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你瞧那個人,有沒有一些眼熟?”</br> 白秀媛指了涼亭,挺著高高的肚子問陸梁。</br> 陸梁看了又看,什么都沒看出來。</br> “有嗎?那姓魏的是你從前在蘇州認識的男人?”</br> 白秀媛噗嗤一下笑出了聲。</br> “爺這話說的,我從前可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若不是為了爺,能出了二門么?更不要說認識什么男人了。爺吃醋了?”</br> 陸梁也笑了。</br> “你以為爺會像你一樣,我攏共就一妻三妾,又不是十房八房的,你也醋來醋去。”</br> 他說著,便要離開。</br> 白秀媛卻道,“爺別玩笑,你看那魏先生想不想蘇州的計家人?”</br> 陸梁瞥了一眼,哼笑了一聲。</br> “確有幾分相像。不過聽說這魏凡星是計青柏妻子娘家侄子,同計家子女有相似之處,不正常么?”</br> 白秀媛聽了,皺著眉頭琢磨了一陣,陸梁不許她磨蹭,叫她趕緊些。</br> “再晚,天就該黑了,讓神仙保佑你生男,也沒得黑天去的吧?”</br> 白秀媛在這件事上不敢怠慢,若不是懷了這一胎,還被大夫說是男胎,陸梁會有耐心陪在她身邊?</br> 他雖然在府里只有一妻三妾,可外面也不是沒有姘頭的......</br> 只是白秀媛最后看向涼亭的時候,恰恰看到陸楷走了過去。</br> 陸楷可沒有妾,葵陽郡主死了之后連妻都沒有,就那么守身如玉。</br> 白秀媛瞧著可真是打心眼里羨慕,誰要給他做妻,可真是太好命了。</br> 她只見陸楷走向了涼亭,神情和緩還帶著些輕柔。</br> 正巧亭內兩小孩鬧騰,一下子撞向了魏凡星,魏凡星被出其不意一撞,向后趔趄了一下。</br> 陸楷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手攔住了那魏凡星,半抱懷中似得,將魏凡星穩住了。</br> 兩人一觸即分,沒有任何拖泥帶水。</br> 但白秀媛瞧著陸楷目光不住落在魏凡星身上,而魏凡星微微垂著頭避開他的眼神,白秀媛禁不住挑了挑眉。</br> 前面的陸梁見她沒有跟過來,已經失去了耐心,一瞇眼睛就要訓斥。</br> 白秀媛哪里還敢再看,連忙追著陸梁去了。</br> 涼亭。</br> 兩個孩子笑著鬧著,計英略略有些尷尬,反倒是陸楷笑瞇瞇的,撩了袍子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br> “魏先生坐吧,小孩子鬧他們的,咱們在此吹吹風,過一陣去水榭,魚宴已經吩咐下去了。”</br> 計英見他自在地說話,想著她雖然尷尬,可若扭捏起來未免不夠大方,于是也靜了靜心,同陸楷如常說話。</br> 兩人說了會話,便帶著兩個小娃去了水榭。</br> 一頓魚宴吃的忘念肚皮圓圓,他一點都不像個客人,跟吃的不多的小弦笨拙地夾菜,一筷子掉了半筷子,剩下的好不容易進了小弦碗里。</br> “妹妹多吃點,長高高。”</br> 小弦還真就給他面子,把他夾得菜全都吃了。</br> 陸楷眼睛彎了起來,“小弦可比平日里吃的多多了,我可真希望,忘念天天在我們家住著,每日都同小弦在一起才好呢。”</br> 他說著,還問忘念,“來伯府和小弦一起住,好不好呀?”</br> 話說到末尾,看了計英一眼。</br> 計英怎么不知他話里有話,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br> 誰曾想,忘念轉著溜溜的大眼睛,忽然說了一句。</br> “陸伯伯,可以讓小弦跟我去我們家住,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每天都讓她多吃半碗飯!我看從前村里就有小孩子家,住著小姑娘,長大了就成親了!”</br> 那不就是童養媳么?</br> 忘念這小家伙,竟然敢讓人家伯府嫡女給他做童養媳......</br> 這話出口,陸楷和計英臉色皆是變了三變。</br> 計英做娘親的,得為自家兒子的話負責任,她趕緊止住忘念。</br> “忘念,你這是從哪里聽來的?不要胡說!”</br> 忘念不懂自己哪里說得不對,小弦更是不明白。</br> 忘念還拉了小弦的手,“妹妹,你不想去我們家么?”</br> 小弦表示,“你家漂亮。”</br> 計英笑著捂了額頭,連聲跟陸楷道歉。</br> 這話若是旁的小孩說,陸楷真的要打人了,但此刻他笑出了聲。