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謝園。
“你什么?”
一直在等候消息的侍中謝舉猛然站了起來。
“都死了?”
“是,都死了。言揚公,臨川王設煉斧手和弓\/弩\/手,那些百姓還沒靠近同泰寺,就已經被射死了。非但如此,他滅了口后,還不知道從哪弄來了火油,把那些尸體堆在同泰寺門口一把燒了,大喊著他們‘自盡’了……”
回答謝舉問話的心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櫻
“屬下躲在樹上,直到建康府的尉衛們來了,方才敢下來。若是當時暴露了行藏,大概屬下也活不成了?!?br/>
“謝十八呢?”
謝舉將牙齒咬得嘎嘎作響。
“十八郎帶人去轉移那些流民的遺屬了,他擔心怕那些人里有知情的,會把我們供出來,也怕臨川王斬草除根?!?br/>
謝舉的心腹著著,眼中直欲噴火。
“臨川王簡直不是人,他早就準備好煉斧手和□□手,就是怕有人闖寺。今日若來的不是叩門陳情的災民,而是朝中臣子,或是……還不知明是不是就有了‘忠臣義士死諫寺門之前’的消息?!?br/>
“他會做這樣的準備很正常,浮山堰的計劃就是在他府里定下來的,現在出了事,自然是要粉飾太平。只是我沒想到他這么狠,將那么多人都滅口了?!?br/>
謝舉是個典型的謝家子,白面微須,衣冠鮮麗,風儀舉止皆是士族之典范,可這件事干系太大了,由不得他不“色變”。
他緩緩的在廳中踱著步子,腳下卻悄然無聲。
“既然都尉衛出動了,傅翙可有被懷疑?”
謝舉不敢再輕忽蕭宏的喪心病狂,此子若是個聰明人,他們反倒會輕松點,就因為他狠毒而無智,行事全憑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沒有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出什么事來。
這就是個典型的瘋子,因為和皇帝一母同胞,又仗著已故的太后三令五申讓皇帝照顧好弟弟,越發心狠手辣。
皇帝對宗室的寬容,已經到了“溺愛無道”的地步。
就連太子對他都退避三舍,朝中也人人聞“臨川王”而色變。
如今他把持了朝政,又握有揚州兵馬,簡直就像是孩子突然有了神力在揮動大錘,觸之皆死,阻擋之人無不心寒。
“建康令應該沒有被臨川王懷疑,但流民居然能沖到同泰寺前,而且都尉來的如此之慢,就擔心有人在臨川王耳邊挑唆?!?br/>
那心腹臉色也不太好。
“傅大人自己長子都失蹤在浮山堰,家中卻不敢表現出一點悲拗,就是怕引起臨川王不快。他一直韜光養晦,生怕被臨川王抓到什么把柄,現在若真因疵罪了臨川王……”
他頓了頓,擔心道:“建康四門和京中衛戍都由傅大人掌管,若是有誰建議臨川王趁此拿下建康令,由此掌握建康四門,屬下擔心臺城有失。宮中不少皇子尚且年幼,太子殿下也還在東宮禁足……”
建康只是都城,再往內是臺城。
自晉時謝安主持改建臺城,自東晉起,臺城均為國家政治中心所在,由多重城垣構成。百官議政的尚書朝堂區、皇帝朝宴的太極殿區以及后宮內殿區、東宮等,都在臺城之鄭
“不會,臺城里尚有羽林衛和禁軍把守,何況還有三道城墻環繞,蕭宏就是有通的本事,除非能買通揚州所有的將領陪他去做這大不韙之事,否則就算給他上萬人馬,也攻不到臺城里?!?br/>
謝舉推測著:“以蕭宏的愚蠢,就算被人慫恿,大概也就是拿一支人馬試著闖闖宮城,能騙開城門就好,騙不開就找個借口撤了,真要再往里,烽火臺必定要起烽火召集將士護城。陛下人出宮了,守城的將領和羽林衛卻沒帶走,原本就是防著有人趁此亂了宮……等等!”
