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知道祝英樓還有很多事沒交代,但他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只要祝英臺一沒回祝家莊,祝英樓就不會和他撕破臉,更不會暗中下毒手。
更何況知道了他是裴羅睺的弟子,祝英樓怎么也會有些忌憚。
他們都想知道祝英臺在哪里,因為他們都是聰明人,所以都想得很復雜,實際上祝英臺根本沒有離開太遠,她還住在被燒掉的朝露樓附近,住在他們之前定下的客店里。
“我阿兄送易先生走了?”
被關在客店中有些無聊的祝英臺問。
“一百二十個人手,即使是現在的褚向,也沒有辦法將人截下來。”
馬文才自信道:“徐之敬的兄長昨日也到了會稽學館,親自護送大公子去丹陽,謝使君已經聯絡好了各方人馬,他們會陸續趕到丹陽。”
“褚向的人不會發現嗎?”
祝英臺有些替祝家莊擔心。
“如果他發現祝家莊的人騙了他,將易先生送走了……”
“你也太瞧謝使君了。烏衣巷主如果連掩人耳目都做不到,易先生又何必跋山涉水來會稽郡等著他來接應?”
馬文才對傅異的安全毫不擔心,“你現在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名義上你已經去‘求醫’了,你可想好準備在哪里藏身?”
“我和梁山伯商量過了。”祝英臺大大咧咧地,“他馬上要去鄞縣上任,身邊要帶不少縣吏,你讓細雨教我幾手,我打扮成算吏,先在他身邊藏一陣子。”
“不妥。”
馬文才幾乎是立刻。
“梁山伯招的人大多是學館中丙科的生徒,你在丙科留過不少時間,難保有人認出你來。”
“梁山伯已經和那些吏員打過招呼了,讓他們晚一點再去鄞縣赴任。”
祝英臺在會稽郡,除了學館和上虞祝家莊,幾乎是人生地不熟,有可靠的梁山伯在旁照拂,她還算心安。
“學館里就要進行選拔了吧?最近你又管不了我。”
“這……”
馬文才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妥,但想想看也確實沒有什么其他的好辦法。
無論將祝英臺藏在哪里,總不能將她軟禁起來,梁山伯了解世情,又心細如發,由他照顧祝英臺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學館里遇見這種事,謝舉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結束掉五館的事情回建康去了,最近館中都在為選拔忙碌,馬文才對“子門生”勢在必得,就連徐之敬都不得不把心思放在這里,請了他的兄弟送傅異去丹陽。
“我會差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喬裝成吏員陪你們一起上路。”馬文才想了想后,只能無奈地接受了祝英臺的建議。
“你要是有什么消息傳遞,也可以交給那個侍衛。”
“嗯。”
祝英臺點零頭,又問起傅歧的事情。
為了不暴露傅異的身份,傅歧根本不能去送行,為了不讓褚向發現異常,馬文才還吩咐他一定要表現出十分悲痛的樣子。
好在傅歧得知傅異命不久矣以后確實肝腸寸斷,形容皆毀,連馬文才看了都于心不忍,恨不得將他拉出屋子透透氣,別真的忘了吃喝死在屋子里。
在這種情況下,傅歧應該根本沒辦法好好地參加射策取士,更別什么子門生了,雖然甲科不少學子不知道傅歧為什么如此悲痛,可既然少了一個競爭對手,私底下也都是暗自慶幸。
“傅歧……”
祝英臺念叨著他的名字,想想這個少年往日里歡快直率的樣子,如今卻如賜沉,不由得為之難過。
“祝英臺。”
馬文才重重喚了她的名字,態度嚴肅。
“嗯?”
“傅歧并沒有完全知道你家的事,他知道你是女人,我只告訴他你家父母不愿意你去出仕,所以趁此機會讓你遠遁了,他這時心思都放在大公子身上,應當是想不到太多。”
馬文才心思重重道。
“所以……”
“馬文才,你有什么話直行不行?”
祝英臺最害怕馬文才這樣欲言又止,心里七上八下。
“傅歧以為火是追殺大公子的黑衣人放的。如果你不想失去傅歧這個朋友,就永遠不要讓傅歧知道那把火是你們家放的。”
馬文才看著臉色大變的祝英臺,又重重地重復了一遍。
“記著,是永遠!”
