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這姿勢實在不妥,宋宜禾耳根微熱,趕緊撒開手后退一步,低著腦袋不停地擺弄裙擺。
兩人面對面站在黑色大理石磚上。
等了陣子,發現對方始終沒有動靜,宋宜禾佯裝不經意地抬眸看過去。
只見賀境時低斂著眉目,額發稍垂,唇邊掛著笑痕,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落在她的臉上,卻因為斯文明朗的長相,使得這眼神中半點鋒芒也不顯。
宋宜禾定在原地,安靜回視。
涼風拂面,賀境時看見她因寒冷而微微發紅的鼻尖,咽下到嘴邊的話,松開她的手,指腹輕柔地劃過對方柔軟的掌心,哼笑了聲:“回家。”
……
接下來的路徑與那夜一樣。
走進大門,穿過水系露天庭院間的石板路,很快就到了玄關處。照顧賀境時日常起居的周姨正等著他們,瞧見宋宜禾跟在半步之后,頓時喜不自勝。
“這是阿境特意交代的。”周姨帶著宋宜禾上樓,站在次臥解釋道,“洗漱用品都給你換了新的,衣帽間里那些衣服,是今早小朱助理剛送來的。”
見次臥煥然一新,宋宜禾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您不用準備這么多的。”
“要的。”周姨笑著看她,“待會兒吃過飯去看看,要有缺的不喜歡的,直接跟我說。”
周姨的熱情令宋宜禾手足無措。
不知道賀境時是怎么跟周姨解釋自己的存在。但于宋宜禾而言,領證這件事,除過多了結婚證外,并沒有給她的生活帶來太大變化。
就像平靜水面砸落的小石子。
當時生出波瀾,但隨著時間拉長,逐漸又恢復到起初的死氣沉沉。
宋宜禾是個極度安于現狀的人。
性格更被形容成一汪溫水。
她遲鈍得厲害,也因此讓鈍感牢牢護住,很少被這樣滾燙似火地對待過。于是在面對周姨的格外熱絡時,她頭一次感到難以招架。
被周姨領著在二樓轉了一圈。
幾次試圖接話無果后,宋宜禾閉了嘴,思索著等會兒跟賀境時溝通好了。
她正想著,兩人走到主臥門口。
突然咔嗒一聲。
黑色木門從里面拉開。
賀境時換了身輕便的家居服,衣擺下垂落兩根系帶,隨著他關門的動作搖搖晃晃。
見宋宜禾停在走廊,他抬了下眉:“你們站這兒干嘛?”
宋宜禾神色老實:“周姨說帶我四處看看。”
“急什么。”賀境時好笑地看了眼周姨,漫不經心道,“一時半會兒又走不了。”
聞言,周姨滿臉歡喜:“真的?”
賀境時嗯了聲。
廚房飄來淡淡的乳鴿湯香味,周姨又欣喜地跟賀境時說了幾句,將人交給他,轉身下樓。
宋宜禾偏頭看著她的身影。
待對方消失才回頭。
走廊內的白熾燈光極為明亮。
剛剛還高漲的氛圍倏然靜了下來,宋宜禾慢慢抬起眼簾,發覺賀境時正看著自己。目光相撞,她猶豫著要不要將情況跟他講一講。
但還沒想到好的切入點,她聽到賀境時說:“周姨一直這種性格。我是被她帶大的,所以對你殷切了點兒,沒什么壞心思,不用覺得尷尬。”
宋宜禾抿唇:“嗯。”
他們間的距離不遠不近。
隔著一步之遙,宋宜禾看著被淺色衣物映襯到眼神溫和的男人,聽他熟稔地解釋,突然間莫名覺得,自己潛意識里的那些反應,是不是真的過于生分了。
賀境時一次次地幫她。
而自己,連唯一的要求都不讓他如愿。
到嘴邊的話忽而就有些說不出口。
盯著她的反應,賀境時單手插兜,好整以暇地往墻上靠了靠:“說吧。”
宋宜禾心神微漾:“什么?”
“周姨說什么讓你不高興了?”賀境時琢磨著她面部的細微表情,任由思緒蔓延,“還是我讓你不痛快了?可以直接告訴我。”
宋宜禾一驚。
一口氣瞬間提上喉間,憋得她趕緊解釋:“沒有的,你不要亂想。”
“那怎么才分開一小會兒。”
“嗯?”
“你就不高興了。”
“……”
不清楚賀境時對她不高興的定義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是她表現得太過明顯,還是對方太敏銳,居然能一眼將她的情緒看透到底。
宋宜禾抑制住內心波動。
覺得自己的確沒有必要這么矯情。
斂起想說的那些。
宋宜禾覺得他這話還挺新奇,順勢往下問:“你怎么會覺得我不高興?”