謝舉腦子里有什么一閃而過,他生怕那一絲靈光跑了,立刻停止了和心腹的談話,蹙眉苦苦思索。
謝家人大多有這樣的“靈光”,每每在談玄之時、在讀書之時,在閑聊之時,莫名就會陷入這種“頓悟”的狀態。
身為謝家的門人,他們早已經習慣了主子們思考時緘默就好,反正要不了多久,主公就會給出他們答案。
“陛下也許心里早知北面肯定要大亂,只不過始終存著僥幸之心。自他一意孤行修了那浮山堰,朝中文武百官除了臨川王和一些佞臣,沒人對浮山堰看好。如今浮山堰果然出事,以陛下那好面子的性格,避居同泰寺不出是正常的?!?br/>
謝舉心想,“況且這兩年修建浮山堰、鎮壓淮水蛟龍,幾次施舍佛寺,早已經讓國庫空虛,現在淮河以南被水淹沒顆粒無收,賑災的糧食和來年的糧種朝中大概都出不了,再這么下去,連百官俸祿都發不出了,陛下自詡以‘仁厚’治國,如今進退為難,恐怕要等有誰收拾了這個爛攤子,他才會出寺。”
“太子性子太過仁善,他若此時監國,一定會不顧百官的俸祿和來年的糧種直接派出使臣賑災,甚至有可能下令各地官府開倉放糧,陛下不愿太子借此收買人心,又不愿出來直面錯誤自己賑災,現在已經陷入死局。所以即便臨川王殺了那些‘上諫’的災民,陛下也不會覺得他太過跋扈,反倒感謝臨川王使他不必陷入兩難之中,好繼續裝聾作啞?!?br/>
他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沒有人,沒有人能把那寺門敲開,因為沒有人能夠叫醒裝睡的人?!?br/>
哪怕是太子親自來了,那門也不會打開,連有人燒死在門前那些僧人都不敢開門,若不是子下令,有誰能這么漠視人命?
“陛下不會因為別人而開,那就只有讓他自己出來……”
謝舉的思路漸漸清晰,手指無意識地把玩著腰間的玉佩,“傅翙,建康令,四門,臺城,守將,烽火臺,剛剛究竟是哪一個讓我突然有了觸動?”
他反復地思索著,終于恍然大悟。
“是了!是這樣!”
謝舉大笑,撫掌而嘆。
“既然流民分量不夠,那就加重分量,讓他自己走出來!”
雖然知道主公是有了辦法而狂狷大笑,但謝家那心腹還是被他笑得雞皮疙瘩滿身,這位謝家的言揚公什么都好,就是有時候突然像是得了癔癥一樣,哭就哭,笑就笑,即使見了無數次,心里還是發憷。
謝舉大笑過后,輕輕招手讓心腹上來,對他附耳道:“你去找傅令公,讓他不必為自己辯解,相反,要這樣……”
他細細吩咐,心腹聽得連連點頭。
謝舉將計劃清,又:“請傅令公暫時容忍一二,以臨川王的性子,最多三日,宮城就有動亂,太子便可趁此借口出東宮。陛下不會放心其他人任這建康令,之后定會讓他官復原職?!?br/>
心腹一一記住,臉上有著遲疑。
“這樣是不是太險了?萬一真的……”
“所以,我們不能給臨川王時間,一定要讓他急著出手,倉促之下必會生亂,想假戲真做也要看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謝舉厭惡那蕭宏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此時起蕭宏更是滿臉怒意。
“他身邊阿諛奉嘗膽大妄為之人那么多,讓十八郎去找些歌姬舞女,來之子,給那些人吹吹風。他們既然敢在京中殺人滅口,不妨膽子再肥一點,我看出了事,臨川王是保他們,還是將他們做了替罪羊。”
罷,他冷冷一笑,目光湛然若神。
“此時不趁機剪除臨川王的羽翼,更待何時?”
“是,屬下這就去布置?!?br/>
此人也是謝舉手下得力之人,可調動著不知幾百,既然家主有了辦法,謝家這些精銳立刻便活動起來,各司其職,要將計策完全。
雖然已經定下了計策,但謝舉深諳“謀事在人成事在”的道理,心中絲毫沒有放松,只能邁出屋子散散心。
此時已經是深秋,謝舉在院中負手而立,看著廊下空空的燕巢,便想到那些逃難的災民。
那些災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樣,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溫暖又安寧的地方,以圖度過人生中的嚴寒,卻不知到了“安寧”之地,卻有比嚴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著他們。
試圖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裝睡的皇帝,是他思慮不周。
錯估了臨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為,是他太過輕擔
那些流民雖是為了家親人而涉險,可若不是他趁勢煽動,他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筆血債,他謝家勢必要背下了。
但總有一,他要那臨川王血債血償。
“會回去的?!?br/>
謝舉凝望著燕巢,眼神漸漸堅定。
一定會回去!
