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門口氣死風燈的光亮,映在陸楷的眼中，他在猶豫如何開口的一息之后，敲了門。</br> 陸楷不知道怎么來跟計英說這些事情,他一路上飛奔而來的時候都不知道如何開口。</br> 明明是他在“強求”同她的這段姻緣,他渴望抓到計英身上自由的光亮,可他終于與那光亮失之交臂了。</br> 他在計英萬分疑惑的目光中,說了“對不起”。</br> “我不能和你成親了,當年害了你計家的人，其實是我父親。”</br> 陸楷突然說出這話，房中的燭火噼啪爆了一聲。</br> “世子在開什么玩笑？”計英僵著身子看著他。</br> 連陸楷自己也難以相信,一切好像就是一場戲劇一樣，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全部發生在了他身上。</br> 他竟然愛上了與他父親有殺父之仇的女子。</br> 可轉念一線,一切好像都在冥冥之中早有預兆。</br> 陸楷猶記得和計英第一次見面的原因,不正是因為陸梁要奪取宋家的園林圖嗎？</br> 他當時沒有仔細去想內里的緣由,本以為不過是陸梁這廝惡習難改,加害旁人。</br> 如今想來,約莫是同父親甚至厲王都有些許關系吧？</br> 陸楷看著計英,悲痛在他面上交織。</br> “英英，我沒有開玩笑,是我們陸家對不起你們計家,是我陸楷對不起你......”</br> 燭火劈啪作響了幾次，陸楷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了。</br> “......他應該沒有說謊,如果不是我偷偷潛出來，他也不會讓我見到你。”</br> 計英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什么話才好。</br> 困擾在他們心頭這么多年的秘密，就這么在一夕之間水落石出了。</br> “就是因為我父親說出了你父親的丑事嗎？”</br> 按照陸治通的說法,他曾經請求計青柏不要講出去,可計青柏該是告訴了徐老爺,徐老爺替自家女兒出頭，這才將事情鬧了出來。</br> 可計英皺眉，“我爹是那種不信守承諾的人？”</br> 陸楷搖搖頭，“這件事情，是陸治通做的太絕，與你父親無關，我只能幫你到這里，我必須要盡快回去，不能再耽誤下去了，不能讓他知道我離開過伯府，不然你們就危險了。”</br> 陸楷說完，不敢再停留。</br> 可他看著燭火下面計英的臉。</br> 她沒有上妝，屬于她自己的秀美面龐落進了陸楷眸中。</br> 陸楷看到她小巧的下巴，看到她秀挺的鼻梁，看到了眼眸如水一般被燈光映照得發亮。</br> 他知道，不管是五年前，還是五年后，他都不可能了。</br> 他和她之間隔著的，是鴻溝，是天塹。</br> 他看住了她。</br> “對不起。”</br> 陸楷轉身便走，不敢再停留了，計英跟著他身后一路快步，送他到了門口。</br> 陸楷側著臉不敢看去，看身后那個安靜的女子。</br> 他反身上馬。</br> “計英，再會。”</br> 他走了。</br> 風吹著氣死風燈的光亮搖搖晃晃地在門前打轉。</br> 計英抱了抱手臂。</br> 她向后倚在了門框上，入夜的風清清涼涼。</br>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看著陸楷的聲音深吸了口氣，也說了一聲。</br> “再會。”</br> 陸楷，這個讓她有過短時的依靠，又由著令她錯愕的情誼的男人，把一切謎底帶給了她，然后離開了。</br> 她終于知道了計家敗落的真相，那令計家所有人痛苦不堪的現實，原來就是一個人的仇怨和報復罷了。</br> 計英想到英武又慈愛的父親，想到溫柔又體貼的母親，想到兩位哥哥，想到三哥和她這些年吃過的苦.......她沒有流淚，她只是看向了陸楷離開的方向。