“我又不瞎。”
說完這句,賀境時依舊保持著原先的姿勢,目光不加以掩飾,近似直白地盯著她,揚了揚唇:“你就差把‘我不高興’四個字兒刻臉上了。”
“……”
撞進他略顯冒犯的眸間,宋宜禾唰地偏過臉,無言半晌,干巴巴地回:“我沒有不開心。”
“噢。”賀境時提步,“去吃飯。”
兩人一前一后下了樓,落座后,周姨與另一位阿姨還在廚房忙活。宋宜禾正對著那頭,視野中不停有背影出現,她很久沒回宋家吃飯,不太適應被這樣伺候,一連換了數個姿勢。
對面的賀境時正擺弄著手機,單手支著臉,姿態閑適到仿佛并未察覺宋宜禾的無所適從。
“我去廚房幫忙吧。”
宋宜禾說完,而后作勢就要起身。
聞言,賀境時也沒做阻止她這樣注定無果的舉動,只放下手機抬了抬手。
示意請她隨意。
宋宜禾離開座椅,松了口氣。
甚至連走向廚房的腳步都顯得輕盈起來,只是這步子剛到白色細邊的過門石前,還沒來得及說話,被周姨立時攔住,抵著她的背笑吟吟地將人推離。
“餓了吧。”周姨抬著砂鍋跟出來,“最后一個菜,就快好了,快去坐著。”
宋宜禾被重新按在座位上。
一抬眼,闖入賀境時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仿佛就在等她吃癟。被他這么盯著,宋宜禾若無其事地扭開頭,不聽話的耳朵逐漸變紅。
賀境時興致極濃地盯著看了會兒,慢騰騰地收回視線,側身拿過一只瓷白的碗,盛了勺乳鴿湯遞給她:“嘗嘗。”
宋宜禾見他遞來湯,趕緊伸手接過。
她捏著勺子低頭喝了一口,額前細碎的發絲滑落耳畔,懸在空中,遮擋住了一半眉眼。
賀境時瞥過她。
幾乎是一眼看清了對方綁起頭發后,秀麗的下頜與衣領邊棱角分明的鎖骨,連放在桌面的手,都因過分清瘦而微微凸起的關節。
長指搭在桌沿蹭了蹭,他垂下眼。
發覺對方沒再看她,宋宜禾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松了口氣。雖然賀境時表露得不是太明顯,可她仍舊好幾次,都會被對方意味深長的眼神侵略到。
就像剛剛在門口。
一眼望過去,仿若擅自闖進了禁區。
濃郁的味道溢滿齒間,宋宜禾抿抿唇,幾秒后,佯裝不經意地抬眸掃過賀境時。
他正興味索然地用筷子夾枸杞。
神色寡淡,仿佛對什么事都不感興趣。
宋宜禾也沒再多想,安心吃飯。
或許是為了慶祝家里增添人口,晚飯做了四菜一湯,她倒是不怎么挑食,但因體質問題會有忌口,一頓飯下來,她葷腥海鮮類只勉強夾了兩筷子。
在宋宜禾喝剩下半碗湯的時候。
吃完好半晌的賀境時將眼神從手機里挪出來,掃過盤子,起身:“我吃好了,你慢吃。”
“我也好了。”
他離開座位,宋宜禾也放下了筷子,恰好周姨從廚房走出來。
“真好。”看她把飯吃得這么干凈,周姨面色難掩高興,“我就喜歡好好吃飯的孩子。”
聽這語氣,宋宜禾驚訝:“那他呢?”
“你說阿境嗎?”周姨麻利地收拾碗筷,一邊搖頭,“他從小就挑剔得不得了。香菜不吃,蔥花蒜也不吃,連五花肉都得是肥瘦均勻,否則都不吃。”
宋宜禾微微睜大了眼。
試圖幻想了會兒,一想到賀境時的五官被縮放至白凈小臉上,繃著嘴角說這個不吃、那個也不吃的模樣,她稍稍難言地停了下來。
周姨立馬笑彎了眼,又告訴她:“不過這些年好多啦,但你知道也別慣著他。”
宋宜禾彎唇抿起弧度,不知道該怎么接口,岔開話題:“我幫您吧。”
“不用。”周姨推她,“哪能叫你干這些事。去跟阿境出門散散步消食,干你們該干的。”
“……”
被周姨用胳膊肘抵開,宋宜禾無奈,只好拿上手機在客廳消食,而后找了沙發角落的位置坐下。
點開微信,她想到中午發送給HR的消息,往下翻了翻,找到被各種訂閱號壓在下方的聊天框。
仍然沒有回應。
宋宜禾的眉頭輕輕皺了下,指腹戳著屏幕,又輸入幾個字,這次對方回復得很快。
張HR:【很抱歉哦宋小姐。】
張HR:【我們這邊行政策劃的實習生崗位已經滿員啦。】
“……”
晚飯帶來的飽腹感令宋宜禾略微發困,但她自認從小學到大的語文知識并未荒廢,又很費解地發現,這兩句話同時出現在聊天框里,竟有些看不懂了。
稍稍坐直,她遲疑地發了個問號。
宋宜禾:【?】
片刻之后,對方回復:
張HR:【您沒有看錯哦,我們這邊暫時接到的通知就是這樣,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字里行間充斥著“你被pass了”的意思。
宋宜禾思緒稍轉,頓時明了。
難怪當初宋老爺子有意將她送去大哥宋致遠身邊,到秘書辦積累經驗時,三叔自告奮勇地向老爺子保證,一定為她在豫安安排一份合適的工作。
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已經生出齷齪念頭。
思及此,縱然宋宜禾脾氣再好,也不免覺得簡直荒唐,浪費了她這么多的時間。
宋宜禾咬了咬唇,沒有去為難聽吩咐辦事的打工人,慢吞吞地回了個“好的”。
切退出微信,宋宜禾下意識點進之前的求職鏈接,無一例外全都顯示失效。
她渾身失力地向后靠去,想起收到offer而被拒絕的那些高薪工作,愈發覺得命運捉弄。脊背陷入軟軟的沙發里,神色怔忪,她望著虛空出神。
……
偏門外的走廊下。
賀境時面朝客廳靠著圓柱,一手抄兜,漫不經心地聽付衍在那頭碎碎念:“你今天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家姑娘倒了八輩子霉跟你結婚。”
“怎么,想到了?”
