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清畝？”
    太上皇終于坐正了一些，他似乎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匯。
    蕭敬見狀，連忙將田地清畝的含義與太上皇分說，重點強(qiáng)調(diào)朝廷連宗室諸王、皇親國戚家的田莊地畝都要一一清丈，言語頗具煽動性。
    果然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大殿右邊最前面，宗室的諸王有些坐不住了。
    “蕭閣老說的不錯！”一個老王爺忽然站起來，一邊往殿中間走，一邊哭聲道：“老皇兄啊，你要給我們做主啊，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
    咱們大魏的宗室本來就比前朝過的苦，家里所有的進(jìn)項，全靠著莊子上那一點微薄的產(chǎn)出。
    你是知道臣弟的，從小就愚笨，不受寵愛，雖然是父皇的兒子，卻一直都只是個郡王，一年才不過五千兩的俸銀，這夠點什么？
    我家人口又多，日子本來就過得苦哈哈的，平時讓管家買豬肉都不敢買多了，生恐要辦點什么正事府里沒有銀子支使……這還罷了，在臣弟手里，緊緊好歹還餓不死。
    但是皇兄啊，臣弟也快七十了，眼看著就要入土了。等我死了，我們家就只剩個鎮(zhèn)國公了，俸祿更是低的可憐，要是再連莊子里面的進(jìn)項也沒了，到時候臣弟那十多個不爭氣的兒子可怎么活啊……”
    一番聲淚俱下的表述，令人又好氣又好笑。開什么玩笑，堂堂大魏的王爺家里連豬肉都買不起了，當(dāng)真是奇聞！
    不過也有人感慨，大魏的宗室確實不比前朝，所有的宗室都被拘在京城，不但不能就番，若非特殊情況，連官也不能當(dāng)。如此情況下，那些閑散宗室確實過得略顯拮據(jù)。
    但不管這位老王爺說的是真是假，他所代表的立場，卻是符合很多人的利益的。
    因此這老王爺?shù)脑捯魟偮湎拢谑抑械南恢希ⅠR又站起來七八人。這些人無一例外，不是親王就是郡王。
    他們齊刷刷的聚集到殿中央跪下，附和蕭敬與老王爺?shù)囊庖姡埱筇匣式o他們做主，撤銷田地清畝之策。
    寧康帝看著這些跪在地上的宗室諸王，心中憤怒的同時，也不由得生出一抹寒意。
    要是他記得不錯的話，這些王爺，之前很多可都是表過態(tài)，愿意支持新政的……
    如今他們的反口，是乘勢而為，還是早有預(yù)謀？之前的表態(tài)，不過是為了拖延麻痹他？
    若是有預(yù)謀的，他們的膽量從何而來？“好好的生辰，都讓你們給攪和了。”
    太上皇終于發(fā)話了，他第一句就表達(dá)了自己的不滿。
    就在蕭敬和諸王請罪的時候，太上皇話音一轉(zhuǎn)：“不過既然話都說到這里了，就說個清楚吧。”
    說著，他的目光掃了一眼恢弘的大殿，“你們呢，你們覺得，這田地清畝之策好是不好，該不該施行？”
    隨著太上皇的發(fā)問，滿殿王公大臣面面相覷。
    原本以為朝廷田地清畝之策，是勢在必行的，就算很多被損害利益的人，也不過是想著，用什么法子，盡量的規(guī)避傷害，減少損失。
    哪成想，峰回路轉(zhuǎn)，這件事，居然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盡管大家都知道，這個時候表態(tài)，勢必讓寧康帝不滿。但是，機(jī)會只有一次，在面對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是十分聰明果斷的。
    “微臣覺得蕭閣老說得對，為保我大魏根基穩(wěn)固，臣請撤銷田地清畝之策！”
    “臣附議。”
    “臣附議。”
    “……”