</br> 就算這些年她看慣了人世冷暖，可她心中并沒有因此冷卻。</br> 也許就是因為，還有陸楷這樣的人存在吧。</br> 就在下晌，陸楷還幫她讓那個人離開了。</br> 計英又抱著手臂靜默了一會，心緒復雜不知如何表達。</br> 她轉身要走，卻在轉身瞬間看到有人從黑暗的小巷子里走出來。</br> 燈籠的光亮慢慢從他腳下照了上去，最后在他走到門前的時候，照在了他臉上。</br> 計英愣住。</br> 他沒有什么問話，只是上前遞給她一個披風。</br> “夜里風涼，別著涼了。”</br> 計英這么看著他，就這么看著身上滲透著酒氣卻神情平靜的宋遠洲。</br> 她忽然想問他，“宋二爺，你約莫看出來什么了吧？”</br> 宋遠洲怎么能看不出來？</br> 陸楷說了“再會”的時候，他就知道了。</br> 陸楷和計英因為某些原因，已經不可能了。</br> 他談不上驚喜，只是在看向計英的時候心疼起來。</br> 他點點頭，“我看出來了，但是你放心，如果你不喜歡，我不會糾纏你。你也不需要再找一個陸楷擋住我，你只需要對我說走遠點就好了。”</br> 他說的那么明白，幾乎說中了計英的心思。</br> 她也知道，她不需要再找一個陸楷了。</br> 風吹起門前的氣死風燈，光影在地上打了個旋。</br> 宋遠洲又開了口，“英英，從前我不懂的事情，如今都懂了，我愛你，更要尊重你。”</br> 計英看著他手上的披風，男人在說完之后，慢慢收回了手，可又在某一刻頓住。</br> 他向前走了一步，“夜涼，要披上披風嗎？”</br> 計英安靜著沉默著。</br> 宋遠洲眼中忽然抖出了一絲光亮，他張開手臂要將披風披到了她身上。</br> 可在他伸手過來的時候，計英躲開了。</br> “宋二爺，愛與不愛，對你來說還那么重要嗎？”</br> 宋遠洲手下一頓。</br> 他回答，“重要，如果沒有愛，我的內心是空蕩而又孤寂的。”</br> “可我不這樣想。”計英的語速微快，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目色露出倔強。</br> 明明從下向上看著那個男人，可卻如同直視一般令人錯不開眼。</br> “沒有了愛也就沒有了痛，不是挺好嗎？”</br> 在這話中，宋遠洲神色難辨了一時。</br> 他還是搖了頭，“可是唯有愛，能撫平傷痛。”</br> “是嗎？”</br> 計英聞言閉了閉眼，又慢慢睜開。</br> 她什么都不再說，準備轉身離開。</br> 宋遠洲在她抬腳離開之前，叫住了她。</br> “英英，披風拿著吧，夜里涼。”</br> 計英怔了怔，宋遠洲將披風放進了她手中，轉身又融進了漆黑的小巷中。</br> .......</br> 計獲沒有在家。</br> 那個被他抓到的陸家的俘虜，趁著人不注意咬舌自盡，計獲抓了他去找大夫醫治，還想從他口中弄出真相。</br> 而知道了一切真相計英坐在忘念的床邊，替小人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扇。</br> 過去的一切好像被扇子扇起來一樣，懸浮在計英眼前。</br> 計家被抄家敗落，舊園火勢連天；她和三哥拼命逃脫，躲在橋下不敢出聲；之后被抓，在白家忍受白秀媛打罵，白四哥相幫；再后來在歌風山房過起了陰晴不定的日子，伴隨著的事宋遠洲若即若離的愛意；</br> 某一日，她一把火燒了小西屋，跟著陸楷的馬車飛奔出城；可還是被宋遠洲找了回去，他抱著她不肯松手，說他明白了，她是他不能離開的人；她不想再給他一點機會，他卻從她身上渡了劇毒在身，終于三哥歸來，一箭射向了宋遠洲，帶走了她，而宋遠洲宣布離世了......</br> 扇子的風一下一下扇在忘念身上，又扇在計英心頭。</br> 五年過去了，她以為她忘了，可如今被這扇子一扇，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歷歷在目。