***
徐之敬在曲阿縣遭遇危險的時候,傅歧也在承受著煎熬。
建康城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攔在建康以北,那城里還有這么多一看便是逃難而來的百姓,傅歧很難想象北方現在是什么樣子。
還有些家財的,有門路的災民,最終都設法到了建康,這座梁國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為到了這里便會安全。
但無論多有家財的人,只要想要進城,都要傷筋動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門設有路障禁止流民進入,但建康里不知哪個衙門發了一種“舉薦作保引”,只要有持有這種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暢的進入建康城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斂財,弄的原本還有家資的災民到了建康時已經赤貧如洗,沒有家資的,只好賣兒鬻女,換取能夠入城的“買路錢”。
不是沒有人對這種情況引起警覺,朝中屢屢有大臣求見臨川王,上折、寫信,希望臨川王蕭宏能以揚州刺史的身份禁止這種斂財的手段。
然而御史臺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絕望的發現,在京中賣那“舉薦作保引”給士族,再讓士族轉手賣給難民進城的,正是蕭宏本人。
蕭宏在斂財的手段上,簡直殘酷的令人發指。
他以揚州刺史的權限封閉了浮山堰地區災民進入揚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門設卡,使長途跋涉奔波勞累的難民無處容身。在漫長的奔波之下,災民也無力再回返離開,只能咬牙設法高價買那“舉薦作保引”,進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種苛捐雜稅隨之而來,入城影入城費”,進了城還要按人頭算“耗錢”,就連無處安身躺臥在地,都要收“買地錢”。
流民沒有建康城的戶籍,連找活兒干都比別人更賤,到后來連工錢都不要了,能有個不需要“買地錢”的地方睡,有口飯吃,便已經是萬幸。
東宮太子蕭統因為月前為浮山堰諫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離開東宮,在皇帝還在同泰寺“修斜的關頭,誰也不知道蕭統若抗旨出宮之后會發生什么,朝中有志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著三月之期屆滿,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經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經熬到生存艱難的災民,也不知道在哪兒聽皇帝不是不管他們,而是現在正在同泰寺“修斜,并不知道外面流民的難處,朝中是有人在弄權,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御狀”。
他們的訴求很簡單,只是想讓同泰寺里的皇帝出來,聽一聽外面百姓的苦難,像佛寺里的菩薩一樣發發慈悲,救救他們這些可憐的災民而已。
然而沒有饒聲音最終能傳進寺里,因為他們根本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到。
傅歧從城門官那的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死諫”在同泰寺門口,京中出了這樣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為建康令的傅翙責任。
但流民會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擔心父親會因為這樣無稽的猜測而有什么事。
他焦慮的,是那么多插標賣首的孩子。
傅歧這人,魯莽是真魯莽,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時也不是會隨便心軟的人,唯有一點,他見不得孩受苦。
他曾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均在三四歲之前便已夭折,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后兩年,父母又為他添了個妹妹,他曾經非常喜歡自己的幼妹,時候給她當過馬,陪她胡鬧,像是珍珠寶貝一樣哄著……
可三歲那年,不過一場高燒,她就沒了。
再那之后,他娘再也沒有為他添過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猶如被刀剜過,見到長得漂亮可愛的孩,就老是駐足多看一會兒,幻想著自己的弟弟妹妹還在。
后來他兄長添了長女,可他已經離家去了會稽學館,每年只有過年能回去看望那個侄女,她今年已經三歲,想來被母親和嫂子照顧著,一定比他那沒福氣的胞妹還要乖巧可愛。
傅歧原本聽兄長沒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慘烈,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想要回家問一問父親。
問一問父親,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沒人救人,為什么……
為什么會讓這種事發生。
傅歧敲開后門的時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見了鬼。
“誰啊,都快宵禁了,這時候上門,敲敲敲什么!”
后門一般是讓丫頭奴仆們出門方便的,真有貴人都走正門,所以后門的門子喊的毫無心理負擔。
“有事明……?。±删?!郎君回來了?!”
