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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03


  車內有一瞬間的安靜。

  宋宜禾呼吸一窒。
  被賀境時如有實質的目光盯著,她像是突然被扎了一下,頓時如坐針氈,對上他似笑非笑的雙眼,宋宜禾仿佛回到了一周前,從宋星瑤口中得知噩耗。
  被寒意支配的那個雨夜。

  彼時她渾身潮濕,緊攥著被透明塑封袋包好的戶口本,反復猶豫又孤注一擲地攔住他,站在車外磕磕絆絆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而賀境時聽到她荒唐的請求。
  一如現在這樣,神色饒有興味。

  “想跟我結婚?”
  聽到他問,宋宜禾僵硬地點頭。

  雨水順著她的發絲,在臉上蔓延出一條條水痕。
  或許是太狼狽,賀境時在那個夜里勉強生出了幾絲憐憫,打開車門讓她先上車。

  但又在宋宜禾俯身那一刻,他反復無常的語氣里沾染上了一星半點的玩味:“不過你得想清楚,上我這車可就不容易再下去了。”

  明明只過去幾天,可她卻記不清賀境時說這話時的真實語氣。
  像警示,又帶著淡淡的愉悅。

  晚上十一點。
  宋宜禾躺在被窩里,雙手揪著被角放在臉側,耳邊回蕩著這句話,下一秒,響起今夜他遲來的疑問。
  明明可以直接問“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會答應你”的,可他卻換了尊重她的另一種話術。

  可是哪兒有其他的選擇。
  她沒有選擇。

  宋宜禾嘆了口氣,翻身面朝墻壁。

  腦子一團亂麻。
  至于賀境時提出的問題,宋宜禾只記得,自己最后含糊不清地道了句:“可咱們本來就有婚約,我原本也是要跟您結婚的,我不太想嫁給別人。”
  賀境時當即挑起了眉。

  很明顯,他有被取悅到。
  只是有沒有相信自己這個解釋,沒人知道。

  但宋宜禾心里明白,賀家二公子賀帆花名在外,甚至傳言酗酒家暴。兩兩對比之下,他除了那副皮囊能與賀境時相較一二,其余盡是敗絮。
  珠玉在前,她不會再入火坑。

  領證這事被三叔夫妻知曉,療養院與賀家或許明天就會收到消息,到時也不知道狀況是好是壞。
  聽說賀境時的母親是他兩歲時再嫁進賀家的,從小就明艷嬌縱,似乎不太好相處。
  還有一位不婚主義的姑姑。

  雞零狗碎的小事在解決完大問題后出現。
  宋宜禾雖不喜歡想得太長遠,可又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的人生似乎還沒有來得及任由它自己綻放,就被命運殘忍地推進另一個世界。

  亂七八糟的思緒堆積在腦海中,宋宜禾熬了半宿才睡著。
  次日醒來,已經快十點。

  下床簡單洗漱完,宋宜禾站在書桌前給秦鐘意回消息,剛輸入一半,宿舍門被推開。

  “天氣預報說這周降溫,真的好冷。”秦鐘意打了個激靈,“給你買了蛋餃,趁熱吃。”
  宋宜禾道了聲謝:“你吃了嗎?”

  “吃過啦。”秦鐘意到陽臺收衣服,聲音飄進宿舍,“你昨晚幾點才睡啊,我半夜做夢醒過來,一直聽見你翻身。有心事嗎?”
  宋宜禾微頓,不知道怎么開口。

  秦鐘意抱著衣服走進來。
  見她沒立馬回應,經過身后時,秦鐘意探頭打量了眼:“回明水灣被欺負了?”

  “我又不會傻愣愣地等著人欺負我。”宋宜禾忍不住笑起,想了想,放下筷子如實道,“但昨天被宋星瑤為難的時候,他回來了。”
  秦鐘意扯過凳子,沒明白:“誰回來?”