</br> 原來她沒有忘，或者說，一直都刻在她心上。</br> 計英倚在忘念的床頭，小人兒睡得香甜。</br> 她看著他的小臉，忽然想起了自己為什么要這個孩子。</br> 或許是因為宋遠洲那時在她眼中已經死了，她留下孩子也沒什么，也或是因為，她口中狠狠說著如果懷了一定會流掉，可心里卻滿是不確定。</br> 她當時并不是告訴宋遠洲她不會和他有聯系，而是告訴她自己，她要離開。</br> 她不要再有一點對那個男人的情意了，她一定要斬斷地徹徹底底，這樣才能重新生活下去。</br> 可她不知道為什么，就在三哥問她是否流掉這個孩子的時候，計英腦中全是那個人奮不顧身的樣子。</br> 他口中說著厭惡，卻奮不顧身地替她擋下了陸梁的散彈；他眼中滿是嫌棄，可在她中了毒箭之后，替她吸掉了毒血；還有小孔氏的劇毒，他也過到了自己身上......m.</br> 什么人，敢用自己的性命來賭？</br> 計英是從刀尖下逃出生天的人，她更曉得何為生命的寶貴。</br> 而那個男人，卻一次又一次地豁出性命為了她。</br> 她不是個木頭人。</br> 當有人兩次三番豁出自己的性命就救下她，她不會因為那個人做過令她難過的事情，就真的能夠在生命面前無動于衷。</br> 她心頭纏著太多東西，無人訴說。</br> 宋遠洲曾經傷害過她，也愛過她、為她舍棄過生命不止一次。</br> 他痛苦著糾結著，她一錯不錯地都看在了眼睛里面。</br> 起初，她也以為自己可能抽離著看待，可在宋遠洲一次又一次地奮不顧身之后，那糾結同樣滲到了她的心頭。</br> 那天三哥問她還要不要這個孩子，她想了很久。</br> 最后，她告訴三哥，“留下這個孩子吧。”</br> 孩子留了下來，她給他取名叫做“忘念”。</br> 計英想想也覺得很怪異，留下這個孩子又取名忘念，到底是要記著，還是要忘了呢？</br> 計英眼下想來，也忍不住露出諷刺的笑。</br> 從前她沒有想過，因為她以為宋遠洲真的死了，可現在，他又出現在她面前，計英好似被攪進了命運的旋渦。</br> 如果五年后的這個人，還是從前那樣的宋遠洲，她會和以前一樣，選擇離開不會回去。</br> 可現在的宋遠洲讓她猶豫了。</br> 計英從他身上幾乎看不到從前的影子了。</br> 可這個男人仍然說著愛她，愛她沒有變，但她能接受這份心意嗎？</br> ......</br> 翌日一早，天還沒亮，三哥就回來了。</br> 計英一夜都沒睡下，亂糟糟的念頭，關于陸楷，關于那個人，關于這些年的生離死別，一直在她心頭纏繞著。</br> 計獲見她坐在廊下，神情恍惚，連忙走過來問她。</br> “英英，這是怎么了？”</br> 他忽然看到了她手上的披風。</br> “這不是你的披風吧？”</br> 計英這才看到三哥。</br> 她說不是，“宋遠洲的。”</br> 計獲聞言沉默了一下，倒也沒有很意外。</br> “我猜也是，他和從前不太一樣了，我有時候都在想，是不是有人假扮了宋遠洲。你知道的，我從前一直都不喜歡他，覺得他性子陰冷。”</br> 計英說是，“哥哥曾經說過他性子冷不易相處，我起初是不信的，后來確實認識了徹底。”</br> 計獲嘆了口氣，但想到那時候的事情，同計英的感覺并不一樣。</br> “如今再想從前，那時候的事情恍若隔世......”</br> 他說著，突然抬頭看向了計英，“但是我看到的現在的宋遠洲，不是病弱的他，也不是陰冷的他，或許，我們都應該重新認識他。你以為呢？”</br> 計英意外地看向了自己的哥哥。</br> 計獲卻突然笑了，伸手指了計英身后，指著那個悄悄從房中邁著小短腿走過來的小人兒。</br> “想聽大人說話？”</br> 忘念被抓了垂頭喪氣，“還是被舅舅看到了。”</br> 計英叫了忘念問他，“睡醒了，你想過來聽我們什么？”</br> 忘念睜著大眼睛，聲音小小的。</br> “孩兒想聽娘親和舅舅，說那個宋先生。”</br> 計英和計獲不免對了個眼神。