    一個，接著一個，然后就是一片接著一片，很快大殿內(nèi)超過大半的人，都起身跪下，表達(dá)了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而席位上剩下的人，要么是此番田地清畝之策的主導(dǎo)者和支持者，要么就是家里根本沒什么田產(chǎn)，此番田地清畝與他們關(guān)系不大。
    總之，看到如此多的人跪下懇求太上皇撤銷田地清畝之策，他們心里都很緊張。
    所有人都明白，這個時候，太上皇一句話，基本就能決定，這項在朝野討論了數(shù)個月之久的國策，到底能不能執(zhí)行下去！
    太上皇會如何選擇呢？
    坐在右邊中段的賈璉搖了搖頭，其實，從太上皇沒有第一時間呵斥蕭敬等人，而是默許他們在他的壽宴上討論國策，就能看出一點太上皇的意思了。
    至于后面詢問廣大臣工的意思？這多少有點在火車上采訪大家有沒有買到票的嫌疑。
    誰不知道，這項國政，從立項到拍板，幾乎都是寧康帝和少數(shù)一批“改革派”強(qiáng)制推行的。大多數(shù)大臣，特別是家里田產(chǎn)多的大臣，心里都是不贊成的，只是迫于大勢不敢違逆而已。
    如今蕭敬等人搭臺唱戲，大勢逆轉(zhuǎn)，這個時候問他們的意思？
    反正有蕭敬等人在前面撐著，寧康帝就算要秋后算賬，也有蕭敬等人頂著，他們自然就敢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了。
    果然，太上皇看著大殿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很快就明白了民意，他淡淡的道：“既然諸位愛卿都覺得田地清畝之策有不妥，那這件事就暫時擱置吧，現(xiàn)在……”
    “父皇！”
    哪怕已有預(yù)感，當(dāng)真聽到太上皇否決了他費盡心血制定的國政，寧康帝的心還是忍不住一顫。
    要是普通的事情，哪怕只為討太上皇歡心，他也不會與太上皇爭執(zhí)。
    但田地清畝這件事對他來說，對大魏來說，意義太大，太重要了，他實在不明白，太上皇為什么要聽信蕭敬等人的言辭，為什么要干涉他!
    被寧康帝打斷了話，太上皇面上有些不悅，他目光看向?qū)幙档郏坏溃骸半拊缇透嬖V過你，為君者，首重社稷安穩(wěn)，其次賞罰分明。
    你想要清丈天下田畝，這本沒有錯。但是你可知道，這件事不是你派人到邊關(guān)剿滅韃靼的幾個部落，或者是殺幾個貪官那么簡單。
    自古以來，土地都是民之根本，也是國之根本，連朕在對待這個問題上所做的每個決定，都慎之又慎，深恐一個疏忽，使得國家動蕩，社稷不安，辜負(fù)先皇的重托，祖宗的基業(yè)。
    可是你呢？肆意妄為，急功近利。你可知，你所謂的田地清畝之策一旦頒布下去，會造成何等后果？”
    寧康帝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被太上皇當(dāng)面訓(xùn)斥了，此番還是當(dāng)著滿殿王公大臣，他的心情十分復(fù)雜。但是，他顧不得多想，他想要保住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制定的國政！
    “兒臣知道！左右不過是有些人，因為自身的利益，會想方設(shè)法的阻礙新政。但是父皇，凡要改革新政，哪會一帆風(fēng)順？只要兒臣能夠確定新政是有利于朝廷，有利于社稷的，兒臣覺得就應(yīng)該堅定的執(zhí)行，豈能因為有人阻礙就畏首畏尾？
    還請父皇收回成命，相信兒臣定能辦好這件事，絕對不會動搖我大魏的根本！”
    “哼，你能辦好這件事？先不說你這新政出京之后，會有多少人支持你，就說眼下這些人，你又當(dāng)如何？將他們盡數(shù)殺之以表你推行新政的決心？”