  宋宜禾無奈:“閃婚對象。”
  “我靠!”秦鐘意睜大眼,“幫你教訓她了?”
  “倒也不算教訓誰。”

  見她吞吞吐吐,秦鐘意這次反應很快,眼神頃刻間變得揶揄起來:“那是給你撐腰了?”
  宋宜禾點頭。

  具體情況雖然沒有詳說,但就這三言兩語,已經足夠秦鐘意幻想。她嘖嘖兩聲:“你之前不是說跟人不熟嗎,不熟人家能幫你?不過聽你這么一形容,這男人倒也勉強算合格吧。”

  好抽象的合格。
  宋宜禾看著她輕笑了聲。

  秦鐘意又嘟嘟囔囔了兩句,結束話題。

  今天學校有場外語專業的招聘會。
  工作崗位雖然有宋家安排,但宋宜禾為了增加經驗,在去年的學校秋招上投過幾份簡歷,而后又在上月底,去一家游戲公司面試過行政崗位。
  也是在那天,她第二次見到賀境時。

  那些工作自然都沒什么后續,只是今天廣播聲喧嘩,提醒了宋宜禾的實習時間。

  吃過早飯,她換好床單被套去了洗衣房。
  掃碼付款成功后,在等待機器運作的幾十秒里,宋宜禾順手點開宋氏集團分公司HR經理的微信,看著上次過年時的寒暄消息,她思忖片刻敲了幾句話。

  宋宜禾:【張經理中午好,之前您通知實習培訓時間在四天后,我需要提前準備些什么嗎?或者麻煩您給我發一份實習安排表,這樣可以嗎?】

  逐字逐句檢查了兩遍。
  確認無誤,宋宜禾點了發送。

  想到昨天三叔被氣得嘴唇顫抖的模樣,她翻開通訊錄,找到宋老爺子的手機號,指尖懸空,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主動撥通。
  算了,再等等吧。

  回了宿舍,她拿了抹布到陽臺。
  剛擰開水龍頭打濕,放在書桌上的手機突然嗡地響了起來,宋宜禾擦干手,撈起手機。

  是一通陌生來電。

  “您好,哪位。”
  宋宜禾的聲線溫和,隔著電流聲,像是蒙了層細碎的水霧。

  電話那頭微頓:“賀境時。”
  聞言,宋宜禾眼眸微張:“賀先生?”
  “想聯系你可真是不容易。”

  宋家作為江北的豪門望族,幾個小輩都擁有各自的發小圈子,唯獨宋宜禾,這么多年始終游離在邊界線,很少參加大型宴會,也少在家族酒會出現。
  十四歲那年被領進宋家時,曾有人特意接近過,想要拉攏她,只是性格使然,便慢慢被邊緣化。

  沒有共同的交際圈,自然沒什么存在感。

  聽他喟嘆,宋宜禾面頰閃過赧然,細聲道:“抱歉,是我的失誤,昨晚忘記主動留您聯系方式了。”

  賀境時沒計較:“中午有空?”
  宋宜禾看了一眼時間,老實交代:“我今天在宿舍,沒有其他安排。”
  “行,那跟我去個地方。”

  宋宜禾下意識問:“去哪兒?”

  “宋爺爺沒有聯系你嗎?”賀境時聲音很低,透過音筒,帶著震感貼上宋宜禾的皮膚,他不帶任何歧義地笑了聲,“但我今天一早就接到了他的質問。”
  “……”
  “問我怎么拐走你也不告訴他。”

  電話那頭賀境時的笑仿佛帶了鉤子,連著羽毛鉆進耳朵里,很輕地拂過她的鼓膜。
  宋宜禾一時失語。

  其實比起賀家老二,宋宜禾對他的印象要好太多,尤其在提出領證后的次日,他拎著衣物袋敲響門之前,她都還在忐忑不安。
  可賀境時突然出現,像救世主一樣。
  他的一舉一動都如同被加注了奪目的光,于是面對他時,宋宜禾忍不住去仰視對方。
  覺得他令人敬畏又不可侵犯。

  被爺爺曲解本意讓宋宜禾有些不好意思,指尖微緊:“我原本以為爺爺會直接聯系我的。您是想約我去療養院嗎?那咱們兩點到院門口一起進去吧,我會跟爺爺解釋清楚的。”