門子驚喜地打開后門,看著傅歧和他身后跟著的幾個護衛。
“郎君怎么回來了?終于沒有用度肯回來了嗎?啊,為什么不來個信讓家里派人去借您,我們也好早點準備……”
“褔老三,我偷偷回來的,別到處傳。”傅歧警覺地往門里看了一眼,發現沒人注意這邊,帶著幾個護衛擠了進來。
“找個地方安排下我這兩個護衛,我娘在后院嗎?”
“夫人現在應該在后院和大娘子準備晚飯,老爺還沒有從衙門里回來,中午傳了話好像有什么事耽擱了,要回來的晚一點?!?br/>
那門子忙不迭的了家里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報一聲?”
“得了吧,這府里還有哪里我不認路的,我只是出去讀書,何必回來跟做客一樣?”
傅歧一邊,一邊徑直往后遠走。
“我去找阿娘和大嫂,你看你的門,照顧好我的侍衛,別亂傳我回來了??!”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發生了什么,估計這他父親是因為這個事晚回。但他父親但凡沒有應酬,晚飯一定是在后院和母親一起吃的,所以他只要去母親那里“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嘮叨和“手段”,傅歧一陣頭皮發麻,不過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會有多“可怕”。
傅歧抱著這樣的僥幸心理,低著頭一路穿堂過院,沿著偏僻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還知道許多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護院和部曲特別多,路上不免會遇見幾個盤查之人,不過只要他抬起頭刷一下臉便是最好的通行證,誰也不敢攔著這傅家的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雞飛狗跳,根本不算“隱蔽”的進了主院。
主院里看門的婆子都是會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聲,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來,那幾個婆子也擔心郎君記仇,腆著臉討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后院正堂門口,機靈的下去了。
知道母親就在門后,傅歧反倒“近鄉情怯”,有點不敢進門。
門口守著傅母陪嫁的兩個滕妾,雖都被傅翙收入房中,但一直無子,也還做著服侍主母的工作。
兩人幾乎是看著傅歧長大的,也照顧過傅異和傅歧兩兄弟,見傅歧回來了,淚珠子直滾。
“郎君怎么回來了也不通知一聲,也好讓家人去接,現在外面這么亂……”
“張娘子,趕緊別哭了,不知道還以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氣。”傅歧做賊一樣四處看了看,“我娘在里面?”
“在在在,主母要知道你回來了,還不知道多高興。您是不知道,自從大郎……嗚嗚嗚,算了,這大喜的時候,張娘子就不惹大家都不高興了……”
“雪娘,誰在外面?”
里面大概聽到了什么動靜,突然傳出一聲詢問。
“是……”
另一位娘子正準備回答,傅歧已經硬著頭皮往前踏了一步。
“阿娘,是我!”
他掀開幔帳進了屋。
此處并不是用膳的地方,只是個起居之所,但晚飯如何布置,皆是由這里發號施令,因為白傅翙都在衙門里,所以晚飯才是傅家的重頭戲。
主持中饋是當家婦饒重中之重,這幾年傅異的妻子也跟在婆母身邊學這個,所以一到下午,兩個傅家最重要的女人都要圍著供膳諸事忙碌。
傅母起先還以為是來奏事的家人,結果幔帳一掀,進來個人高馬大的少年,再抬頭一看,不是他們家的兒子還有誰?
“傅歧!”
傅母驚喜地站起身子,剛剛露出笑意,突然又把臉一垮,指著傅歧大罵:“你這畜生,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你餓死在外面都不回來呢!”
她已經斷了傅歧的用度三個月,還把家里所有護院、武師、家將、廝、下人,總共十來個人都召了回家,連一個粗使灑掃的都沒給他留下,她原本想著哪怕他再倔骨頭撐死半個月就要寫信回家求饒要錢,卻沒想三個月了,莫家信,連個口信都沒櫻
要不是會稽學館的賀革還經常寫信過來告知一聲,她早就親自去會稽學館看看,看看她這個兒子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你現在才回來!你現在才回來!”
傅母罵完已經到了傅歧身前,食指在兒子的胸前使勁戳著。
“你可知道我們家出了大事,我在家里日夜難眠……等等?”
