濕了。</br> 雨繼續下，沒有人再說話。</br> 直到有人尋到了這里，喊著地上那人離去。</br> 她聽到地面上的那個人最后說了一句。</br> “英英，回來。”</br> ......</br> 宋遠洲走了，所有人都走了，他們從計家的舊園撤離。</br> 計英在石墻上靠了很久，宋遠洲的聲音就在她耳畔反復響起。</br> 宋遠洲，竟然對她有了那樣的感情。</br> 那感情對計英來說太遙遠了，遙遠到好像上一輩子的事情。</br> 那時候在上元節燈會，在他回頭的瞬間，她的心猛然跳動，那種感覺一瞬間將她包圍。</br> 后來他們定親，她以為那樣就是一輩子，直到她被宋遠洲冷落在門前，在風雪中被退了親，那樣的感覺就再也沒有了。</br> 她到了宋家之后，宋遠洲對她欺辱，她不是沒有怨恨，可怨恨久了就什么都無所謂了。</br> 她沒有了從前的感覺，也不再留戀從前的感覺。</br> 宋遠洲是主她是仆，更不要說她在宋遠洲眼里是一切罪惡的始作俑者，她再也沒有了任何旖旎的情思，也不會再有，她只想摹繪園林畫之后離開。</br> 可她順利離開了，宋遠洲卻說，他離不開她，甚至愛上了她......</br> 計英的心沒有一絲的跳動，只是眼睛酸了酸。</br> 她抹掉了，濕意消失了，只剩下迷惑。</br> 她太迷惑了。</br> 愛與恨到底是怎么同時存在于宋遠洲心中？</br> 她說不清楚。</br> 可是，這都和她沒有關系了不是嗎？</br> 她期盼了這么久的離開，忍耐了這么久的逃離，如今終于實現了，她怎么會因為這番話就回去？</br> 宋遠洲和她都弄不清當年的真相，她不知道宋遠洲把她找回去能改變什么，可她不會回去，無論如今的宋遠洲對她是如何的感覺。</br> 就算說她心硬如石，她也不會回去了。</br> 她只想要新的生活，新的開始，新的一切。</br> 計英靜默地站了很久，而后慢慢離開了靠著的石墻，一切如常地洗手給自己弄了些吃的東西。</br> 就算吃食冷硬不那么美味，可如今的她吃的踏實。</br> 只是當轟鳴的雷聲遠去，雨漸漸小了下來，到了黃昏，天亮了，她又悄悄地回到了地上。</br> 可就在地宮暗室的上面，水謠居的地面上，雨水沖刷后仍舊沒有沖洗干凈的草地上，她看到了一些刺眼的東西。</br> 是誰的血。</br> *</br> 凌晨，葉世星避開人眼來到了地宮。</br> 計英什么都不想跟葉世星多說，她只是道。</br> “師兄，宋遠洲既然起了疑，也許我能躲過這一次，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他造園的技藝很高超，如果仔細找，會找到端倪的......此地，不宜久留了。”</br> 葉世星氣憤著要大罵宋遠洲兩句，卻被計英止住了。</br> “算了師兄，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走。這兩天師兄看看什么時機比較好，我偷偷回到地上出城，先離開蘇州再說。”</br> 葉世星也知道保全計英才是最重要的。</br> 他在計英沉穩的語氣下冷靜了幾分，他說好，“我正好要去松江做事，你不若跟我一起過去，相互有個照應，等到松江事了，咱們一起去開封。”</br> 計英想了想，點了點頭。</br> “那就麻煩師兄了。”</br> 葉世星看了她一眼，她神情疲累，整個人也如同這冷而靜的地宮，封閉而冷幽。</br> 葉世星心中一酸，從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個愛笑愛跳的小姑娘會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變成這樣讓人心疼的模樣。</br> “英英，不用謝我，照顧你我心甘情愿。”他不由地說出了口。</br> 計英看過去，葉世星也看過來。</br> 他眼眸中有什么要溢出來，計英錯開了他的目光。</br> 她不知道如何回應，甚至無力回應。</br> 葉世星默了默，也沒有任何的勉強，只是靜靜看了她一會，離開了。</br> 夜很長，計英在冷而靜的地宮床上，睜著眼睛躺了很久。</br> *</br> 正午的蘇州城熱了起來，沒人敢頂著火熱的日頭上街，連趕路經過此地的人，都準備停下來歇歇腳，喝口水。</br> 興遠伯府的車馬經過蘇州。</br> 陸楷從馬車里攙下一個婦人。</br> 婦人身著綾羅頭戴朱釵，卻又不似商戶家中太太那般張揚，通身沉穩氣派。</br> 此婦人不是旁人，正是從金陵前去松江娘家為老父親賀壽的興遠伯夫人，徐氏。</br> 徐氏下了馬車，隨著陸楷去了茶樓雅間休息。</br> 她落定了腳，陸楷便道有些事情要辦，離了去。</br> 他甫一出了茶館，便叫了小廝。</br> “有些日沒來蘇州了。讓人給宋家遞帖子，問問宋二爺今天在不在家，我過去一趟。”</br> 小廝這便要去了。</br> 陸楷又想到了什么，又叫了那小廝。</br> “太醫院特給宮中配得治傷的藥，你先拿給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