  但賀境時沒接她的話,只沉吟著問了句:“一點半出發,可以嗎?”
  “可以的。”
  “行,那我過來接你。”

  說完,賀境時徑直掛斷電話。
  聽筒里傳出忙音,宋宜禾握著手機,對于接她這個提議略微有些怔然。
  ……

  午間高峰期,街頭因天色陰沉而顯得些許寂寥。
  江北市中心的俱樂部內卻人聲鼎沸,今天是圈內人緣頗好的某富二代生日,不知抽什么風,將聚會定在大中午,還找了個清雅的桌球館。

  付衍從人堆里擠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賀境時掛斷電話。

  他原本對這人到場就坐角落的行為不滿,此時見賀境時單手支臉,唇邊勾著一絲弧度,眼睛一亮,走近踢他腳尖:“給誰打電話呢?一臉春心蕩漾。”
  “家里人。”賀境時撩了撩眼簾看著對方,笑意漸隱,“你有事兒?”

  “家里誰啊,能給你打出這副表情?”付衍坐到他旁邊,湊近細細琢磨,“讓我猜猜看,是不是孟家前段時間要你手機號的那位?”
  賀境時輕嘖了聲,放下手機斜睨他。

  兩人發小多年,付衍一直是閑不住的性子,向來喜歡操心身邊人的感情生活。
  賀境時跟他最要好,自然首當其沖。

  被涼涼地掃了一眼,付衍頓時醍醐灌頂,拍了下手:“那就是上次在那誰酒吧,一起跟來的那個叫叫、哎呀反正是咱學校外語系那系花?是不是?”
  “那是人文系。”賀境時嘆了口氣,“人家兩個都談三年了。”

  沒想到他記得這么清楚。
  付衍無言以對,又實在好奇,表情納悶:“那還能有誰?你他媽一天跟個苦行僧似的,難道背著我搞什么白月光暗戀對象呢?還不給兄弟知道。”
  “……”

  俱樂部里的光線不似夜店搖曳,大白燈明亮刺目,清清楚楚地照在每個角落,映得人根本無法藏匿半點心事與秘密。

  桌球館中間熱鬧至極。
  靜謐的雅座里,賀境時眼皮微動,沒什么表情地看了幾秒付衍,沒回應這問題,輕拍他肩膀:“兄弟,我以為我結婚這事兒在上周出國前,已經跟你說得很明白了。”

  結婚、上周、出國之前!

  付衍原本還在等著看熱鬧的表情一滯,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錯過了什么,一把抓住他:“我.操!你他媽真結婚了啊!”
  “不然呢?”
  “我以為這是遲到的愚人節玩笑啊!”

  冷白的光直直落在賀境時臉上。
  他沒說話,可付衍卻覺得自己已經被這眼神狠狠殺死了無數次。

  懊悔追問的情緒一閃而過,緊跟著又腦回路倒轉地想起剛開始的問題,不嫌事大地繼續找茬:“所以你這么突然,該不是真娶到白月光了吧?”

  賀境時懶得搭理他,慢騰騰地掃了眼手機,預估時間差不多了,撈起一旁的外套起身。

  被忽視的付衍不依不饒:“問你話呢。”
  “噢。”賀境時似是而非地應了聲,繞開他,不咸不淡地回,“管好你自己。”

  -

  宋宜禾出門前會下意識檢查手機電量,見剩下百分之七十,她習慣性地連上充電器。

  在等待充滿電的時間里,她翻了條小碎花長裙,外搭一件杏粉色針織開衫。
  換好衣服后,簡單地涂了層隔離與口紅,將洗好的被單搭在宿舍,已經快到約定的時間。
  她匆匆忙忙離開宿舍。

  砰的一聲,宋宜禾腳步微頓,帶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下了樓。

  抵達東南門,她一眼看到昨晚那輛車。
  宋宜禾快步靠近車門,拽著包帶輕輕喘了口氣,敲敲玻璃,等車窗降下,她才拉開門鉆進后車廂。

  “抱歉,我來遲了。”

  滿打滿算兩人接觸還不到一天。
  聽到的不是謝謝就是抱歉。
  賀境時看到她這打扮,視線微凝,指尖落在扶手上,閑適地輕敲了下骨節,隨口問道:“你打算到你爺爺面前,也繼續這么客氣?”