    太上皇隨手一揮，示意底下跪著的數(shù)百號王公。那隨意的態(tài)度，似乎眼下這滿殿王公的生死，在他眼中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寧康帝下意識的看向底下那些聞言忍不住縮了縮脖子的人。太上皇的意思很好理解，別說讓天下人支持你，就京中你眼皮底下的這些王公貴族、文武大臣的支持你都得不到，何談辦好這件事？見寧康帝語塞，太上皇擺手道：“好了，這件事無需再議。哼，平時一個個都說什么忠君、孝順，我看也不過是口是心非，若是真的忠君孝順，也就不會今日拿這些糟心事來煩朕！”
    底下的蕭敬見太上皇動氣，連忙叩首道：“微臣死罪，請?zhí)匣式盗P。”
    看著單臂搭在扶手上，滿面不悅的太上皇，似乎眼前這些人再敢說一句令他不高興的話，他就會拂袖而去。寧康帝呆站了幾秒，然后躬身一禮，一言不發(fā)的退了下去。
    眼見事情塵埃落定，重華宮掌宮老太監(jiān)站出來，一揮拂塵道：“眾臣退，開壽宴！”
    伴著他的聲音尖銳的聲音，大殿四周立馬響起厚重而歡慶的鑼鼓鐘磬之音。
    這等由音樂強(qiáng)制渲染出來的氛圍，一下子就將大殿內(nèi)緊張的氣氛打破。
    諸多大臣忽視一眼，都滿面輕松的回到各自的席上。
    很多人心里都在感慨，還是太上皇好了，不愧是百官愛戴的老圣人，像田地清畝這等明顯不近人情的國策怎么能干嘛！擱置的好，擱置的好啊。
    “哎呀呀，氣死我，這些人真是太不要臉了……”
    賈璉的旁邊，趁著大臣們回坐席，略微嘈雜，四皇子立馬罵罵咧咧的表達(dá)自己的不忿。
    “賈璉你不知道，那個柴郡王，就是那個老頭！他居然敢說他家里過的苦哈哈，哈，我親自到過他府上，他們家那郡王府，裝扮的比我那親王府還要奢侈，他的那些大小老婆，兒媳婦孫媳婦，哪一個不穿金戴銀的？
    就這還敢說他們家連買豬肉都不敢買多了，我呸，虧我當(dāng)初還乖乖的叫他十九皇叔祖，真是惡心死我了。我敢打賭，他家里的田地莊子肯定多的很，絕對遠(yuǎn)遠(yuǎn)超過十萬畝，不然他絕對不會拼死反對父皇的田地……丈量田地之策的。”
    四皇子聲音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只能傳到周圍七八個人的耳朵里。其實他并不清楚這個什么田地清畝之策到底是好是壞，因為他王府新立，名下就他父皇賞賜的幾個莊子，總共大概就七八千畝的樣子，這個新政一點也影響不到他。
    他只是知道，他父皇為了弄這個新政，花費了很多很多的精神。此番就因為這些人的反對，被皇爺爺強(qiáng)行擱置了，他看得出來，他父皇很不開心。
    面對四皇子的強(qiáng)烈吐槽，賈璉能說什么？
    別說這件事他壓根就沒參與，就算他參與了，面對如此大勢，他又能做什么呢，說什么呢？
    連寧康帝都被壓制，而總領(lǐng)全國財政大權(quán)，全力支持寧康帝搞新政的戶部尚書也只在最開始的時候，與蕭敬辯駁了幾句。到太上皇發(fā)話之后，他也只能乖乖的閉嘴，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而一句多的話不敢說。
    這是太上皇與寧康帝的爭鋒，很顯然，寧康帝完全處于下風(fēng)。
    他幫不上忙，盡管他也覺得，若是寧康帝能夠?qū)⑻锏厍瀹€這個國政落實下去，哪怕不能盡善，也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見賈璉不回他的話，四皇努努嘴，倒也沒有再多言。
    “獻(xiàn)壽禮~~！”
    伴著老太監(jiān)的高唱，殿外的大小太監(jiān)們立馬按照排定的順序，抬進(jìn)來一批壽禮。
    “四川總督進(jìn)獻(xiàn)千年白玉靈芝一對。”
    “兩廣總督進(jìn)獻(xiàn)純金洋槍一對。”
    “兩江總督進(jìn)獻(xiàn)龍鳳翡翠玉瓶一對。”
    “山東巡撫進(jìn)獻(xiàn)《蕩舟圖》一幅。”