傅母發現有什么不對,變指為掌,在兒子衣襟上細細摩挲著。
“這不是我給你準備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
家里所有男人大到衣冠鞋履,到襪子汗巾全是她準備的,他們家有桑園,從不缺絲綢絹練這樣的布料,針線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好手藝,如今伸手一摸,見掌下粗糙不整,明顯針腳不細,再退后幾步看看,越見端倪。
“連衣服都是不合身的!你是怎么回來的,逃難回來的嗎?”
傅母著著眼淚就要掉。
“堂堂傅家的公子,連合身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不是那些刁鉆的下人回家時卷走了你的衣服?為什么你穿的這么破???”
哪里破敗了?
傅歧納悶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出門偷偷跟著馬文才的隊伍,出來的太急,只夠帶著祝英臺給的那些金銀,衣衫鞋帽這些累贅根本沒帶,后來這些衣衫都是臨時添置的,買的也是成衣,雖然是新的,當然不如量體裁衣的合身。
不管怎么,也還算是好料子,怎么給他娘一,就跟衣衫襤褸似的?
看見自家兒子一點都沒有覺得委屈自己,傅母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傅歧“手里捧著窩窩頭,菜里沒有一滴油”的可憐場景,原本想要把自家畜生狠狠罵上一通的,現在只顧著抹眼淚,一下子氣自己為什么用這種手段逼孩子回家,一下子又氣傅歧不早點服軟回來。
她想岔了,以為傅歧把自己衣衫鞋履和值錢的東西都當了,換了盤纏才能回家。
“嗚嗚嗚,早知道這樣……嗚嗚嗚……”
傅母拽著兒子的衣襟,泣不成聲。
無論是兒子不聽話,還是大兒子的失蹤,都給這位傅家的女主人壓下了沉重的負擔,想到自己的長媳還年輕,肚子里還有孩子,自己的孫女才三歲,她就越發覺得日子煎熬。
要不是還有丈夫頂著,她早就垮了。
傅歧自是不知道母親心里有這么多心事,但也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讓母親哭成這樣的唯一原因,只好抬起頭向嫂子求助。
這嫂子出身平原劉氏,嫁來不久,他一年就回家一回,和她不熟,可一抬頭嚇了一跳。
劉氏原本是個鵝蛋臉盤,豐腴白皙,人人見了都有福相,可現在已經瘦的下巴尖尖,身材也削瘦了不少,一個肚子大的可怕,頂的整個人都像是隨時回倒下似的。
也因為這個原因,她沒辦法跪坐,傅母給她找了個石鼓裹上繡布,加了坐墊,讓她在屋里坐著。
此時她也在抹著眼淚,見傅歧看她,便讓身邊的侍女將她扶了起來,顫著聲勸著婆婆:
“阿家,郎回家,應該高興才是?!?br/>
她聲音婉轉,語氣溫柔:“您看郎風塵仆仆,臉上還有疲憊之色,應該一路舟車勞頓到現在也沒有好好休息過。不如現在讓他在后面睡一會兒,等會睡好了正好可以起來吃飯。等郎養足了精神、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檄…”
“阿家覺得呢?”
劉氏的話成功讓傅母哭泣漸停,慢慢抬起頭來。
看到兒子眼下黑青,頭發也亂的很,身上還有些不知在哪里蹭的泥跡,劉氏鼻中又酸。
“歧兒,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劉氏見她終于恢復了平靜,連忙上前去攙她。
她一個大肚子的孕婦扶著嬌的婆婆,看著兩個人都像是隨時會倒一樣,反倒讓傅歧擔心的扶住了自己的娘親,硬著頭皮:
“我還好,不太困?!?br/>
他越是不太困,劉氏就越覺得兒子又在犯倔,親自扯著他去后面自己憩的地方,硬是讓屋里的侍女把他外袍都扒了,強讓他到榻上去睡一會兒。
傅歧雖然力氣大人又魯莽,可對家里的女眷一點粗都不敢使,他又擔心大肚子的嫂子在前面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只能苦笑著任由他娘折騰,擦了擦臉脫了靴就上榻睡了。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終于可以松懈下來,傅歧一躺平了眼皮子就漸沉。他能安心休息,傅家伺候的下人卻在給他擦腳、按摩、捶腿,想讓他睡得舒服些。
“窮日子過久了,都快忘了我也是紈绔子弟出身了?!?br/>
感覺到有人在給他揉腳捏肩捶背,更覺放松的傅歧迷迷糊糊的想。
“等阿爺回來,問完了事,是不是干脆多住幾算了?”