</br> 他更計英笑著搖頭。</br> “你這小兒,實在是懂太多了......”</br> 計英也不知,忘念小人兒家家的,腦袋里面怎么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br> 好在陸楷并沒有太介意,反而是忘念這么一鬧騰,把方才陸楷的話里有話沖散了。</br> 天色已晚,計英很快便帶著忘念準備回家。</br> 陸楷抱著小弦相送。</br> 剛走到伯府門口,沒想到與剛回到家的興遠伯陸治通遇在了一起。</br> 陸楷叫著“父親”,小弦叫著“祖父”,兩人皆行禮,計英也不敢怠慢,自報了姓名。</br> 興遠伯陸治通倒是聽說過“魏凡星”,目露興致。</br> “原來是魏先生,聽說魏先生是造園的名家,你胞兄也是軍中的人物,你們兄弟二人一個在園林界一個在軍中,都是橫空出世,真是后生可畏。”</br> 他笑瞇瞇地打量著計英,計英沒想到陸楷的父親竟說出這般贊賞的話,她連忙謙遜說不敢當。</br> 陸治通擺手,“是人才便不要怕這些名頭,本也是自己實打實掙出來的,怕什么呢?”</br> 他說著,看到了忘念身上,又從忘念落回到了計英臉上。</br> “你們父子可都是好相貌,約莫令兄也是吧。不過我聽說令兄常年帶著面具,遮著大半張臉,不知這是為何?”</br> 在這件事情上,計英可不敢怠慢,連忙按照常用的理由說了來。</br> “......家兄打仗的時候被散彈掃過半邊臉,若是不戴面具甚是駭人,于是常年戴著面具示人。”</br> “哦,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被刀劈了臉。”</br> 這話說的計英心下一驚。</br> 難道這興遠伯知道三哥是從前被劈了臉的緣故,才戴了面具?</br> 可她看過去,又見那伯爺神情似平常,不似知道什么事情,言語刺探的意思。</br> 但她也不敢有半點發怔,否認了陸治通的說法。</br> 陸治通便沒有再問下去,說了一句“可惜了”,又同陸楷說了兩句,摸了摸小弦的腦袋,離開了。</br> 計英已經到了門前,讓陸楷不用再送了,陸楷倒是不急著同她告別。</br> “家父倒是挺欣賞你的,今次正好遇上了他,以后你常來伯府,也方便了許多。”</br> 計英可沒有準備再來。</br> 這伯府里還住著陸梁,陸梁是什么樣的人,計英也是一清二楚。</br> 她沒有回應陸楷這話,同他告辭帶著忘念離開了。</br> *</br> 接下來的日子,瑞平郡王的別院正式開工。</br> 計英開始忙碌起來,無暇同陸楷過多交際,反而每天面對宋遠洲。</br> 宋遠洲做起事情來與她一般認真,在這一點上,計英從前在歌風山房就知道了。</br> 只是舉手投足之間,宋遠洲對待她在沒有了從前的冷嘲熱諷和暗含愛恨,他不論是同她說話,還是與她一起做事,前者溫柔有禮,后者尊重商量。</br> 計英在他的言行里,慢慢消掉了許多緊張,也慢慢將很多懸在心中的事情,暫時放到了一旁。</br> 他們像多年的搭檔一般做著事,又比搭檔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br> 計英參不透,她仍舊努力維護著自己魏凡星的身份,就算不在宋遠洲面前護住身份,也要在其他所有人面前立住。</br> 這天,計英和宋遠洲早早地收了工,返回城中。</br> 一連忙了許多天,兩人難得早早回家,又難道連著歇上三日。</br> 若是平常,宋遠洲說順路,送計英到魏家路口便離開了,但這天時間尚早,宋遠洲也同計英一樣,下了王府接送他們的馬車。</br> 計英不知他是何意,略有幾分奇怪地看了宋遠洲一眼。</br> 宋遠洲解釋,“我給忘念又做了個會動的小馬,不知他喜不喜歡。”</br> 他說著,從袖中拿出了一只小馬,四條腿和馬頭馬尾都能動,瞧著栩栩如生。</br> 計英看著那小馬,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到了宋遠洲臉上。</br> 她甚至這些日子忙碌,晚上回到家已經黑天了,第二日又要天剛亮就去別院監工,宋遠洲更是負責下面的地宮和地道,他哪里還有時間去做這會動的小馬?</br> 且看這小馬做工,便是工匠來做,沒有十日也做不出來。</br> 計英細細看向宋遠洲的臉,這張熟悉的俊臉透著些許疲憊,眼中隱有血絲,眼下泛著些青。</br> 所以,他熬夜為忘念做小馬么?</br> 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么,計英竟然眼睛酸了一酸。