    太上皇大壽，除了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可以進(jìn)宮賀壽之外。地方知府以上官員，若是有心的話，也可以提前準(zhǔn)備好壽禮，派人送到京城。
    當(dāng)然，按照慣例，總督和巡撫一級的地方高官，是必須要送壽禮的。
    不過送禮的人太多，單是今日進(jìn)宮的人就一兩千人（宗室有爵者多），每一件都讓太上皇來看的話，一天也看不完。而且很多壽禮也沒什么看點，因此能夠被抬進(jìn)重華殿當(dāng)面進(jìn)獻(xiàn)給太上皇的，都是被太監(jiān)們精挑細(xì)選過，至少不可能廉價的。
    獻(xiàn)壽禮這個環(huán)節(jié)，也可以說是太上皇的大壽，最有意思，人們最感興趣的了。
    畢竟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貴重、特別的壽禮，他們尋不到、獻(xiàn)不起，看看別人準(zhǔn)備的，也是個瞧熱鬧，長見識的時候。
    幾輪壽禮獻(xiàn)下來，別說臣子們頗覺得開眼界，就連之前明顯心情不悅的太上皇，神色也漸次轉(zhuǎn)圜，隨著獻(xiàn)禮之人殷勤喜悅的介紹，他也有心情詢問一番。遇著當(dāng)真稱心的，也會夸贊兩句。
    許多擔(dān)心此番太上皇的壽宴會在壓抑中度過的人，這才暗暗松一口氣。
    “北靜王府進(jìn)獻(xiàn)象牙屏風(fēng)一盞。”
    “榮國公府進(jìn)獻(xiàn)玉麒麟一對。”
    “鎮(zhèn)國公府進(jìn)獻(xiàn)純金魚竿兩柄。”
    “臨淄伯府進(jìn)獻(xiàn)五百年人參一對。”
    賈璉的旁邊，好一會兒不說話的四皇子忽然聽到“榮國府”幾個字，立馬轉(zhuǎn)過頭來拍了賈璉袖子一下，“哈，你們家的也選上了！”
    看著下方端端正正的站在北靜王府長史身后，準(zhǔn)備介紹壽禮的賈政，賈璉微微一笑。
    此番給太上皇準(zhǔn)備壽禮的事，賈政格外的看重。這對玉麒麟聽賈政說在他小的時候就被擺在榮禧堂了，可以說是榮國府最值錢的幾樣古玩，此番也被拿了出來。
    賈璉知道，賈政是知道自己要外升了，所以想要在皇家面前討個彩，以便皇帝給他安排個好點的差。
    但是賈璉想說，賈政這番心思怕是南轅北轍了。以眼下的情況來看，只怕今天越是獻(xiàn)的壽禮新巧，能討太上皇開心，越不討寧康帝喜歡，將來被穿小鞋的概率越大。
    想到這里賈璉都有點慶幸，將今日這個露臉的機(jī)會讓給賈政了。
    “麒麟？”
    果然，當(dāng)那一對被賈政擦得锃明瓦亮的玉麒麟呈現(xiàn)在太上皇的面前時，太上皇似乎來了點興趣。
    賈政心里一喜，正要將這對寶貝的前世今生都向太上皇講個明白，卻聽太上皇道：“這死物就罷了，倒是朕聽說，你們賈家出了麒麟子，允文允武，朕倒是想見見這活著的麒麟兒。”
    太上皇一番話，惹得滿殿側(cè)目。
    賈家麒麟兒說的是誰，在場大多數(shù)人都想的明白。令人感覺不可思議的是，高高在上，等閑連內(nèi)閣大臣都見不到一面的太上皇不但知道賈家出了麒麟子這件事，而且還在這個時候，親口點名要見？
    這是何等大的榮耀啊。
    一時間，許許多多的人都拿著羨慕的目光，瞥向有些發(fā)愣的賈璉。
    “怎么，他沒有來嗎？”
    太上皇見賈政有些反應(yīng)遲鈍，皺眉問了一句。賈政官職雖然不高，到底在中樞為官多年，有上朝的資格，太上皇也認(rèn)得他。
    “沒，沒有，回稟太上皇，他來了的……”
    賈政略顯無措，反應(yīng)過來的他，一邊回話，一邊連忙給邊上看戲的賈璉招手。
    賈璉無奈，也只得連忙起身下席，來到賈政身側(cè)，給太上皇見了個大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