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意識到自己做錯了,薛繼明就越是對吳萱草放不開手。他不能在犯了那么多錯誤之后，卻什么都沒得到,所以最近對吳萱草纏得很緊，而對方也終于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br> 有二房老太太做媒,又有吳萱草盛名在外，老太君不好拒絕這樁婚事,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吳萱草是個孤女,下定之事皆由二房老太太去辦,想來再過幾天,二人就能成為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br> 薛繼明坐在堂上,目光卻時不時掃向?qū)γ妫@訝道：“我觀杏林春門庭十分寥落,這卻是為何？”</br> 替他奉茶的醫(yī)者諷笑道：“還能為何，醫(yī)術(shù)不精唄。二公子怕是不知道，方才那位林大夫還死活攔著一名病人，不讓人家來咱們萱草堂就醫(yī)，說是鄭大夫開錯了藥。咱們鄭大夫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真是什么話都敢說！”</br> “為了搶生意,可不得卯足了勁兒往前沖？她那家醫(yī)館開張大半月了，一單生意也沒有，只零星幾個買藥的，一天十個銅板都賺不到,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倘若能嘩眾取寵,從咱們鄭大夫手底下?lián)屪咭粋€病人,或許能揚名立萬呢？”另一名醫(yī)者調(diào)侃道。</br> “揚名立萬？我看是遺臭萬年！什么病人都敢搶，她真是瘋了！那位大嫂的腸胃炎癥已經(jīng)十分嚴(yán)重，吳大夫說再晚來一兩天就會胃穿孔，屆時開什么藥都白搭，定是治不好的。她把人搶走，卻又束手無策，這豈非在殺人？”</br> “是啊，畢竟年紀(jì)小，不知道輕重。不過話說回來，胃穿孔是什么病癥？”</br> “胃穿孔就是胃部炎癥完全潰爛，破開一個孔洞。到了這個地步，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難救。”</br> “原來如此，吳大夫懂得真多！”</br> 兩名醫(yī)者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開了，薛繼明卻聽得直皺眉。看見吳萱草領(lǐng)著一名病患走出隔間，他連忙說道：“小草兒，林淡能治好我大哥的雙腿，可見醫(yī)術(shù)絕對不差。她說你們誤診了，你們最好探查仔細了再說。”</br> 吳萱草最厭煩聽見林淡的名字，皺眉道：“病人喝了師父開的保和湯，腹痛當(dāng)場就消去了，如何是誤診？你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br> 兩名醫(yī)者見二公子維護的人竟然是林淡，當(dāng)即不敢開腔了，但是在心底深處，他們對林淡的輕視與不屑，卻更為濃重。</br> 萱草堂外發(fā)生的事，漸漸被百姓傳揚開來，鄭哲頭上又多了一項“用藥如神”的事跡，而林淡則成了襯托他的丑角，不斷被人提起并大加諷刺。她開的杏林春生意越發(fā)冷清，而萱草堂的門檻卻差點被病人踩破。</br> 京城里的達官貴人一旦有個什么頭疼腦熱，必定會派遣馬車來萱草堂接二位大夫前去會診，拒絕了他們的那位腸癰病人則主動找上門來，說是答應(yīng)他們的治療方案。</br> 鄭哲與吳萱草大喜過望，一面拿出生死契，讓病人家屬簽字，一面徐徐說道：“我們會剖開病人的肚皮，把爛掉的腸子割掉，然后再縫合起來。