***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其實憂心忡忡。
他與梁山伯、祝英臺、傅歧、徐之敬等人可以的是是過命的交情,可其實維系眾人情誼的卻是會稽學館這么個特殊的環境。
若換了其他地方,若他不是重來一世,他可能一輩子也沒不會和梁山伯這樣的人接觸,而除非他得了重癥向徐家求醫,否則也難以見到徐之敬這樣醫術高明的醫士。
至于傅歧,他的出身其實比他馬某人高的多,建康令代表著他是皇帝一派的心腹,他家世代出權臣名將,堂叔是大中正,能動用的資源也不知比他馬文才多多少,加上性格的原因,若換了上輩子,傅歧可能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這一世,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將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然而能維持住這種關系,多半靠的是馬文才的妥協和居中調節,一旦日后所有人漸漸走到高處,是否還有今日的情誼也未可知。
他現在用利益和感情將傅歧和祝英臺綁在了自己的戰車上,可等到他日,傅歧未必不能長成如大公子那樣的人物。
到了那時,他若看出自己是明知傅異會死而刻意算計他入伙的“乘人之危”,祝英臺的家族是間接害死傅異的幕后兇手,這般聯盟是否還能穩固?
馬文才很擔心一切都會變成一場鏡花水月。
所以當他步入和傅歧同住的甲舍時,馬文才的腳步很是沉重。
“你回來了?”
蜷縮在屋子里的傅歧聽到馬文才回來了,緩緩抬起了頭。
“可還順利?”
“嗯。看不出可有人跟著,但細雨對大公子的喬扮連我靠近了都看不出破綻,想來能瞞過去。”
馬文才安慰著傅歧,“有徐之謙親自照顧你兄長,至少安全無虞。等到瀝陽,徐家會傾盡全力救治大公子,未必沒有生機。”
“沒用的,我阿兄已經存了死志。”
傅歧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他不想活了,誰也救不了他。”
這種事連身為外饒馬文才都看的出來,更別是他的親弟弟了。
馬文才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到他,有些潔癖的他忍受著傅歧身上傳來的一陣陣酸臭味道,在他身邊坐下,一言不發地陪著。
“我阿兄對你評價很高,老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聽你的。”
傅歧沙啞著嗓子,“我那時想,哪有這么偏心的阿兄,總是夸別人好,自己弟弟是笨蛋。現在我想想,我真是笨蛋,連那么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還以為他身體真的快好了,只有腿腳不協…”
“此時想這些已經沒用。你如此難受,想想你的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侄兒、侄女……”馬文才不得不狠下心腸,“世人多勢利,你要不想他們以后受人嘲笑,就得振作起來,成為家中頂門立戶之人。”
傅歧顯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難以從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半是恐懼。
“我時候一直被拿來與阿兄比較,有時候想著要是我是獨子就好了,我現在就要成獨子了,可實在是害怕,害怕的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是不是我時候的那些胡思亂想,給哪里的神靈聽到了?”
他顫抖著身子,哽咽幾不能語。
“我現在想反悔了,還來不來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讓我兄長成為獨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無聲地流著眼淚,看向馬文才。
“你是獨子,你告訴我,我以后該怎么辦?”
獨子。
獨子。
身為獨子的馬文才心中一緊。
他沒有再安慰開解傅歧什么,反倒將將自己環抱了起來,倚靠在墻上,閉目不語。
前塵往事,皆上心頭。
“我從是獨子,你若問我獨子是什么感受,我倒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你問我身為獨子,該如何頂起門戶,榮耀家門,我還沒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時……”
他睜開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親會發瘋,她會抱著我每一件用過的東西哭泣,直到眼淚哭干,眼睛哭瞎,直到每次聽到我的名字都會尖嘯,假裝我還活著……”
再無歡顏。
“我的父親會兩鬢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驕傲自得,如今就會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會似我的母親那般凄厲哭艦沉溺于瘋癲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照顧我的母親,一邊低聲下氣、尋遍同僚……”
想盡辦法恢復我的名譽,卻永不能如愿。
幾千年后,人人提起馬文才,依舊是唾棄不已。
“從此以后,節日的喜慶、兒孫的歡鬧、同僚的羨慕、鄰里的祝福,都與他們無關。”
“從此以后,他們老無所依,病無所助,絕嗣香火,無人能記。”
傅歧被馬文才語氣中的悲涼所震懾,連眼淚都不再流淌,只怔怔地看著他。
“你該慶幸你家還有你這個兒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對這樣的枯寂。”
馬文才像是對待被寵壞聊孩子一般冷漠地著。
這一刻的他,陌生到讓傅歧心驚肉跳。
“你問我獨子?你何不去問問父母雙亡的梁山伯?”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過不去的。”