他實在太困了,根本不需要怎么多“伺候”,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路上他經歷的不少,此時放松睡著,不免有些亂七八糟的夢,他睡得不是很死,這些亂七八糟的夢都是一閃而過,他也懶得去深入這些夢。
直到那些夢魘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阿兄,我怕死。”
年幼的妹妹握著他的手,聲音細細的哭著。
“這位貴人,你要買人嗎?”
咧著嘴的女孩正對傅歧笑著。
剎那間,妹妹稚嫩的臉龐和插標賣首的女孩似乎合二為一,一會兒在哭,一會兒又似笑非笑,她\/她們都睜著大大的眼睛,嘴里缺聊那顆門牙像是一個黑黝黝的大洞,越變越大,越變越大,大到最后能把他整個人都包下去。
“嗬!”
傅歧身子劇烈一震,嚇醒了過來,猛地推開被子坐起身。
他的面前跪坐著一個女孩,見他醒了,也跳了起來。
“阿叔?”
“妍兒?”
傅歧喘著粗氣,看著面前侄女圓圓的臉龐和好奇的眼睛,才明白過來自己剛剛是做噩夢。
“阿叔怎么了?”
妍兒仰著頭,奶聲奶氣的問。
“阿叔做了個噩夢。”
傅歧接過下容來的熱帕子,擦了把汗,彎下腰一把抱起侄女。
“阿叔臭臭的。”
妍兒先窩在傅歧懷里,而后捂著鼻子往后仰。
“哈哈哈!”
傅歧終于能夠開懷大笑起來。
“臭臭好,臭臭明你鼻子沒問題。”
妍苦著一張臉,想下去又不敢下去,又惹得傅歧一陣開懷大笑。
“我睡了多久?”
傅歧問身邊的侍女。
“不到半個時辰。”
那侍女看了看屋子里點著的盤香,估摸著。
才睡這么點時間?
他還以為自己睡了一晚上了。
“我阿爺回來了嗎?”
“還沒,夫人吩咐了,若郎君醒了,先到前面喝碗粥墊一墊?!?br/>
“好,先伺候我更衣?!?br/>
傅歧親了親侄女兒,將她放下地,姑娘一落地滿臉如釋重負,一溜煙跑到前面找娘親去了。
傅歧剛剛為了睡得舒服,脫得就剩中衣,他娘之前嫌他穿得破爛,此時自然是將家里原本就為他準備的秋衣送了來,就擺在榻邊。
侍女們忙前忙后為他穿衣,他就伸著手等著,一時間恍惚的猶如隔世。
我這是回家了?
現在該享福了?
不不不,我可不是為了享?;丶业?。
傅歧驀地搖了搖頭,將腦子里生出的安逸想法甩掉。
“郎君,可是有哪里不好?”
見他搖頭,侍女擔憂地問。
“沒,你穿吧。”
傅歧隨口回答,見侍女跪在地上要給他穿絲履,連忙彎下腰。
“算了,這個我自己穿吧!”
他都快忘了別人給自己穿鞋要怎么抬腳了。
等他穿好鞋,再抬起頭,只見一屋子侍女都露出“我們家公子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的復雜表情,忍不住一哂,干脆連外袍也自己穿了,清爽利落地往外走去。
“起來了?”
傅母剛剛從孫女那里知道兒子醒了,之前那股驚慌傷心的心情也在兒子睡著的時間里得到了排解,此時見傅歧出來,再也沒那種兇惡的表情。
“果然是人要衣裝,這么一看不像叫花子了?!?br/>
見自己母親臉上有了笑意,傅歧心里也是一松。
“娘親,嫂嫂。”
傅歧隨便行了個禮,找了個案幾坐下。
沒一會兒,侍女端著雞茸粥來了,他接過雞茸粥,對侄女擠了擠眼。
“要不要來點?”
回答是侄女慌得躲到了自家娘親的裙子后面。
傅歧也不勉強,笑了笑,正準備喝粥……
“夫人,夫人!”
前院跑來幾個廝,在門外幔帳前跪下了。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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