少則半月，多則一月，病人就能完全康復(fù)。”</br> “這樣真的能治好嗎？”病人家屬看見契約書上寫著“生死自負”四個字，便又猶豫了。</br> “能治。你放眼看看整個中原，能治好腸癰的大夫有幾個？先前我與吳大夫治好了一位腹中長瘤的病人，采用的也是這種方法，他現(xiàn)在好好的，你們?nèi)羰遣恍牛梢匀ニ覇枂枴编嵳茉捨凑f完，外面就吵嚷起來，十幾個拿著棍棒鋤頭的壯漢試圖沖進萱草堂打砸，還有兩人抬著一塊門板走在最后，一名婦人躺在板子上，不停往外吐血。</br> 鮮血灑了一路，活似不要錢一樣，被血滴濺到的路人有的閃避，有的唾罵，還有的跟來看熱鬧。有那記性好的，指著婦人說道：“我認得她！她不是前兩天來萱草堂看病的那位大嫂嗎？當(dāng)時因為她，杏林春的大夫還與鄭大夫起了齟齬，說是鄭大夫開錯了藥，延誤了這位大嫂的病情。”</br> “看這情形，莫非杏林春的大夫竟是對的？”旁邊幾人完全不敢相信鄭神醫(yī)竟會出錯。</br> “誰知道呢？看看再說。”</br> 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把整條街都堵上了。那婦人已然變成了一個血人，胸口的起伏微不可查，竟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眼看著就要不行了。她的丈夫和兒子帶著一群鄉(xiāng)人趕到京城，舉起棍棒打砸萱草堂，口里詛咒唾罵，十分憤怒。</br> 林淡聞聽動靜走出來，目光掃過那名婦人，表情卻無動于衷。她勸也勸了，攔也攔了，弄成現(xiàn)在這樣，實是與她無干。</br> 鄭哲和吳萱草匆匆趕到，看見渾身染血的婦人，表情驟變。</br> “不應(yīng)該啊！吃了我的保和湯，她的病應(yīng)該早就好了，怎會嚴(yán)重至此？你們回去之后是不是沒有持續(xù)給她用藥，或是改了我的藥方？”鄭哲一邊把脈一邊急問。</br> “每天三服藥，我們沒有一服落下！”壯漢怨毒道，“我婆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償命！”</br> “既如此，你們可是在我家的藥房抓的藥？若是貪便宜，去了別的藥房抓藥，我們可不能保證那保和湯始終有效。”吳萱草推脫道。</br> “放你娘的狗屁！當(dāng)初我們直接在萱草堂抓夠了七天的藥，我婆娘回去之后吃了兩服，肚子又開始疼痛，我堅持讓她吃完，結(jié)果她便開始吐血，竟是止都止不住！你們是不是在藥里下了毒？我要去衙門告你們謀害人命！”</br> 壯漢舉著鋤頭殺過來，兩名學(xué)徒連忙去攔，唯恐他傷到東家。吳萱草早已派人給薛繼明送了信，薛府的家丁很快便來，她倒也不怕。</br> 鄭哲冒著被打死的風(fēng)險跑到婦人身邊，給她把脈，憂慮的表情已完全被驚懼取代。完了，這人先前來時還只是發(fā)了一些炎癥，如今卻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若是嘔血之癥止不住，不出一個時辰她就會咽氣！</br> 壯漢見他面色大變，本就熬紅的雙眼幾欲流出血淚，懷抱著最后一絲期望問道：“我婆娘可還有救？”</br> “我先替她止住嘔血之癥再說。”鄭哲勉力維持住鎮(zhèn)定。</br> “那你還不快開藥！”壯漢厲聲催促。</br> 鄭哲連忙沖幾名學(xué)徒擺手：“去煎解穢湯，速速送來！”</br> 幾名學(xué)徒飛奔而去，見此情景，林淡搖頭嘆息：“又錯了。”話落徑直回了杏林春，懶得再看熱鬧。</br> 卻沒料有好事者一直在觀察她的一舉一動，高聲喊道：“鄭神醫(yī)，林大夫說你又錯了！”