“我他媽想到還用給你打電話?”
聞言,賀境時扯唇笑了聲,腳尖捻了捻地面瓷磚上的花紋,也沒再繼續吊胃口:“宋家的。”
“誰?宋星瑤?”付衍震驚地拔高了聲音,“不是兄弟,小辣妹你也下得了手啊?以前怎么沒看出來,原來你好這口。”
賀境時面上笑意漸散,懶得理會。
但聯想到宋家倆姑娘的差距,忍著快要告罄的耐心打斷他:“另一個。”
“另一個?誰啊?”
面對付衍的金魚記憶,賀境時稍稍仰了仰頭,嘆了口氣正想勸他去看看腦子,視野中忽然出現一道身影。對方坐到沙發上,并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賀境時收回腿,站直身子。
“說話啊兄弟!”付衍半天沒等到回答,開始不滿,“雖然我媽給我起這個名兒,但不代表你能隨便用沉默敷衍我啊。”
“沒敷衍你。”賀境時低下眼,“是前些年被宋老爺子帶回家的那個。”
付衍立馬頓悟,聲音里染上了幾絲笑意:“宋宜禾啊。那你這本事夠大的,上回我去找宋致遠,跟那小姑娘說了幾句,嚯!聲兒比臉還乖。”
“……”
“這都能給你拿下,牛.逼!”付衍半點沒發現這頭沒了動靜,“那你中午直接說名字不就得了,遮遮掩掩的,整得我還以為你真搞到白月光了。”
“說完沒?”
“等會兒,咱哥倆再聊聊唄。”
“掛了。”
忽視付衍意猶未盡的挽留聲,賀境時掐斷電話,歪著腦袋朝玻璃里看去。想到進門前的事兒,他無意識地蹭了下指尖,手機倏然震了聲。
他點開未讀消息。
看著對方回過來的“OK”表情包,賀境時往上滑了下,掃過電話前發過去的菜名,若有所思地沉默了會兒,又發了條消息。
收起手機,他推開了門。
一陣徐徐涼意吹來,沙發上的宋宜禾稍微縮了下身子,掩唇打呵欠時,耳膜鼓動,壓過了后方細微動靜。她松了松疲軟的四肢,正要退出微信,身后忽而簇擁上一抹難以忽視的溫熱。
宋宜禾一怔,下意識抬頭。
站在她后方瞇了瞇眼的賀境時,也在同一時刻彎腰,兩人之間驟然拉近,以至于周身彌漫縈繞開淺淡的薄荷檸檬味。
視線垂落,他掃過屏幕。
宋宜禾忘了反應,愣愣地,她看見對方干凈的下頜線,上半身不受控地偏了偏。
就在宋宜禾即將撞過來時,賀境時肩膀稍斜,極具紳士風度地與她刻意保持著些許距離。
睫毛下壓,唇邊掛著淺淺的弧度,眉目間的線條勾勒出令人驚艷的得天獨厚。
宋宜禾茫然地看著他。
而賀境時已經撐住沙發靠背直起身,問了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被鴿了?”
話音落,宋宜禾驟然清醒過來。
意識到靠得太近,她趕緊往旁邊避了避,等到拉開距離,才低聲回應:“嗯。”聽著冷淡,又下意識加了句:“你不是看到了嗎。”
語氣悶悶地,帶著難以言喻的低落。
她的聲音本來就細軟,平時說話帶著點兒江南水鄉的溫婉調調,不壓低都像在撒嬌,遑論此刻。
“嚯!聲兒比臉還乖。”
耳邊冷不丁浮現出付衍這句話。
賀境時眼皮一跳,見宋宜禾臊眉耷眼的,他滾了滾喉結壓下付衍的聲音,思索片刻,很輕地敲了下沙發靠背:“要不要我幫個忙。”
她不明所以:“幫忙?”
說話間,她抬眼看過去,只見年輕男人站在半步開外,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懶散地捏著薄薄的手機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長指間轉動。
微瑩的光映亮他的面部輪廓。
以及眸間那抹肉眼可見的善意逗弄。
下一秒,她聽見他狀似無意般地扯來玩笑:“給老板娘走個后門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