</br> 照理,別人拿出禮物,合該請他回家。</br> 可計英不想請他回家,尤其現在,她更加不想請他了。</br> 她不知道自己請他回去之后會發生什么,更不知道長此以往,她還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內心......</br> 她要說不,可找不到一個合理的理由,尤其在宋遠洲期盼的神色下面。</br> 計英糾結到難過起來。</br> 就在這時,有人從巷口大步而來。</br> 是陸楷。</br> 陸楷緊繃著神情,卻又在走近的時候,笑了起來。</br> “魏先生怎么再門口等我了?你我之間,這般客氣作什么?回家吧。”</br> 他突然出現,計英事先完全不知道,她稍稍一怔。</br> 陸楷仿佛剛看到宋遠洲一般,呦了一聲。</br> “宋先生也在?宋先生有什么事么?”</br> 他一副替計英當家的樣子。</br> 宋遠洲被他這般問及,心下不免沉了下來。</br> 當年在歌風山房,陸楷就曾經提出要為計英贖身,如今,他好像還在履行著當年的念頭。</br> 宋遠洲并沒有理會陸楷,只是看向計英。</br> 她會請他回家,讓他和忘念見一見么?</br> 然而計英卻避開了他的眼神。</br> 宋遠洲不用她說就知道了。</br> 或許不需要陸楷,她就想拒絕他,離他遠一些。</br> 一陣風吹來,宋遠洲在這漸漸變熱的天氣里,心頭翻著冰河的水。</br> 冰河的水涼得刺骨,而他沉沒在冰河之中。</br> 宋遠洲將小馬叫給計英,低聲到了一句“不打擾了”,轉身離開。</br> 風吹著巷口,那里已經沒有了宋遠洲的身影,連馬車遠去的聲音也消失了。</br> 計英怔怔看了幾息,又低頭看向了手中精巧的小馬。</br> 這么精巧,到底是熬了多少個夜熬出來的呢?</br> 計英睫毛快速地扇動著,深吸一氣收斂了情緒。</br> 陸楷靜靜看著她,沒有再提宋遠洲,卻在外面賣花串的叫賣聲之后,忽然叫了計英一聲。</br> “英英,答應我,我們成親好不好?”</br> 若說從前都是旁敲側擊地問著,這一次,陸楷就這么直喇喇地問了出來。</br> 花串的小攤上有人買花,小攤停在了巷口,清風吹來陣陣花香。</br> 計英在這問話里不知所措。</br> 可在那花串的小攤后面,有人已經盯了計英很久。</br> 那人穿著華美的衣裙,挺著大肚子。</br> 她每隔半月就要去寺廟祈禱自己能生兒子,但她今日路過這巷口的時候,見到了一個熟人。</br> 白秀媛看到了宋遠洲,又隨著宋遠洲,看到了“魏凡星”。</br> 和宋遠洲站在一起的魏凡星,更加令她覺得眼熟了。</br> 到底是誰呢?</br> 她怎么都想不起來。</br> 她就盯著兩人沒有離開,沒多久,陸楷又來了。</br> 陸楷言語里的意思,簡直如同矛頭對準宋遠洲。</br> 這若是一個女子站在兩人之間,白秀媛或許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站在兩人之間的是什么魏凡星。</br> 白秀媛甚至懷疑陸楷和宋遠洲突然都對男人感興趣了。</br> 可她就更迷惑了,帶她終于熬走了宋遠洲,正好花串的小攤過來,白秀媛靈機一動,捧著肚子跟著花串的小攤掩藏到了墻根。</br> 萬萬沒想到,她剛走過來,就聽到了陸楷壓低了聲音的那句話——</br> “英英,答應我,我們成親好不好?”</br> 英英?!計英?!</br> 白秀媛肚子都顫了三顫。</br> 計英當年可是被宋遠洲報到了官府,說她得了急癥沒了的。</br> 現在竟然出現了?!</br> 而且,更嚇人的事,陸楷竟然想要娶計英做繼室!</br> 白秀媛臉都白了。</br> 她想知道計英答應了沒有,可是計英低了頭,什么都沒說,同陸楷一道回了魏家小院,約莫要同陸楷正經說一說此事。</br> 白秀媛得不到后面的消息了,但她已知的事情已經足夠令她沒有閑心在街上逛下去。</br> 當年計英可是給她做過奴婢的,若是計英答應了陸楷,豈不是成了世子夫人?可她是什么身份,她只是興遠伯庶子的小妾,這可讓她怎么活下去?!</br> 白秀媛攥緊了手,顧不得肚子里的孩子不安的動彈,下了決心。</br> 陸楷要娶計英,肯定要給計英安排別的掩人耳目的身份。</br> 那么她干脆就讓計英露出原本的身份好了,以伯夫人徐氏對兒子的期許,怎么會允許陸楷娶一個逃奴呢?!</br> 想都別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