</br> 計英蹲下身來，將忘念抱了起來。</br> “那你告訴娘親，你喜歡那個宋先生嗎？”</br> 忘念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br> “喜歡。”</br> “為什么？”</br> “因為他會做會動的小馬和小木人。”</br> “就因為這個？”</br> 忘念想了想。</br> 太陽從東面升了起來，陽光漫過小院，暖暖地照在每個人身上。</br> 忘念說，“因為他懷里很暖。”</br> *</br> 計英把陸楷深夜到來說的話，全都告訴了計獲。</br> 計獲聽后，一拳砸在了茶幾上。</br> 茶幾發出吱嘎一聲響，裂成了兩半，塌在了地上。</br> 聲音嚇得院中跳繩的忘念跑過來問，“舅舅怎么了？”</br> 計英說沒事，連忙將他哄了出去。</br> 她關了門叫了計獲，“哥哥，那陸治通為了一己私欲泄憤，聽陸世子意思，不會放過我們兄妹，”她說著，往窗外不安的小人兒身上看了一眼，“還有忘念，他也不會放過的。”</br> 計獲攥緊了手。</br> “真是沒有想到，原來是他，這么多年追殺我，不曾想自己卻暴露在了兒子的口中。倒是陸世子，是個心中明亮的人......</br> 此事倒也不用著急，我們都以魏姓為名行走，他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立刻找到機會戳破我們。反而瑞平郡王一直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厲王手下神神秘秘地做事，眼下知道了，竟然是君王的親家，不知道又是如何心情。”</br> 計獲說著，冷笑了一聲。</br> “恐怕葵陽縣主的死，沒有那么簡單。”</br> 計獲這么一說，計英才想到了這個地方。</br> 她心下泛寒，“那陸治通，手段實在太過陰險了。”</br> 計獲哼了一聲，當即站起了身來。</br> “此事我們其實并不為難，待我去告知瑞平郡王，且看那陸治通還要如何隱藏狐貍尾巴。”</br> 他說著，忽然覆到了計英的耳邊。</br> “皇上的愛妃懷了身孕，若是這一胎是皇子，那就沒有厲王什么事情了，你放心吧，照顧搞忘念和你自己，不要亂跑，朝中之局一日復雜過一日，至于我們計家與陸治通之間的恩怨，說不定很快就有個解決了。”</br> 計英說是，慢慢攥緊了手。</br> “計家的血債，不能讓他輕易逃脫。”</br> 兄妹兩人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力量，計獲起身離開，吩咐了人加強防衛，立刻去了瑞平郡王的府邸。</br> 只是他午間回來的時候，臉色突然變得極其難看。</br> 計英眼皮騰騰跳了兩下，快步走到了計獲身前。</br> “哥哥，出了什么事了？”</br> 計獲疲累地閉了閉眼睛。</br> “瑞平郡王得知陸治通的事情，也很震驚，可是，宮里方才傳出來消息給郡王，說那妃子的胎沒保住，沒了。”</br> 計英深吸了口氣。</br> “那豈不是，厲王又有了更多的機會登上皇位？”</br> 室內陰沉，如同黑云壓城。</br> 計獲沉重地點了點頭。</br> 計英一陣沉默。</br> 難道就讓他們在厲王和陸治通手下，永遠也不能翻身，只有被宰割的份兒嗎？她和三哥，兩個出自造園世家的人，對朝堂的風霜刀劍，真的就沒辦法抵抗嗎？</br> 忘念又怎么辦？</br> 計英一下想到了那七幅園林圖。</br> 那園林圖里到底有這什么秘密呢？讓祖輩保存了這么多年？</br> 那秘密關聯著皇宮，非同小可，是否有機會替他們翻盤？</br> 那七幅圖，宋遠洲已經集齊了六幅，但他們還沒有從中得出解密的辦法。</br> 計英突然直起了身子。</br> “我去見宋遠洲。”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