</br> 鄭哲心頭一陣急跳，卻沒有時間去理會這些閑言閑語，而是拿出一套銀針，一一扎入婦人的要穴。</br> 壯漢猛然扭過頭，朝杏林春內(nèi)看去，卻見林淡已掀開竹簾去了后院，根本不想管這件事。想起她之前的告誡，壯漢心緒翻騰，猶豫不定，卻見銀針一入自家婆娘的穴位，她竟停止嘔血和抽搐，已然恢復(fù)了一些生氣，這才打消去杏林春求醫(yī)的念頭。</br> 鄭哲抹掉額頭的冷汗，心道一聲好險。所幸他這些天對內(nèi)勁和針灸的結(jié)合運用有了一些新的見解，否則今日定會身敗名裂。嘔血之癥止住了，這人一時半刻還死不了。</br> 吳萱草看見他立竿見影的針灸之法，目光微微一閃。</br> 圍觀的路人表情一個比一個緊張，顯然已看入了神。直到此時，他們才吐出一口濁氣，贊嘆道：“到底是鄭神醫(yī)，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能活命！”</br> “吐血吐成那樣，他幾針下去就能止住，手法著實是精妙！”</br> “起死回生，莫過于此！”</br> 在路人的盛贊中，一名學(xué)徒端著一碗湯藥跑出來，咋咋呼呼地喊道：“快讓一讓，解穢湯來了！這可是救命的藥，撞灑了你們誰負責(zé)？”</br> 眾人連忙退至兩旁，讓他過去。鄭哲接過藥碗，親自喂入婦人口中，言之鑿鑿地道：“解穢湯能解腐毒，一碗下去，她腸胃中的破潰立刻就能得到抑制。待我拔.出銀針，你們便把她抬進去，我們慢慢治療，不要著急。”</br> 一群鄉(xiāng)民已冷靜下來，目光灼灼地盯著婦人，卻沒料變故陡生，婦人竟尖叫一聲驚坐而起，上面吐血，下面屎尿齊噴，模樣慘不忍睹。</br> 圍觀者一邊大嘩一邊急退，議論道：“剛才還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間就不行了？看這樣子是不行了吧？我姥姥死的時候也是這樣，屎尿都控制不住！”</br> “果真是不行了，人已經(jīng)厥過去了！”</br> 路人退得更遠一些，目中全是驚駭。</br> 壯漢撲上去一聲一聲地喊著婆娘，他的幾個兒女雙目血紅，殺氣騰騰，竟是一副與人拼命的模樣。鄭哲嚇壞了，雙腿軟得走不動路，只能半跪在婦人身邊，不停捻動針尾，試圖做出最后的掙扎。</br> 吳萱草連連喊著救人，卻也無計可施。</br> 不知誰扯著嗓子說道：“林大夫肯定能治！她看一眼就知道你們用錯了藥，已經(jīng)連著警告你們兩回了，你們就是不聽！”</br> 壯漢聽了這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立刻抱起婦人，跌跌撞撞跑到杏林春門前，一邊磕頭一邊吶喊：“救命，林大夫救命呀！先前是我有眼無珠，不識泰山，我已知錯，求林大夫大人大量，救救我家婆娘吧！我給您磕頭，我給您銀子，求您出來看一眼，求您了！”</br> 壯漢不要命地把腦袋往地上撞，一派深情令人唏噓。他的幾個兒女連忙把荷包里的銅板和銀子全都掏出來，擺放在杏林春的柜臺上，然后一起跪下磕頭。</br> 竹簾終于動了，林淡緩緩走出來，手里同樣拿著一套銀針。她沉默不語地握住婦人的手腕，仔細探脈，然后把鄭哲的銀針一根一根拔掉，隨手扔到一旁，再抽.出自己的銀針，一一扎入不同的穴道，指尖輕輕一彈，針尾便持續(xù)震顫，進而發(fā)出嗡鳴。</br> 在這嗡鳴聲中，婦人竟緩緩睜開雙眼，吐出一口濁氣。</br> 見此情景，路人一片大嘩，口里連連喊著“活了，神仙，了不得”等語，竟是被林淡出神入化的醫(yī)術(shù)鎮(zhèn)住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