  四目相對,宋宜禾眼神不解。

  這有什么不可以嗎?
  他們之間,原本也不是很熟悉的關系。

  賀境時側過身,支起手肘撐著臉,語調緩緩地提醒著:“你應該猜到了吧,賀家換人這事兒的主謀就是你三叔。把你嫁給我二哥,換我二哥外祖家在清河覃那塊地的開發權。”

  宋宜禾聞言神色微怔。
  饒是她猜到其中或許夾雜著利益往來,可在賀境時坦白告知這一刻,仍有種被明碼標價后心驚肉跳的滋味。她垂下眼:“我有猜到。”

  賀境時看著她的眼睫毛,指尖動了動,語間帶了點兒失真的殘忍:“你沒有證據,就算這樣,待會兒去療養院,也要在宋爺爺面前如實相告嗎?”
  “……”

  一把大錘猛地砸過來。
  這話好似利刃,抽絲剝繭地讓宋宜禾瞬間清醒。賀境時說得沒錯,剛剛那通電話里,宋宜禾口中的解釋清楚,的確是有想將這件事全盤托出的沖動。
  因為宋老爺子給了她不少的底氣。

  他帶自己跳出火坑,給她新的身份,給她上等的教育,也同樣給了她長輩的慈愛與呵護。

  可再仔細想想。
  宋老爺子膝下三子,長子在十二年前空難去世,老二打娘胎便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幾年前發作過一次,之后身體愈發孱弱。有病弱兄長在前,老三逐漸被權勢喂得心比天高,偏偏又沒有經商的頭腦。
  誠然老爺子一直都明白三叔本性,也不會挑明。

  宋宜禾很清楚這個事實。
  否則從宋星瑤口中得知的時候,就不會下意識找賀境時,而是立馬告訴老爺子。一邊是親生兒子,一邊是毫無血緣關系的養孫女,她很有自知之明。

  這些天宋宜禾讓變故帶來的動蕩沖昏頭腦,被賀境時一提醒,思緒頓時清明。

  “賀先生的意思?”
  賀境時漫不經心道:“你沒辦法用換聯姻對象的理由,來解釋我們為什么突然領證,我也不能用你雨夜攔車,作為縱容你的借口。”
  宋宜禾看著他:“那您是想?”

  “那就做場戲。”賀境時挪開眼,說話時,沒什么精神的樣子像是在信口胡謅,“到時對外就說我們情投意合,反正早晚都一樣,所以選了個我喜歡的日子提前領證。”
  “……”

  宋宜禾的眼神布滿了懷疑。
  這能行嗎?

  只是還不待她開口,賀境時又移回視線,扯了扯唇角:“所以,從現在開始,把你所有的客套話、敬語,以及對我的稱呼全部都糾正過來,可以嗎?”

  “可以的。”宋宜禾覺得他說得挺對,“那您是想讓我……”
  賀境時的眸光頓時一凝。
  宋宜禾:“……”

  明明一開始主動權在她手中,但此時此刻,宋宜禾莫名有種被引入狼窩,逼上梁山的錯覺。

  她的手指輕輕捻著裙擺。
  將要說的話在嘴里滾了一遍,宋宜禾強裝鎮定繼續道:“那你想讓我怎么喊?”

  “隨便。”賀境時收回手重新坐好,指尖撥了撥黑色襯衫最頂端的紐扣。分明適才還一副“你得聽我的”的篤定模樣,可此時的語氣聽上去又似是不甚在意,“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要再喊賀先生。”

  宋宜禾撓了撓眉頭,思索片刻,才遲疑著鼓起勇氣小聲喊了句:“賀境時。”
  聽到聲音,賀境時頓了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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